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與質疑並不能創造價值,反而會阻礙我們邁向未來的腳步。
能夠讓我們走向未來的,是堅定的信心、直面現實的勇氣和直面未來的行動。
北大的林校長這麼說了。
我稍微有點不同意見。
在他的邏輯裡,顯然焦慮與質疑很不好,信心、勇氣與行動非常好。
焦慮與質疑,被他放在了信心、勇氣與行動的對立面。在我看來很是奇怪,因為這兩者並不矛盾。
焦慮與質疑,是行動之前,對行動邏輯是否正確的推演與確認。那林校長的意思是:
先別質疑,幹了再說。
然而我國有句成語,叫做南轅北轍:如果一開始沒通過焦慮與質疑確定方向,信心越足、勇氣越大、行動越積極,跑偏得就越遠。
比如,如果我不注意唇形,只是一味有信心,有勇氣,有張大嘴的行動,就會把鴻鵠念成洪浩。這是不是能讓我們走向未來呢?
而且,人類從思維到行動,無法躲開質疑與焦慮啊——人類理性思維的過程,是時刻在知覺系統與競爭調度之間搗鼓的。
設定目標→知覺系統與習慣性反應開始互相搗鼓,糾正錯誤並解決紛爭→得出行動。
比如目標是:“我要讀一篇稿子。”
→
知覺系統受到了刺激:“我看到了一個詞叫鴻鵠,這怎麼讀呢?”
習慣性反應啟動:“我習慣是讀紅狐的?但印象裡也可以讀洪浩?”
競爭調度開始迅速對決:“是讀紅狐還是洪浩呢?”
→
得出結果:“讀洪浩吧!”
人類哪怕是喝一口水、吃一口飯,都在做一些自我質疑呢;我們所做的一切選擇,都是自我質疑的結果——又怎麼沒創造價值呢?
實際上,人腦若無自我質疑機制,就談不到理性演繹與歸納啦,就難免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信心十足,直面現實,直面未來,撲通,“洪浩!”
當然,焦慮與質疑本身,好像也可以創造價值。
我國有位前輩孟夫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顯然他認為,焦慮與質疑是好的。
但那是孟夫子用歷史歸納法得出的結論,我們可以說點別的。
接觸過職業體育運動的都知道,巨星級運動員大多心理不太健康。因為常人的鬥志與求勝欲無法支撐那麼繁重的身體與心理考驗,最頂尖巨星基本無一例外是偏執狂與自大狂。與此同時,他們會長期處於焦慮與自我質疑的狀態之中,比如喬丹,比如科比。這多少成為了他們努力的動力。
危機感與焦慮,可以成為動力嗎?
1975年,賓夕法尼亞大學心理系的馬丁·賽裡格曼先生——現在我們說他是現代積極心理學運動之父,他的習得性失助理論在理論和臨床心裡學家之間甚為流行——做了個實驗。
電擊一條狗,狗狂奔嚎叫,會主動跳過障礙;此後,狗就被訓練得,一遇到電擊就跳過障礙物了。
把狗綁住,令它們在電擊時無法逃脫,習慣後,將狗置於同樣的環境,狗會默然不動,等到電擊結束。
單純的痛苦,無法產生動力,只會讓人習得性無助。所以一味吃苦沒啥鳥用。
單純的快樂,無法產生動力,只會讓人貪圖安逸,得過且過。
從痛苦與快樂的落差,才能夠產生動力。
稍微有過點焦慮症候的諸位都知道,大多數焦慮來自於自覺無法控制周遭,一味焦慮是痛苦的,於是習得性無助;但一旦看得見改善的可能,焦慮可以成為動力,促使你行動,當你獲得了部分的控制力後,便多少脫出了痛苦——就像《肖申克的救贖》裡,那一縷希望,催著蒂姆·羅賓斯挖穿了監獄。每一天挖的那一點點,離黑暗越遠,離自由越近,這種落差,才產生動力,是所謂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
所以焦慮與質疑,是可以成為前進與動力的基點的。勇氣、信心與行動,都是從焦慮與質疑中脫胎而來的。人只有在害怕時才能體現出勇敢嘛。
當年陳勝對哥們說,苟富貴勿相忘;哥們質疑他,說我們哪可能富貴呢?
如果沒有這句質疑,怕也不會出來陳勝那句“燕雀安知鴻鵠哦不對洪浩之志”,陳勝這個人物形象也就沒那麼高大了。如果陳勝的哥們也是滿懷信心勇氣與行動,聽了苟富貴勿相忘,就立刻大叫對對對,我們立刻去創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感覺似乎也不大對嘛。
我們已有的一切現代學術,都是通過無數焦慮與質疑,真理越辯越明,弄到現在的——科學有別於迷信,也就在這點質疑與批判的精神。
所以,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希望大家不要質疑不要焦慮,只顧信心十足勇氣倍增地行動呢?
我想來想去,大概是《摩登時代》裡,希望工人如永動機一般賺錢,而不用動腦子思考的老闆吧?
古人說,燕雀處堂,不知大廈之將焚;燕雀就不焦慮。而鴻鵠哦不對洪浩是要高飛的,所以焦慮。
校長先生大概希望我們當燕雀就好,就不要學鴻鵠哦不對洪浩了。
由一位大學校長,而非一個腦滿腸肥的老闆,說出希望大家只行動別質疑這種話,總覺得聽上去有點諷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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