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大野草木隱

文丨劉梅花

披鹼草

大野裡,白茫茫的一大片,草稈疏朗,草穗子垂實,在風裡一晃一晃。瞧啊,十萬草穗正在磕頭呢。有人驚呼。風軟軟地拂動草穗,陽光打在枝枝杈杈的莖葉上,那種遙遠的蒼茫,那種蒼黃裡透著青白的顏色,攝心入骨,真讓人擔心美到了極致,就會崩裂,濺起的草穗子像煙花那樣飛散,而後消失。

是點頭草嗎?還是芭茅草?若是芭茅草,是會開花的呀。有人問。才不是呢,人家是披鹼草,不過是牧草罷了。牧場上長大的女子懶洋洋地回答。又說,披鹼草穗子,顏色有點半舊的感覺,不如芭茅草那樣清透好看。

這是初秋的天祝草原。草原的盡頭,是山野。從草原到遠處的漫山遍野,遍地都是這種草,齊刷刷的,白茫茫的,有一點銀色,有一點青黃,顏色柔和,讓人想扯起來穿在身上。至於細葉胡枝子啦,斜莖黃芪啦,隱子草啦,都被披鹼草浩蕩的聲勢給淹沒掉了,不仔細找,根本看不見。

啊,我要是一隻羊就好了,一頭鑽進草裡,幸福得要死呢。有人躺在草裡,滾了幾個蛋蛋,不停地感嘆著。

隨你什麼樣的東西,一旦多了就會氾濫成災。老牧人把望遠鏡架在鼻樑上,使勁兒瞅著遠山深處,淡然說道,今年雨水足,披鹼草長得發瘋了,羊敢在草淺處吃,若是到了陰山那片深草地,披鹼草半人高,唬得羊不敢進去,試探幾下就逃走了——草葉子太密,草穗子十分茁壯,羊拿不住。

鄉里有種說法,說雞兒掉進糧食倉就會愁死,也是拿不住的緣故。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王世英攝

山下,牧人們收割披鹼草——他們扭著腰,左右擺動著一種輪子一樣的收割機,茁壯的披鹼草紛紛倒伏在地,空氣裡飄蕩著青草汁液的味道。一大捆一大捆的牧草,齊齊碼在曠野裡,把收割草的人都遮住了。收割披鹼草,不能等到枯黃,要趁著青綠才有味道,牛羊喜歡。

一種青綠色的草蟲,兩寸來長,頭上頂著觸角,“颶颶”叫著,一聲比一聲粗野,氣勢十足,從草穗子上跳來跳去。還有身軀粗大,顏色灰黃的一種飛蟲,民間叫撲騰羅羅,它大腹便便的樣子很笨拙。與青草蟲迥然不同,它只是撲在草葉子上,一動不動,也不發出聲音,就那麼靜寂地停泊著,不知道在想啥。

一群人在草原上等著看日落——太陽還沒落呢,月亮卻早早躥到山頂上,薄薄的,有點淡藍色,顯得清冷孤傲。落日餘暉落在白茫茫的披鹼草上,深深地射進草叢裡,披鹼草帶著一點胭脂紅的顏色,慢慢暗淡下來,很玄幻。等夜色瀰漫的時候,那白茫茫落滿胭脂紅的披鹼草,完全變成一種深黛色,青蒼蒼的,像退回到古代的光陰裡。

細小的黑色飛蟲乍然從草叢裡飛出來,黑霧霧地浮了一層,彼此追逐,翻滾,漫天飄舞,搶在夜色變濃之前跳完自己所有的舞蹈。有人走到披鹼草叢裡去,那些黑色的蚊蠅就撞在衣服上,頭髮上,麻啦啦的,有股子倔勁兒。

村子旁邊有一塊披鹼草,是為了收種子特意種植的。半坡上圍著一圈樹枝子做的籬笆,留著一道小門。一種方言叫老鴉嘴的灌木,依著籬笆長了幾叢,葉子凋零得不剩幾片,褐色裡透著綠的枝頭高高挑著紅彤彤的野果子,鴉嘴大小,像枝幹上蹦出來的一樣,看上去像在詩經裡那麼古色古香。

籬笆內,披鹼草瘋狂生長。初秋天氣,雖說草梢已經有了枯黃之意,但只是一丟丟的枯黃。細長的莖葉是又厚又硬朗的青綠,一株株噴射般伸展開,草穗子齊齊下垂,濃密得幾乎絕望——那麼密,那麼茂盛。植物的生命力真叫人感嘆。

披鹼草最好看的是草穗子——細小的,絨毛一樣的小碎花湊成一穗,密密擠在一起,像荻花,花落結子。莖直立,葉子狹長似劍,薄薄的,葉面顏色深,摸上去稍微粗糙。葉子背面色淡一些,泛著青白,邊緣有細微的鋸齒。

所有的高山植物,生命力都強大到不可思議。即便落了雪,披鹼草還在雪底下蠕蠕生長,堅持綠著葉子。直到極寒的氣流一次次襲擊,河水都結冰,它才徹底枯萎。

幾頭白犛牛從河灘裡溜達過來,慢騰騰地走著。一隻火紅的狐狸躲在草窠裡,拿爪子扒拉開披鹼草,仔細看了看,又合上草莖,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只是緋紅的顏色閃了閃——整個草原蒼茫的披鹼草給它藏身,未免太廣闊了。

犛牛蹄子踩碎了落在河灘裡的一種野果子,似乎是野李子。果醬粘在蹄甲上,白犛牛走進河岸上的繁茂的披鹼草叢裡。它們並沒有吃草,東張西望,又朝著山那邊走了。儘管它們有時候會吃錯草,吃到別人家的圍欄裡,但是誰也不在乎,今年的草實在太多了。

白犛牛的身後,大片的披鹼草都搖曳起來,十萬草穗齊齊點著頭,泛起茫茫的銀白色——這大概是秋天的本色,微黃,變幻,半透明,幽深,世界深處的樣子。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草榮草枯,牧民一年的光陰就過去了。牧人拔起一把披鹼草,在掌心裡捋捋,雙手翻騰幾下,草腰子擰好了,順手捆起草捆子,嗵一聲擱在鬆軟的地裡,笑眯眯地端詳著。一大群花腹鳥飛過大野,落到草捆子上聊天去了。

鳥兒稠密的聲音裡,草蟲的叫聲就顯得稀稀落落。田鼠隨著披鹼草的收割節節後退,一直撤退到季節深處。旱獺偷偷從半山坡的洞穴裡鑽出來,腦袋撥開披鹼草,四下裡瞅瞅,然後直起身子,兩隻爪子抱在胸前,朝著天空作揖——一場大雨要來了。那些匍匐在地的弱小野草,趁著一個秋天的雨水,要完成自己的一生,抽莖撒葉,開花結子,隨後跟著披鹼草枯萎而去。

坡下的地裡,頂著花頭巾的女子整整割了一天的披鹼草。早晨我們進草原的時候,她已經割了好多草捆。兩個極小的女孩兒,才會跑路,花蝴蝶一般,圍著草捆子嬉鬧,“咯咯咯”的笑聲很遠就可以聽到。傍晚我們返回,路過那片坡地,她還在暮色裡彎腰割草——空曠的田地裡,只有她一個人,寂寞地勞作。不遠處,一條黑色的細長條狗,身上粘著草葉子,平平穩穩地趴在割過的茬地上,凝望著一坡一野的披鹼草。

芭茅草

月色裡,村莊的輪廓隱隱約約,倒是大片的芭茅草,隨著流水聲,越來越清晰。天窄月高,深山裡的月色淡淡的,冷冷清清,月亮看上去很小,根本不如沙漠裡那般明亮澄澈。路邊幾棵巨大的槐樹,月光透過繁密的枝葉,灑落在樹下,地面上是斑駁的影子。秋蟲伏在草叢裡,“颶颶”地粗糙地叫著,聲音格外大。

村口的那座吊橋也在月色下寂寞冷清。我們攀住粗繩索,踏上搖搖晃晃的吊橋。吊橋通往一座農家院,有人等在對岸,舉起手電筒,高聲喊著,慢慢兒走啊,小心呀。月光跌下去,落在河水裡,有些銀白的亮光。河岸是大片的芭茅草,拂拂地,蘆花一般。

老闆娘是個胖胖的女子,眼神嫵媚。她說,芭茅草?可有什麼看頭呢?月光也不是很好嘛。不如一起喝酒。

我可不喝酒,獨自順著農家院門前的石頭小徑,去河邊看芭茅草,反正鄉野人家,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再說也走不遠,一截截路。

狐狸有嗎?有哩。狼有嗎?有哩,不要走遠。

深山裡的空氣,有點潮,新鮮得太過分了,尤其在河邊。秋深了,小路上滿是落葉,腳踩上去,發出潮溼的聲音,喑啞地“喀喇喀喇”。蹲下去仔細看,多是半黃半綠的葉子,純粹的黃葉子很少。大概山裡的秋風比較猛,把樹葉子都給踢下來了。

河水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好像水裡埋著幾千面鼓似的。奇怪,白天可沒這麼響,聲音準是被陽光吸附掉了。

遠遠近近的山峰顯出黑魆魆的輪廓,樹林也是黑蒼蒼的一大片,看不真切。只有河邊大片大片的芭茅草,在月色裡迷離柔暖,白茫茫的,美得心裡一痛。長長的莖稈,梢頭上冒出一簇花穗,遠處看柔白,近處看略微有點粉,絲兒一樣的絨毛披拂著,比披鹼草的穗子好看,透著野性的美。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漫山遍野的草木都睡了,只有芭茅草醒著。深山裡,它是跳脫出來的草木精靈,集真切和虛幻於一身。它揚著花穗,吸納了無窮無盡的天地精華和紅塵瑣屑。

我被月光籠罩著,坐在芭茅草叢裡。坡頂上農家院門口的那盞燈,那麼孤獨。我也是孤獨的。河水敲著鼓,氣勢十足,一路奔騰而去。岸邊埋伏著地毯一般的十萬芭茅草。它們散漫,又慷慨,拿出全部的花穗,在風裡搖擺,並不管這夜色。

山野空曠,芭茅草把自己牢牢停泊在荒涼寂靜的大地上,大片大片,浩浩蕩蕩,抵禦這深不可測的時光。只有我,孤寂地坐在草邊,天地之大,我多麼微不足道。

只有在寂靜裡,才能真正能覺察出自己的軟弱和單薄。我無法表達自己的蒼涼或者是卑微。無須多言,芭茅草的美能震懾住人類的靈魂。它的氣勢,一下子把我打敗——我常常被大自然的決然之美壓倒。就算在月色裡,芭茅草展現出來的色彩和姿態,我的語言貧乏蒼白,根本無法描述。

除了美,芭茅草的強大也是不可忽視的。它在冬天被割光,一垛一垛摞在牆角,枝葉拿去燒火,煮美味。這深山裡的芭茅草大盤雞,極為出名。可是春天一到,芭茅草迅速抽莖拔節,又浩浩蕩蕩佔領人間。它們不會滅絕,而且迅速擴展。

芭茅草是一種霸道的植物,一旦在哪裡紮根了,就盤根錯節,擴張地盤,恣意蔓延,把別的草們都統統驅逐掉,只剩下自己蓬蓬勃勃生長,好不痛快。誰也不能阻擋它狂野的步伐。長,長,長。生命的力量是巨大的。

冬天短暫的消失,只不過是它的隱退之時。它隱於大野,把空曠還給大地,把蒼涼還給紅塵。它不想被人類所打擾,靜靜地蟄伏一個冬天。春天一到,芭茅草莊重地重出江湖,重新攻陷曠野。

這樣的草,細細想也是夠讓人擔心的。隱於冬天,襲擊夏天——季節猝不及防,一個趔趄,漫山遍野都是芭茅草的子民。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芭茅草無拘無束,野蠻,粗魯,狂放。雖然不似鳥兒那樣,飛到很遠的山那邊 ,它沒有翅膀。可是,芭茅草有根呀,它的根四通八達,沒有到不了的地方。即便被連根拔起扔在一邊,它的根系一旦吸附一點泥土和水分,立刻瘋狂生長,毫不含糊。

夜色和月光,給了芭茅草一種放縱的感覺,它不再是一株一株的草,而是迎風而起的一群精靈,漫遊在山野之間。芭茅草舍棄了葉面的皺褶,捨棄了草穗的粗野,剩下純粹的自己,像勝利者那樣,迎風搖擺,伴著嘩嘩的水聲,極盡奢華。白天的瑣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芭茅草拿出自己的靈魂,怒放生命——多麼野蠻的美啊。那些揚起的花穗,美得幾乎要痙攣。

聽不見鳥兒叫,只有農家院裡隱約的划拳聲是寂靜中的一點輕擾。白茫茫的芭茅草拂拂擺動——高懸的月亮,低垂的柳樹枝子,昏黃的一盞門燈,盛大的山野,這才是田園之意、鄉村之味。

芭茅草根本不會延誤自己的生命,準確無誤地捕捉季節遷徙,該開花時開花,該結子時結子。它棲息在大地上,莊嚴肅穆地生活。它仔細照料著自己的美,不出任何差錯。我來不來看它,都沒什麼關係。

秋天的芭茅草,散發著淡淡的乾草味。田野裡的莊稼都收走了,土地已經深深犁過一遍。樹梢上的鳥窩,像一個一個黑疙瘩,被誰踢到了空中,粘在夜色裡。倦鳥歸巢,鳥睡在自己的夢裡。

月光照耀深山,照耀在長滿芭茅草的河岸上。坡頂上孤零零的農家院,挑著一盞昏黃的燈盞。莊門吱呀一聲,那個胖胖的女子手提著一隻小桶,從門前的小徑上走下來。夜裡露水重,走得小心翼翼。

紫樺圖

樺樹是植物世界裡最慘烈的一種樹了。

那片林子,尚且算得上原始森林,靜穆無聲,藏在大山的褶皺裡。我們是偶然闖進去的——猛然看見滿山遍野的紫樺樹,樹皮紛紛炸開,電擊了一般,亂蓬蓬的。夕陽打上去,滿山的樹皮金紅金紅,透著光,透著亮,如同抵達了魔鏡,竟有些炫目的迷離,簡直讓人又驚又痛。

別處的樺樹也是見過的,樹皮捲起來,不過巴掌大小,紛亂,輕薄,柔韌,有些敝巾舊服的落魄之感。但是,這片樺樹林深藏在祁連深山,不知道過了幾世紅塵,與世隔絕,樺樹林還在懵懂的原始狀態。我們突然闖進來,一山紫樺似乎還不能適應塵寰人煙,來不及收起漫山遍野紛紛揚揚的樹皮,頓在那裡,哽咽著。

樺樹脫皮,自古亦然,沒什麼奇怪的。古人用樺樹皮做成小舟,隨波逐流。也可以寫信作畫,樹皮淡紅,略微有點暈黃,落了墨,美極了。至於拿來蓋窩棚,也不錯。古人說,樺木之用在於皮,厚者盈寸,取以為室,上覆為瓦,旁為壁牆、戶牖。至於用樺樹皮縫補簍子,席子,裹成小桶,做成鬥斛,都好使。古人的生活艱辛,物盡其用,樺樹皮可算是好東西了。

可是,這片樺樹林,脫皮的程度稀罕之極。樹皮極薄,一層一層揭起來,舒展的舒展,蜷縮的蜷縮,無人打理的捲心菜一樣,散漫,零落,一片片被風撕扯扔下。紛亂的樹皮,每一張竟有草帽大小,顏色也是格外紫紅,格外清澈。你想啊,整個樹林的樺樹,把自己的衣裳撕扯成片片扇扇,捲起來,風一吹,千萬片樹皮同時翻卷,儀態天然,太震撼了。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說美,自然也是美的。不起風的時候,整個紫樺林有一種宏大的寧靜與奢侈之美。但是,舉目四望,很快就被一種洶洶氣勢逼到角落裡,心裡隱隱地痛。這是一種慘烈的樹。越大的樹,樹皮撕裂得越厲害,似乎有幾十層,一層一層撕開,整個樹幹衣衫襤褸,像被什麼事物暴打了一頓,不敢細看。為什麼自己把自己撕得一塌糊塗?

充斥於天地之間的,不是樹,是片片縷縷的紫紅樹皮,翻卷,飄浮,似乎並不是實物,而是幻影。漫山遍野的紫樺,是從山的內部跑出來的鬼魅之影,一定是什麼東西磨損了山堅硬的外殼,紫樺乘機逃出來。它們根本不真實,就那麼虛幻,混沌,浮在時空裡。

山野裡千萬棵衣衫襤褸的樹木,簌簌抖動著,哀怨著,三魂六魄被拘住了的樣子。想來金庸筆下丐幫聚會,會是這個光景。可也不是啊,丐幫的衣裳都是破舊黯然,收斂,低垂。可這樺樹皮,華麗飛揚,簡直是鮮衣錦袍撕過一頓之後的感覺。我沒有見過如此瘋狂的樹。

其實我是有些恨這種紫樺。你把樹皮撕一撕也就罷了,何必撕裂成破笠殘蓑的樣子呢?不,破笠殘蓑都不是,簡直撕扯成一種豪奢絕豔,叫人張皇無措,無法面對。樹瘤處,千百層傷痕密集的疊摞在一起,一種經歷了幾世幾劫的穿越感,模糊感,似乎一腔悒鬱無處發洩,唯有把自己撕扯成碎片,方可重生。

愈往山坡高處走,紫樺樹愈加粗大。粗大的樹幹上,紛紛揚揚的樹皮亂齜著翻卷著,一直紛捲到樹梢。夕陽的顏色滲進樹皮,美得迷離,叫人把握不住,拿捏不好。陽光投射給它們一個光圈,滿山的紫樺皮搖曳不定,我們看見的,只是一部分。

山谷裡偌大的寂靜把紫樺覆蓋,雖然山風吹徹,但毫無聲音。紫紅色的樹皮是一波一波的洪流,讓人類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我們能辨明紫樺的存在,它們老老實實安置在山谷裡,但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紫樺是怎樣的存在?飄零浩渺的時空裡,它們是怎樣集體著陸在空蕩蕩的山谷裡?

畢竟,這也算是原始的森林。光陰深不可測,山野寬闊無垠,我們在紫紅色樹皮的包圍下,有些膽怯,它們是不是真正的樹木?夕陽的光圈漸漸變成淡黃色,整個山谷裡的紫紅色樹皮,像燃燒的火焰,灼灼逼人,沒有誰能熄滅它們。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這藏在深山的樺樹,大概都成精了,妖冶,狂蕩,不管不顧,美得有些邪性,像罌粟花初綻。它們依恃著蒼天賜予的絕豔,扭動樹幹,不要端莊,不要體面,不要風雅。它們肆無忌憚撕扯衣裳,露出柔美的、淡紅的裸體,滿身的葉子和樹皮一起在風裡吆喝。我覺得,紫樺是修煉成精的女妖。

真是擔心,倘若有天籟之音恍然響起,滿山遍野的樺樹們都會群魔亂舞,巫氣重重,倏然消失又重現。我懷疑紫樺樹皮是幻覺形成的,有點詭異。它們瘋狂的一場舞蹈之後,漫山遍野盡是扔下的樹皮,草帽一樣覆蓋一地。

皮匠看羊群,不過是千羊之皮。我看樺樹林,是千萬雪一樣的樹皮之舞。這些樹皮,傲慢,襲心,逼得人一步一步後退,心裡愀然,不敢再貿然走入山林深處。大自然的力量如此浩蕩,實在無力相對。

如果從高空俯視下來,這山谷裡肯定是一個紫紅色的漩渦,十萬羽絮般的樹皮不斷地旋轉,扭動著巨大的力量,把別人的視線攫住,使人動彈不得。樹皮們旋轉得太快,把自己旋轉到樹幹之外,旋轉成抽象之物。它們不放棄這個艱鉅的遊戲,兀自旋轉。如果空氣裡打開一扇透明的門,這些樹皮就會紛紛捲進門裡,頭也不回一下,飛旋到另一個時空裡去了。

一步步退出樺樹林,像從一個個吉卜賽女郎身邊路過。那些衣衫凌亂的樹木,妖嬈無比,甚至美得略帶傷感,美得自暴自棄。它們紛紛敞開衣裙,奇異得委實令人費解。一樹衣衫,都撕扯得分崩離析,一片一片被風吹散,它們偏要把這種慘烈頹廢的美,呈現於天地之間。

站在山腳下看過去,茫茫大山,遍野老綠的底子,映襯著紛紛揚揚的樹皮,像金紅的碎片濺飛,亂紅零落,那樣的散漫淒涼,突然生出些楚楚可憐的模樣。紫樺樹皮悽然地紫紅著,時光頓然慢了下來,沉了下來,一種數不出來的東西梗在心頭,鬱郁不寧。透過紫樺,一定有些情愫在瀰漫,只是我不能捕捉到。

萬物清貴,每一株植物都藏著一枚心事,深沉隱秘,人類哪裡知曉呢。表象下寂靜的紫樺,其實一直在變幻不定。習慣了花飛葉落之常景,哪裡知道一棵樹也會把自己撕得只剩下一根老骨頭,在風塵裡孤寂婆娑。

可能,它的愛是痛切的。情不自控,一把撕碎衣衫,在深山老林裡咳嗽個不停。也可能,它的慘烈之美灼傷了我。說到底,我這樣脆弱的心,承受不了大起大落的炫目之美。

再也不想去看紫樺林了,那麼妖媚的陣仗。滿山的樹皮那種撕心裂肺的紛紛揚揚,指不定都是虛無的,只屬於某個表象的層次。被隱蔽的那一部分,才是紫樺真正的東西。

我見過廣場裡的一棵樹,那是冬天,別處的雪都化掉了,唯有大樹陰影部分的雪好好的,積雪拓出一棵完整的樹的影子。

在這祁連深山,有一幅紫樺圖,也可能,是山神拓出的一窩紫紅色的影子。

廢墟上的藤花

隴東,厚厚的黃土層,綿延的山嶺。斬開一道斜坡,掏出幾孔窯洞,紙糊的格子窗,吱呀吱呀的木頭門,淳樸幽靜。有一戶人家,石頭砌了矮牆,芍藥花翻過石牆,一朵一朵探出來,水紅得耀眼。痴痴想,若是清晨,披了衣裳推開窯洞門,坐在石牆上,簡簡單單就看幾朵花,多好。

轉過幾座山頭,猝然遇見一個廢棄的村落。不,確切說,是廢棄的許多窯洞。不知道你見過那樣的場景沒有——一個被遺棄的村莊,到處殘牆斷壁,荒涼淒冷,令人心生頹廢。但是,絕不是那樣一地狼藉,整個村落,被植物慢慢地覆蓋了,只有走近才能看見殘痕。枝枝蔓蔓,一點一點吞噬荒敗,吞噬掉裸露的土黃色。倘若站在高處,只看見萋萋綠草之下,偶爾有殘磚斷瓦。

天荒地老,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荒,不是沒有草,不是枯萎,而是草濃處,藤密處,才是真正的荒蕪。尤其萋萋綠草,頂著幾朵單調半透明的裸粉色喇叭口的小花朵,才叫人覺得世界是孤寂荒涼的呢。

苔蘚覆蓋了山崖,青蒼蒼的,出乎意料的蒼老。門窗也都衰老了,場院裡散亂丟著一些舊物件。柴火上也爬滿了苔蘚,青草翻過臺階,朝著門檻內蔓延。似乎到了世界的盡頭,沒有紅塵煙火之氣。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雞犬牛羊都不見,只剩下閒閒的垂柳飛絮。沒有人氣,植物逐漸佔領了院子。空蕩蕩的窯洞裡,住著小獸,住著蜘蛛蟲蛇。

曾經的村莊裡,小孩子在嬉戲,男人們挖掘溼土夯打莊院牆,女人在廚房裡點燃柴火煮飯,老人們坐在莊門前的樹下吸菸聊天。有人擠牛奶,有人餵羊,有人生病了,守著瓦罐熬藥。村莊是一個熱氣騰騰的村莊。可是,人煙一旦撤離,丟下空空的窯洞,植物便慢慢圍攏過來,一口一口把衰敗之氣吞噬掉。

蜜蜂停在坍塌的院牆邊一株寂寞的油菜花上,野兔在門前雜草裡追逐,一隻雀兒鬼鬼祟祟鑽出草窠,那些草葉子透著光亮。廢棄的灰堆上開著一種紫花,溫暖而細弱,花瓣凝成半透明的,散發著明豔的光彩,根植於破敗的院落裡。那種榮與衰的共同存在,委實奇異。

有一孔廢棄的窯洞,都快要坍塌了,搖搖欲墜的樣子。但是崖頂上斜斜垂下幾枝藤花,淺白裡略略有點粉,細碎的小花朵,明晃晃的,一直垂到窯洞門頂,美得驚心。

倘若風吹過,那些藤花就會凋落幾枚花瓣,盪盪悠悠,從洞開的門口路過——大自然從不丟棄自己的東西,即便是廢棄的窯洞,也很相愛,插一枝花在它鬢角,蟲兒飛,鳥兒鳴,多少風晨雨夕,還是從前的光陰。

崖上的藤花,枝蔓上伸出一些纖細的綠色觸手,勾住崖壁和一些雜草,小心翼翼往下攀,一直下沉,懸垂到窯洞門口。對於它來說,陽光也可以勾住,露水也可以勾住,它才不承認大樹才是權威。一枝藤花,就是想快活地生長,不要被誰束縛。它想爬高也行,攀低也不錯。反正,就按照自己的意願閒逛。什麼事能讓一株藤花深藏於心中呢?我可不知道呢。

一株芨芨草粗的細藤,我們老家叫苒苒草,開著豌豆大的黃綠花朵,持著淡青釉和淡黃釉混合的那種透明感。它從門檻縫隙裡冒出來,攀緣傾斜的門框,絞扭住陳舊有裂紋的木頭,蠕動攀爬。它有絨毛那樣細的觸手,粘在木頭上,很從容地往上延伸。還有幾株苒苒草,長在牆角,絲絲蔓蔓纏繞住一團生鏽的鐵絲——堅硬的鐵絲,竟然被細藤囚在角落裡,一動也不能動,頂著一頭苒苒草的細碎花朵招搖。

植物們囚住的,是廢敗之氣。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廢墟之上,竟然是植物的世界,我們謂之廢墟草木不以為意。而植物的色彩又這樣的龐大,它們敞開自己,不嗜多愁善感。它們用生猛的生命力,壓服荒涼。

每朵花都有自己的神經,毫無畏懼蔓延在荒野棄村裡,一塵不染地綻開。實際上,草木更喜歡沒有人煙的地方。

村口一堵牆倒了一半,又停下,草木生長的速度令它吃了一驚,沒來得及徹底坍塌。荒村外的小路,已經變成雜草叢生的小徑。藤花橫穿路面,隨心所欲地開著零星的花朵。人的蹤影早已銷聲匿跡,剩下小獸和鳥兒平分山野。蒲公英小傘漫天飛舞,彷彿我從來沒有來過。

深山黃刺玫

總是去深山看花。山野從來都不隱匿花兒的盛開。花那麼多,季節不停地卸載,也根本卸載不完。野棠花卸了,黃玫瑰開了,摁不住。古人不說花謝,只說花卸。

這些年,我逐漸說服自己——透過花開花落,看到的可能是淡藍色的清淨與胭脂紅的善意。比起那些顏色混沌不清的人類來,草木委實單純得多。與其把大量的時間花在琢磨人心上,不如到山野來看野玫瑰盛開。世事簡單最好。

有幾株黃刺玫,幾乎覆蓋了半個小院。花繁密得看著累人,一片葉子都沒有。滿樹都是重瓣的花朵,怎麼都有三五千朵。從樹底下看上去,像從天空裡潑下來的花朵,稠密豐滿,在日光裡堅決地怒放著。

美得耀目的花朵,大概是這深山獨有的珍寶。這珍寶,山野無處可藏,衣襟下不能,口袋裡不能,那就攤開在手心裡吧。

風隨便一吹,軟黃的花瓣紛紛揚揚,毫不費力地落下——嬰兒掙脫母體的時候,驚濤駭浪。花離開枝頭,大概也有我們所不知的疼痛吧,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輕鬆自然。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花瓣們離開枝頭,跟著風輕柔地盤旋,而後低下頭,下到凡塵。地上一層落花,顏色收了一些,還是黃得耀眼。落花不似枯葉那樣隨風翻滾,花瓣要安靜得多,只是疲倦地臥在樹下,低低臥著。一隻沙灰色的雀兒銜起一片花瓣,並沒有飛走,而是蹦蹦跳跳到濃蔭下去了——它享受這繁花枝子上落下的花蔭。

蹲下揀拾落花,覺得驚歎。這些小小的柔弱的花瓣,在日高雲淡時分,飄落在寂靜的深山裡,忍不住教人心裡顫動。

所有的落花都是矜持優雅的,並不撒潑,也不悲傷。它曾經揚起腦袋勇敢過,也張揚過。生命該怒放的也怒放了,該收斂時便也靜靜收斂起來。每一朵花,世界都不欠它們的,也不曾欺騙過它們。花該卸時,就卸下枝頭。不糾纏季節,不悔恨過往時光。每一天都是認真過的。

藤花落的落,脹開的脹開。榮的榮,枯的枯,生命輪迴,大致如此。能說出的,都不是禪。世間大美,語言根本夠不著。

有人說,花開只是一種很美好的幻覺罷了,看看那曇花,美得驚心動魄,短得不過剎那。其實看花就是把一朵花丟在自己的心裡,讓它離析,沉澱,而從析出最有養分的顏色,來滋養心靈。人若不養心,必定枯萎得很快。

其實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的脾氣。這深山玫瑰,只想開一種顏色,黃燦燦的,閃著澄澈的釉光。這是紅塵的暖色。柔黃的暖色是一種單純乾淨的顏色,如果這種顏色開不成,它大概不願開成別的顏色吧。至少有十年了,我年年都來看它們。它年年都是金黃無比。可是我的心情卻不是這樣,有一年是青綠,有一年是灰暗,有一年是暖藍。比如今年,就有些玫瑰紅。

山外是強者的世界,也是喧囂的世界。唯有這深山,為弱者留了一份柔暖。唯有閒坐在這寂然裡,才可以聽見蟲兒叫,花兒開,鳥兒搬家。才可以心平氣和地想想草木和大自然。

如果有菸斗,可以摸出來,按一撮菸絲,閒閒吸幾口——根本就不是為了吸菸 ,就是為了和這個柔暖的顏色相搭,就是為了給這清寂的深山添一口紅塵煙火。

老樹開花

祁連深山的野杏花,開得遲,拖拖沓沓,農曆四月都要盡了,才開。雖然大風,天氣依然冷,但樹枝子上的花蕾都臌脹起來,不開也不行呀。

只是一樹繁花,就把整個春天給囚住了,讓人覺得深山春遲,季節被拖慢了步履。

其實這麼說也不一定對。是山野囚住了野杏樹。杏樹存在的意義,在於裝點山野那張淡漠的臉,在於攫住流雲那些心不在焉的路過。我喜歡山野裡那散亂無序的野樹,花亂開,風隨著性子吹。

山野裡的杏花相當美,淡雲薄日,黃蒼蒼的山嶺,突然爆出一樹一樹的花朵來,猶如粉紅的雲朵飄落,簡直詩意得發瘋。花瓣薄薄的,綢子一樣,顫顫地。顏色又不深,淡而清雅,恰到好處。

當然,如果遇見沙塵和大雪,杏花集體魂歸大地,枝頭上挑著一點殘敗的花蕊,樣子委實淒涼。

有一天,路過村莊,一戶人家門前的梨花開了,繁瑣鎖的,剛好躲過了沙塵。不過,顏色還是不明豔,沒有水色,蒙了薄薄的灰塵。花朵才開,白裡透著幾分青意,花蕊拂動,顯出半睡半醒的那種朦朧。

小院主人是個老頭兒,倒揹著手走出來,衣襟前油漬斑斑。鷹鉤鼻,深眼窩,山羊鬍子。他開口問,要不要這棵開花的樹?三十多年的樹,給兩百塊就賣的。

我很驚訝地問他,為什麼要賣呢?它在你莊門口多好,花開富貴嘛。你從田野回來,看見這棵樹,一樹繁花,清甜清甜的花香,多好啊。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老人搖搖頭,賣錢呀。還有幾棵呢,都要賣,你瞧——他指給我看莊院後牆的幾株杏樹。那些看上去古老而執拗的杏樹,樹皮粗糙,枝丫虯曲,花朵凌空盤旋著。也才開花,躲過了沙塵劫難,開得淡而疏落,有點菸色迷離的遠古之風。

可是,我沒有院子,買回去也不行呀,我軟弱地回答老人,那些老樹恐怕也買不起呢。回頭看,那幾樹花都開得不勝風力,單薄,憂愁,甚至有些病懨懨的。主人心心念念要賣掉它們,不念幾十年相伴的舊情,哪有心思嫣然流盼呢。它們也沒做錯什麼,花也好好地開著。也可能結的果子不行,樹老了。也可能,老人遇到了難處,缺錢使。

反正吧,老人打定主意要賣掉它們。那有什麼辦法呢,樹是他栽的。

又走幾步,是一個破敗的莊園,殘牆斷垣 ,牆角一株老杏樹。樹幹黑蒼蒼的,粗陋虯曲。枝子稀疏,開了寥寥幾朵花,欹枝閒望。廢墟里的老樹雖無人打理,不過是吃點雨水度日,但花朵暈酣,有點光華溢目的神采。

殘敗亂石的莊廓,寂寥而空悽,令人覺得隱隱有點不安,沒有煙火氣息的那種暖。牆角有很大的老鼠洞,黑黢黢的。友人不肯走,她發現了一簇杏花又媚又妖,從焦枯的老樹樁上伸出來,粉紅粉紅,凌空而懸,委實有枯與榮相互映襯的意趣。她趴在那裡拍了許久。拍完了,邊走邊翻看照片效果,她想拍出枯樹上,單單一簇花懸空開著,有空靈通透的那種飄逸。

才走幾步,突然驚叫一聲,拽過我去看——老樹杈中間,一簇花模模糊糊似一張老婦人的臉,寡白,眼神黑黢黢的,十分瘮人。我嚇得扭過臉,頭髮根子直豎,她慌慌張張刪掉那張詭異的照片。倆人面面相覷,很驚駭。她說,可能手抖一下,拍虛了。也可能,樹老了要成精。

我記得小時候,大人們不許我們到破敗殘斷的莊廓裡去玩,說不乾淨。誰知道呢。

不過有人說過一件事,他是驢友,花開時節就跑到野外去拍花。地樸人荒之處的花,有清曠之致。有一回遇見大片野杏樹,花開得沸沸揚揚,烈焰濃暈,美得不行,就揀個大樹底下,安營紮寨。黃昏看幾點飛鴉,杏花疏雨,夜間要在曠野的花瓣雨里美美睡一晚。

他說,晚間,可嚇死了。做夢一直有個白鬍子老人和他聊天,許多似人非人的東西跑來打架,糾纏不清,似乎許多腳步在耳朵邊跑動,就是醒不來,迷迷瞪瞪,還有灰白的影子撲他。好不容易捱到東方發白。天一亮,也不顧花瓣沾衣,收拾了帳篷逃之夭夭,自此再也不敢獨自在曠野裡露宿了。

我常常要去的山野,有寺院,路上可以遇見好多人,不必擔心。大野春遲,山上清寒,樹木蕭瑟,樹葉還沒撒開呢。山不深,沒有鶴棲息,沒有老猿長嘯,就少了清肅之意,多了紅塵之暖。大概山色經夜而淡,月入山澗也有可賞之處,風吹,枯葉翻卷,小獸溜出洞穴,路邊寥寥幾枝杏花。想來寒林也有幾分幽深意趣,月下還可踏著樹影談談因果。不過,得隱士才行,膽子不大也不行。

山林裡鳥鳴稠密,這個幾聲,那個幾聲,彼此起伏,聽不懂它們啾啾些什麼。桃花未開,梨花才鼓起花苞,土塵塵的,不鮮亮。杏花開是開了,不過很窮的樣子。花枝子破衣爛衫,被沙塵呼嘯了一頓,被雪蝕了花瓣,冷清清的,驚掉了魂,還沒緩過來。開花這件事,也不好拿捏。草木界又沒有天氣預報,全憑感覺。

山上沒有繁花,就太瘦,青筋畢露,沒什麼看頭。山徑幽深,風吹木葉,到寺院聽了一會兒經聲。山水有清音,禪院亦是清音。雖說花鬧花殘,風來雪去,本也是常情。不過,總覺得悵然若失。這麼好的杏花,沒好好開一回,就殘了。

回來的路上,又起了沙塵。第二日,大雪。其實年年歲歲的花,也不相似。其實花開花落,春不管,隨便開去。

曠野裡,如果無人機一直在山頂記錄的話,肯定是這樣的——光禿禿的枝頭上,冒出一簇花蕾,凝成軟脂的那種。風風光光開幾日,然後花瓣都軟塌塌地垂下,被風拂走。在暖和的天氣裡,又躥出來細葉,先是透亮的黃綠,而後老綠蒼綠。無論葉子遲鈍或者敏銳,都不能阻擋果實冒出來。杏兒先是硬青,而後漸紅,而後黃燦燦裡透著一牙紅,高高挑在枝頭。

流雲不斷路過,應該不是風的插手和干預,果實熟了落了,葉子綠了黃了,枯葉與蝴蝶混在一起漫天飛舞。一切花容葉色都逃逸而去,一場雪覆蓋在光禿禿的枝頭——來時禿枝,去時禿枝,空蕩蕩一無所有,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開花的榮華,結實的奢侈,綠葉黃葉的風華葉茂,皆不存在,都如夢幻一般。

風吹月移,其實這些表象的背後,是季節的手在操縱。可是,季節又是什麼呢?所謂的季節,就是一場一場的大風而已。一個女人很容易就被風吹老。一座山很容易被風吹得返老還童。

都說大隱隱於野。其實比起人類來,草木才是真正的隱於大野。

我看花,無非就是把大自然花朵的顏色,吸納到內心裡去了。我的內心世界,也有季節,間歇地輪迴。我摁住風,開了這朵,開了那朵,從不讓花朵凋謝。我的心裡有一道草木做的柵欄——美麗,野性,生機勃勃的柵欄。這道開滿花朵的柵欄,把我圍在其中,把瑣碎無聊擋在外面。

散文丨劉梅花:大野草木隱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二屆甘肅兒童文學“八駿”之一。散文見於《芳草》《天涯》《散文》《讀者》《山東文學》《紅豆》《散文百家》等40餘家文學期刊。部分作品被轉載併入選多種選本及中考試卷。著有長篇小說《西涼草木深》、散文集《陽光梅花》《草廬聽雪》《草木禪心》《願你手中有花,心中有夢》《駱駝山莊》《芣苡在野》《哇瑪尖措的草原》。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首屆絲路散文獎、全國首屆運河散文金帆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飛天》十年文學獎,連續獲得四屆甘肅黃河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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