一、清宫旧俗 御笔书福
中国古时每年正月初一，称为元旦。元，首也，旦，日也，元旦即为一年之首。每逢元旦，民间习俗开笔写吉语，祈愿新年诸事顺遂，士农工商皆是如此。
清宫中本无此俗，与之相当的，康煕时期宫中有书“福”字的礼仪。每年农历十二月十九日到二十二日这四天中，由钦天监选择吉日封印，各部院衙门不再办公，大小官吏们开始放年假。二十三日，在坤宁宫举行完祭灶仪式之后，宫内正式进入了过年的节奏。除夕前一二日，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御书“福”字。
清代皇帝御书“福”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御书的第一个“福”字，要挂在乾清宫正殿，其馀张贴于内苑诸宫殿，以及颁赐后妃、近侍等。至于得赐“福”字的王公大臣，则是此时仍在皇帝身边“加班”的内廷近臣们，据说第一位得此殊荣的是时任翰林院编修查慎行（《清稗类钞·恩遇类》）。此后，清代诸帝便纷纷效仿，岁岁遵行。
乾清宫宝座上张挂福字
然康熙时御笔赐福并非定制，即使是内廷近臣们也只能偶蒙圣眷。雍正时期，方才著为恩例。同时扩大了赐福的范围，颁及直省将军、督抚等地方官员（《国朝宫史续编》卷四六《典礼四十·书福颁赐》）。而雍正皇帝也会在各省奏到恭谢颁赐福字之折上，以朱批形式时加训勉。为加强其宣示作用，雍正四年（1726）十二月，雍正皇帝明发谕旨：
年来冬月封印之后，政务略有馀闲，朕手书福字，赐内外大臣，诸臣奏谢，皆称受朕赐福之恩，此世俗之言，非正理也。朕何能以福赐诸臣哉？不但朕也，即上天亦岂能以福私与一人哉！……朕之每年颁赐福字者，盖欲诸臣触目警心，时时存可以获福之心，行可以获福之事。如诗人之所言自求多福，则诸福集于其身矣。诸臣又尝言赖朕之福，此言亦属非是。盖必诸臣皆有福，方为朕之福，是朕实赖诸臣之福也。又必天下百姓皆有福，然后为吾君臣之福，是君与臣皆赖百姓之福也。愿与诸臣共勉修福之道可耳。（《清世宗实录》卷五一）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各地时程不一，除夕前一二日颁赐，边疆外臣们受福之日往往都在正月下旬，甚至都出了正月。雍正三年，署陕西凉州总兵官宋可进接赐福字已是二月二十九日；雍正四年，福建巡抚毛文铨接赐福字在三月初十日；雍正七年，署理广东布政使王士俊接赐福字在二月十五日（《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卷一三一、七三、一三）。
明明是新年赐福，结果年都送走了，福还未到。故雍正皇帝将御笔书福之制提前至嘉平朔日（十二月初一日）举行。乾隆五十六年（1791），乾隆皇帝《嘉平月朔开笔之作》诗注曰：“毎岁嘉平月朔开笔书福，以赐王公及内外大臣，盖敬遵皇考时成例也。”（《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六九）
乾隆二年，乾隆皇帝遵行御笔书福之制，自此每岁定为常例（《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九九，乾隆六十年《嘉平月朔开笔叠癸丑韵》诗注）。时间固定为十二月初一日，共分为三个阶段进行；地点也分在乾清宫西暖阁以及乾隆皇帝为皇子时住过的乾西二所——已升格为重华宫（清礼亲王昭梿所著《啸亭续录》卷一“赐福字”条记载：“定制，列圣于嘉平朔谒阐福寺归，御建福宫，开笔书福字笺。”书福地点在建福宫，不知所据为何，应为误记）。
乾隆帝御笔福字
阐福寺建成之后，自乾隆十七年开始，每年腊月初一日，先到阐福寺拈香，举行“祈福大典”，回宫后书“福”字。其具体仪程：嘉平朔日（十二月初一日），懋勤殿首领太监陈金龙笺、大笔、墨海于重华宫祗候，皇帝以“赐福苍生笔”书“福”字十馀幅悬贴各宫。此后各地将军、督抚的请福折陆续奏到，皇帝一一颁赐。十五、十六等日，召御前大臣、侍卫至重华宫赐福。二十六、二十七等日，召诸王大臣、内廷翰林等至乾清宫赐福，因为人数众多，须先由奏事处拟定名单，皇帝钦定若干人后，酌定班次，下内阁通传，受赐大臣按班次到乾清门祗候。
岁朝图，[清]郎世宁、丁观鹏、唐岱等绘，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领“福”之时，王公大臣们依次在台阶下肃立，宫殿监预传各首领太监集庭内执事。皇帝御笔赐福时，懋勤殿首领太监具高案笔墨，受赐王公、大臣依次跪在御案之前，仰瞻皇帝亲挥宸翰，并伏地叩头谢恩。待墨迹干后，太监二人双手恭捧而行，受赐大臣也随之而出（《国朝宫史》卷五《典礼》）。诚如《清宫词》所说：“年年腊朔御重华，赐福苍生笔有花。御墨龙笺书福字，近臣分载福还家。”（夏仁虎《清宫词》）
乾隆十四年，《书福》诗前序云：“岁暮书福，以赐廷臣，谨遵皇考成例，迓禧敛锡之义，于是为昭。”（《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一三）自此以后，每值书福，必纪之以题咏。乾隆六十年嘉平月朔书福诗，有“六旬忽周纪，明岁合移畴”之句，注云：“明年为嗣子皇帝嘉庆元年，值嘉平朔，亦应书福赐天下。”（《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九九《嘉平月朔开笔叠癸丑韵》）则嘉庆皇帝御笔书福当始于嘉庆元年（1796），但其首次纪书福诗为嘉庆六年，然次年却未见有诗，嘉庆八年《嘉平月朔重华宫开笔书福集洪范字成五言律即事》注曰：“每岁嘉平月朔日，诣阐福寺拈香后，御重华宫，用赐福苍生笔开笔书福，遵前典也，不可无诗。”（《清仁宗御制诗初集》卷四八）此后每岁亦必纪以诗。
书福所用笔，镌正书四字曰“赐福苍生”，是康熙皇帝御用留贻，管髹漆，色黝，字填以金。乾隆中期曾经入直懋勤殿的沈初记载：“笔工擘稯作大笔，今无能者。”（《西清笔记》卷一《纪恩遇》）每开笔时，御用一次，即珍藏于檀箧。书福所用笺纸，以绢为质，傅以丹砂，绘以金云龙。其中宫廷所贴用者，及朱红对笺、寿字笺，每年由江苏按照尺度制进。用于颁赐的笺纸，则是南方诸省方物所贡（《清稗类钞·恩遇类》）。
御笔赐福是君臣之间联络感情的重要手段。皇帝用以示恩，臣下赖之邀宠。雍正五年，雍正皇帝赐蒋廷锡福字，不用红笺，特用金笺，以其母去世服制未满之故（《清稗类钞·恩遇类》）。皇帝在日理万机之时，还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怎能不让这些臣子感动涕零、铭记于心！乾隆时期名臣王际华直内二十四年，以除夕受赐二十四福字悬挂，名其堂曰“二十四福堂”，以志恩宠（《藤阴杂记》卷四）。
但世上总是有些糊涂倒霉蛋，生生往枪口上撞，将皇帝这么重视的仪式不当回事，其结局不问可知。嘉庆十年十二月十七日，赏赐御前大臣、御前行走的蒙古王公、额驸、御前侍卫等福字。侍卫等谢恩散去之后，嘉庆皇帝发现，其他都是亲将所赏福字捧出，只有那彦宝、禧恩并未捧出福字，空手而去。因恐将其二人遗漏，还特意遣人询问，但那彦宝等回称“所赏福字俱已领取，适因茶房太监出外之便，将福字交与该太监放在茶盘内带出”。嘉庆皇帝闻知，勃然大怒：“那彦宝系内务府大臣，管理茶膳房。虽可使令茶房太监，亦应因公差遣，何得将特赏之件在朕至近之处率意遣人带出？殊失敬谨之意。当即交御前大臣等将那彦宝、禧恩、御前侍卫俱行革退，令在乾清门侍卫上行走，仍各罚俸三个月。将该太监令那彦宝、禧恩眼同板责示警。”又以御前大臣等述旨时并未将此等情节详叙，恐众人不能周知，而明发上谕：“人臣事君，以敬为本……今特降旨明白宣谕。嗣后，诸大臣侍卫官员等，惟当恪共职守，不得似此轻忽。”（《清仁宗实录》卷一五五）
二、宫中开笔 自雍正始
元旦开笔之俗起于何时，年久而不可知，现今所见最早记载的是成书于宋代的《五灯会元》。该书中凡两见，明州大梅法英祖镜禅师曰：“岁朝把笔，万事皆吉。……记得东村黑李四年年亲写在门前。”杭州净慈月堂道昌禅师曰：“岁朝把笔，万事皆吉。忽有个汉出来道：‘和尚，这个是三家村里保正书门底，为甚么将来华王座上当作宗乘？’”（《五灯会元》卷一六）
民间元旦开笔内容随人所写，并无一定，不外乎什么“元旦开笔，百事大吉”“岁朝把笔，万世皆吉”之类的，但有时也会根据自己本年中将遇到的大事调整开笔内容。清人梁章钜《浪迹续谈》中记其年少时，每逢元旦其父都令书“元旦开笔，读书进益”八字，但乾隆辛亥年（1791），他要入学时，则让他写“元旦开笔，入泮第一”，当年秋天，果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学。甲寅年（1794）元旦，其父又说：“汝现应举，但书元旦举笔可也。”是年乡试又高中举人。吉语书写完毕，贴于屋内壁间，以便时时激励、督促自己。吴中相传林则徐、陈銮未发迹时，同在两江总督百龄幕府，元旦清晨，众人齐至林则徐房内贺岁，见壁间贴“元旦开笔，领袖蓬山”一红笺，又至陈銮房中，所贴红笺也是这两句，二人不谋而合，相视而笑。当年林则徐便考中二甲第四名，选为庶吉士，授翰林编修，从此踏入仕途。而陈銮也在数科后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入翰林，一时传为佳话（《浪迹续谈》卷七）。
元旦开笔之俗何时传入宫中，未见记载，但据嘉庆皇帝所言：“养心殿元旦开笔之典，始于皇祖，而皇考既行之。”（《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二五“元旦试笔”诗注）《养吉斋丛录》中亦载：“（元旦）开笔之典，始于世宗，历圣踵行之。”（《养吉斋丛录》卷一三）现存最早的就是雍正元年的元旦开笔。那么据此断言，宫中元旦开笔之俗，起于雍正皇帝，当与事实相去不远。
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皇帝崩于畅春园。雍正皇帝经过多年的殊死争斗，从诸位皇子中脱颖而出，终于如愿以四十五岁“高龄”荣登大宝，这已是清代皇帝继位年龄之最了。
相较于康熙皇帝大江南北四处巡幸、御驾亲征塞北朔漠等等，多年低调、隐忍的生活在雍正皇帝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步履几乎不出京城，只是在宫内和圆明园等几处盘桓。他的兴趣也非常闷，最喜欢的，也不过是把自己的形象拷贝到各种情境之中借以行乐罢了，故民间百姓元旦开笔的小耍戏也让他乐此不疲。
雍正皇帝行乐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皇帝行乐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雍正元年元旦，刚刚登基四十多天的雍正皇帝迎来了自己作为皇帝的首个新年，他在朱笺上写的是：“春韶介祉，开笔大吉”“一入新年，万事如意，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民安乐业，边尘永息，大吉大吉”。雍正皇帝在位前八年中，绝大部分的元旦开笔都是祈求“一入新年……宫中清泰平安”“……宫中清吉和宁”等。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皇帝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殒命。官书如《雍正朝起居注》等对此事都讳莫如深，仅乾隆二年乾隆皇帝为雍正陵寝泰陵所撰写的《圣德神功碑》中有所披露：“八年六月，圣躬违和，特召臣及庄亲王、果亲王、和亲王、大学士、内大臣数人入见，面谕遗诏大意。”（《雍正帝泰陵圣德神功碑》）都已到了“面谕遗诏”之时，可见病势之危。经过这场生死大劫后，雍正九年元旦开笔中，他写道“新年节令……无灾无病，此吾之愿也”，祈愿的是自己的身体康健。从雍正皇帝元旦开笔中，我们不难看出，在经历了多年的争斗后，他也向往百姓们的平凡生活，其元旦开笔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非常私人化。
至乾隆初年，清宫元旦开笔仪制渐趋固定。元旦交子之时，居住于养心殿后寝宫的皇帝，起床洗漱毕，走到前殿东暖阁南端的明窗之前。其窗前的紫檀长案上，陈设着象征大清王朝江山永固的“金瓯永固杯”，内注屠苏酒；另有朱漆雕云龙盘，内盛古铜吉祥炉八、古铜香盘二。皇帝点燃“玉烛长调”烛台上的蜡烛，用“万年青管”笔，写下开笔吉语。书毕，饮下屠苏酒，御览本年的时宪书，以寓授时省岁之义（《养吉斋丛录》卷一三）。吉语书写完毕，皇帝要亲自将所用物件清理好，交人收贮，以备来年开笔时再用。仪式之繁琐，连嘉庆皇帝都慨叹：“其仪式详备如此！”（《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二五“元旦试笔”诗注）
金瓯永固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皇帝在元旦开笔时使用的“万年青管”笔，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元旦开笔书吉语，民间一般都写在朱笺上，雍正皇帝早期亦间用朱笺或黄笺，但自乾隆皇帝以后，则皆用黄笺。其格式一般是先用朱笔书中行，再用墨笔书左右行。如果一张纸不够，亦可另附他纸。少者二三十字，多者上百字。内容不外是祈愿政权稳固、国家安定、风调雨顺、百姓乐业等。与民间书写吉语不同的是，皇帝写好的吉语径直封存，放入专门的黄匣，不许任何人开看，待到第二年开笔，将新写的吉语仍放入该匣。皇帝去世后，其历年所书吉语应即封存，子孙不得开看。即便新君继位后，也不得开看先皇的元旦开笔吉语。如此神秘，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害怕愿望曝光后就不能实现，而对大清国运、皇帝龙体有所损害吧。
现在，清朝皇帝所书的开笔吉语，都作为档案保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曾经风光无限的金瓯永固杯、玉烛长调烛台、万年青管笔等，则作为珍贵文物，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三、十全老人 岁岁遵行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完整保存了雍正至咸丰五朝皇帝的元旦开笔。乾隆皇帝在位六十年，再加上做太上皇帝的三年多，总共写了六十四份元旦开笔，都保存完好，至为难得。其中乾隆元年、二十五年、六十四年的元旦开笔，以其所处时间点之特殊，颇有解读的价值和意义。
乾隆皇帝元旦开笔，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乾隆元年，乾隆皇帝二十五岁。不同于祖父、曾祖父冲龄继位，对权力和地位基本无感，此时的他已经有了一些政治历练，但又不同于父亲“高龄”继位，在走向皇权的道路上，经历了太多的争斗与隐忍，继位之后，又因为得位不正的传言而身受众议，亦因为对政敌、弟兄的冷酷无情而备受诟病。此时的他，意气风发，憧憬着能够像祖父康熙皇帝一样，创就一世伟业，成为一代圣主。
乾隆皇帝对元旦开笔书吉语并不陌生，初登皇位的他，心中的鸿图壮志难以抑制，竟然破天荒开笔写了三笺心愿。第一笺上写道：“登基宜良，天下太平，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日月光明，万民乐业，四海清宁，刀兵永息，长享升平，所求如愿，所愿遂成。”第二笺中行用朱笔写道：“元年元旦，海宇同喜，和气致祥，丰年为瑞。”左右行用墨笔写道：“愿天下臣民永享升平，所愿必遂，所求必成，吉祥如意。”最后在第三笺中更尽情发挥，先用朱笔写了：“天清地宁，海宴河清，天下太平，万姓安生，雨旸时若，百谷丰登，臣民乐业，上下安宁，中外清吉，所向皆从，风调雨顺，大有年成，所求如愿，所愿皆成。”又用墨笔写道：“新年大喜，四季八节十二时永永平安，吉祥如意。”或许是心情过于激动，竟然忘记换笔，“新”字仍用朱笔书写。这一百五十六字的元旦开笔吉语，也是现存清代皇帝开笔之最。纵观这三笺吉语，此时的乾隆皇帝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乾隆二十五年，乾隆皇帝五十岁。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位颇为成熟的君主了。他晚年引以为傲的“十全武功”，其时已经完成四役，尤其是两次平定准噶尔、一次平定回部，基本完成了父祖未竟的事业，统一了西北。此后征战安南、缅甸等，多是镇压地方叛乱。至此，乾隆皇帝已经奠定和巩固了清朝的基本版图，内心对于皇朝霸业功定的兴奋已不可遏抑。在这年的元旦开笔中，他写道：“二十五年元旦，天下太平，万民安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武成功定，休养生息”。
乾隆二十五年元旦开笔，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但在位二十多年之后，此时的乾隆皇帝已经有过两次南巡经历，而且正在酝酿第三次，再加上多次东谒盛京祖陵、考古吉林、避暑承德、秋狝木兰、西幸五台、朝圣孔府、登高泰山等，见识了各地的秀丽景色，领略了南北的壮丽河山，他的见闻与兴趣已甚为广博，对元旦开笔这种老百姓的小把戏已经不那么热衷了。自此之后的三十多年，元旦开笔已经流于形式，成为一种清宫新年习俗。每年的吉语几乎都固定不变：“宜入新年，万事如意，三羊开泰，万象更（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
乾隆六十年，乾隆皇帝决定禅位后，曾将嗣位的嘉庆皇帝召到养心殿东暖阁明窗下，专门教授元旦明窗开笔的仪典（《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二五“元旦试笔”诗注）。至于教授到什么程度，嘉庆皇帝没有细说，但观嘉庆元年元旦开笔，中间朱书“嘉庆元年元旦良辰，宜入新年，万事如意”，两侧墨书“三阳启泰，万象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整个开笔的书写及遣词用句，的确是“谨遵皇考成例”，没有任何变化。其后诸帝也都谨遵成例，不敢稍有变更。
有学者认为，清宫元旦开笔吉语内容的固化是乾隆皇帝怠惰倦政、思想僵化的标志，其治世思想已经发生了变化，从中可以看到清朝社会由盛而衰的根源。自乾隆二十五年至清朝覆亡的一百五十馀年中，清代皇帝不断地重复着这份二十四字的空话、套话，不再锐意进取，致使国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而为求金瓯永固的皇帝元旦开笔之典，也完全失去了它的政治价值和意义。
诚然，此说法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这种纯粹的结果逆推模式，是否有些武断呢？清入关后共传十帝，乾隆皇帝是第四位皇帝。此说法是否也完全抹杀了自乾隆朝中期之后诸位皇帝对于国家发展的苦心孤诣呢？此外，元旦开笔是作为年俗游戏引入宫中的，自始至终都是形式大于内容，把它上升到国家祈愿的高度，并视为皇帝执政心态变化的标准，恐有牛鼎烹鸡之嫌，也是其不能承受之重吧！
乾隆皇帝老年朝服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799年，乾隆皇帝八十九岁。三年多前，八十五岁的乾隆皇帝决定禅位给十五皇子永琰，是为嘉庆皇帝。作为统治时间最长的帝王，繁琐的王朝政务早已令乾隆皇帝头痛不已。自乾隆朝晚期开始，他便对外宣称：“践阼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纪元六十一载之数。”（《清高宗实录》卷一四八六）既是默祷，那是否真有其事，外人就无从得知。
于是从乾隆三十七年开始，他便着手对紫禁城东北的宁寿宫区域进行改扩建，作为自己传位后的颐养之所。这一区域的建设，直接听命于乾隆皇帝本人，也代表他心目中紫禁城应有的格局。在宁寿宫区域改扩建完成的第二年——乾隆四十三年，乾隆皇帝便发布上谕，对外宣布“昔皇祖御极六十一年，予不敢相比。若邀穹苍眷佑，至乾隆六十年，予寿跻八十有五，即当传位太子，归政退闲”（《清高宗实录》卷一〇六七）。为示决心，数年之后的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同样的话，乾隆皇帝又重申了一次（《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二〇）。而从档案记载可知，乾隆皇帝秘密立永琰为储君是在乾隆三十八年。如此看来，乾隆三十七年开始整修宁寿宫区域，三十八年秘密立储，四十二年整修工成，四十三年对外宣布归政之期。时间联结甚是微妙，已然到了亟不可待的地步。
但是，乾隆六十年禅位之时，他却食言了，并没有搬往宁寿宫区域的养性殿，仍然住在养心殿，而将原来的“太子宫”——毓庆宫扩建装修，提升规格，作为嗣位的嘉庆皇帝的居住之所。乾隆皇帝在禅位诏书里明确宣布：“其尊号繁文，朕所弗取，毋庸奏上。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行。”（《清代历朝军机处上谕档》嘉庆元年正月）如此便名正言顺地把繁琐的朝廷具体事务让嗣皇帝去处理，自己却仍掌握着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实权尽揽。正如乾隆皇帝令和珅对前来觐见的朝鲜使臣宣旨时所说：“虽然归政，大事还是我办。”而嘉庆皇帝只是“侍坐太上皇侧”，日日上演着“上皇喜则亦喜，笑则亦笑”的戏码（《李朝实录·正宗实录》卷四四）。
禅位之后，宫外用嘉庆年号，宫内却仍使用乾隆年号。甚至为了太上皇帝高兴，仍然要颁印乾隆年号时宪书。六十四年元旦，曾经精力旺盛的乾隆皇帝，已经异常老迈，头脑也不甚清楚。去年冬天偶感风寒之后，健康状况急转直下，饮食剧减，视听不能如常，老态顿增。但开笔之时，他仍然强撑病体，颤颤巍巍地用朱笔写了“乾隆六十四年元旦”数字后，又用墨笔写道：“万象更新，三阳启泰，和气致祥。”或许是体力不支吧，往年常写的后四字“丰年为瑞”并未书写。而最后的“祥”字，竟然写到下面的垫纸上了，黄笺上只留下小半个字。字体亦不复当年的苍劲，歪歪斜斜，几不可辨。两天后的正月初三日，乾隆皇帝驾崩，这也是他最后一份元旦开笔。
乾隆六十四年元旦开笔，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作者单位：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19年第1期“本期话题”栏目，原标题为《御笔龙笺书福字 江山永固寄吉语——清宫年俗御笔书福与元旦开笔》
閱讀更多 中華書局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