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別想擺脫書名

別想擺脫書名

露西·埃爾曼在談論她的布克獎提名小說時說:“藝術不是空中樓閣,會不可避免地成為時代的同謀。”文學首當其衝,僅從書名就可見一斑。書名與時代精神之間的關聯緊密,甚至成為後者的標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小團圓》等已像幾代翻唱的經典曲目,不斷且廣泛地被引用和演繹。而雷蒙德·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更是開創了引發共情兼具漂亮句式的“書名體”。

别想摆脱书名

本文標題援引自讓-克洛德·卡里埃爾(Jean-Claude Carrière)與安貝託·艾柯(Umberto Eco)的對話錄《別想擺脫書》。

失敗者敘事,開放性結局,一切終將失落的宿命感。這些喚起孤獨和疏離的文學作品,反而成為我們無力承擔現實時得以喘息的“精神泡沫”。就連它們的書名,也別想擺脫。拿到這一張隱藏菜單,至少彼此能在人生的歧途上說一句:原來你也在這裡。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這一主要由對話組成的同名短篇,像一部小成本的室內劇:從天亮到天黑,兩對情侶就著杜松子酒,就“愛情”這一話題展開的一場圓桌談。特芮堅信艾德願意為愛情而死是真正的愛情,梅爾對此嗤之以鼻,他認為一對車禍後勉強維生的年邁夫妻,老頭兒不為車禍卻因為腦袋綁著石膏看不見老太太而悲傷,才是真正的愛情。通過對話我們可知,四個人都曾經歷過至少一次愛情,梅爾和特芮因為特芮的前任艾德多少有些不快,勞拉和尼克則還沉浸在彼此溫柔的愛裡。談論的結果令人不快和沮喪。

别想摆脱书名

極簡主義代表雷蒙德·卡佛儘量簡略地交代故事和人物背景,減少描述,拒絕闡述。他的這部短篇小說集,據說在編輯的建議和修改下刪減了大量不被認為必要的內容。像戈達爾的“跳切”,設計出許多情節的留白。這種風格增加了閱讀的阻礙,但對樂於鍛鍊想像力的讀者而言,也增強了閱讀的趣味。

“所有這些,所有這些我們談論的愛情,只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甚至可能連記憶都不是。”梅爾說出這句話以後,又“率先承認”自己“什麼也不清楚”。“不確定性”充滿了卡佛的敘事和對話,它和“留白”簡直是一份半命題式句型援引的邀請,我們也的確做出了熱烈的回應。

《我是個年輕人,我心情不太好》

網上一度盛傳這樣的說法:現代年輕人的神經十分脆弱,每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都可能是最後一根稻草。這部挪威小說的主人公即是例證。25歲生日那天,他和哥哥打槌球輸了,他的世界就此崩潰了。他任性地退了學,獨自借住哥哥不在家的公寓。他在公寓裡讀書、列各式清單、買打地鼠玩具,梳理和治癒自己。他知道許多知識,只是不知道它們的用途。他對自己坦白渴望,也提出疑惑。他在摸索“童心”與“成人標準”之間的平衡和出路。

别想摆脱书名

挪威作家阿瀾·盧的第二部小說,可謂“喪”文學風潮的先鋒,從第一人稱視覺出發的話癆式敘述,直抒胸臆,大快人心。單句成段的結構看似形散,但讀起來輕鬆過癮,更重要的是,阿瀾·盧將目標對準不願告別孩童時代,對成人世界負隅頑抗的“年輕人”,他們因為迷惘而總是不快樂的生活瑣碎被精準地捕捉。這個龐大的人群因此感到被理解,這份真誠的感同身受給了他們一個歸屬,消解了他們的孤獨。

只要身處成人世界,就會對這個書名一見鍾情。或者說,察覺到自己對號入座,我們也確信已被推入成人世界裡。“不管準備好沒有。”

《世間已無陳金芳》

故事始於久別重逢,“我”偶遇了同學陳金芳,開啟了對一個鄉村女孩力爭上游的青春時代的回憶,但她已不是從前的她了。陳金芳已熟諳城市生存的遊戲規則,儘管如此,她“只想活出個人樣”的心願還是落空了。

别想摆脱书名

一部帶著北京大院味兒的中篇小說,石一楓講述陳金芳的人生起伏,也反觀了“我”——一箇中年男子殘缺的觀念觀。雖然立意和情節落入窠臼,但流暢的閱讀體驗、不吝自嘲的行文風格,以及對社會環境的真實寫照,都使這部小說產生不容小覷的影響力。其中“世間已無”四個字道盡自我喪失的悲涼與惋惜,最是深入人心。

成功難以定義,失敗的代入則容易得多。即便過得體面,背後的妥協、被改變被同化、底線的一再淪落,都會引起掙扎和自責。如此語境下,小說書名歸結了大部分異鄉人的精神狀態,今昔對照,也許人人都是陳金芳,或遲或早、或多或少都在追求中嘗過失去的味道。當我們飽含溫情回憶,“世間已無”是句決絕的告別,也是遺憾的輓歌。

《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或許可以將這部作品看作保羅·奧斯特的回憶錄,書由兩部分組成。《一個隱形人的畫像》通過相片、巧合、回憶,用拼貼式手法使父親這個隱形人顯影,《記憶之書》以離間的第三人稱,講述具有自傳性質的作家的人生。這位作家也成為了父親,延續了第一部分“探討父親意象”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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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形容牡蠣“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神秘”符合我們對一般意義上孤獨的想象和迷戀,“自給自足”則更貼近奧斯特回憶其父親的“退隱意義上的孤獨”:“孤獨。但並不是說孤身一人。而是退隱意義上的孤獨。是不必看見自己,是不必看見自己為他人所見。”當他寫作記憶之書時,他通過故意的不在場製造了自己的孤獨,“把自己視為另一個人,以便講述他自己的故事。”

奧斯特和父親的孤獨連成一座佈滿伏筆暗號和小徑分岔的迷宮。寫作將奧斯特從孤獨中解放出來,從現實逃往虛構的世界裡。只要寫作不停,就不用回到現實中去。而我們在迷宮裡感知和探索,走出迷宮的時候,我們也得到了與創作者相同的慰藉。孤獨所創造的,正是這份慰藉。

《生活在別處》

用米蘭·昆德拉的原話說,這“是一部青春的敘事詩”。 他描寫了一位抒情詩人的誕生和成長,當詩人充滿激情的青春終結,他短暫的一生也隨之結束。

在昆德拉看來,詩人在革命面前繳械妥協使詩的神聖感隨之崩塌,他將因此產生的對價值體系的懷疑和弔唁嫁接在雅羅米爾身上,雅羅米爾所代表的詩人有一意孤行的浪漫,是抒情的化身,他所經歷的青春、愛情、母子關係,都是極端的“抒情形式”。他發現比起復雜的人間,詩歌是座純潔的天堂,並隱匿其中;他迴避母親,因為“他的不幸需要孤獨與黑暗”。那些急於獨立成長的人們,都在雅羅米爾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寄託。

别想摆脱书名

雅羅米爾創造的人物克薩維爾更接近渴望離席的讀者的烏托邦:他只活在夢中。一個夢結束了,克薩維爾就必須到另一個夢中去。換言之,他也可以在危險的時刻逃脫,捨棄因果,免於責任。現實中選擇的可能性和機會的喪失都在夢境中具象化了,套娃式的夢境也讓生活的多義性得以成立。夢境與現實相似,但結局和細節不同。它和詩一樣,是對失敗現實的補償。它確實在別處,只是並非生活本身。

米蘭·昆德拉的這部小說最初題為《抒情時代》,後代以蘭波的“生活在別處”——巴黎的大學生們曾將它作為口號塗鴉在牆上——使書名比內容更為人熟知,並一度被我們誤解為理直氣壯的逃避。不幸(或者說慶幸)的是,遲早我們都會意識到,儘管存在所有未實現的可能性,可一旦做出選擇,命運就被註定且不可逆。雅羅米爾活在鏡中,一旦走出了鏡子,也就走向了死亡。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美國南方文學代表作家弗蘭納裡·奧康納的最後一部短篇小說集,她的人物像一個起初不願認錯的人最終受到了懲罰。同名短篇中的主人公朱利安的母親將對黑人的施捨視為自己的善良,卻遭到對方的抗拒,也加劇了朱利安對她的不滿。這雙重打擊竟然致命。本來只是一個朱利安陪母親去減肥班的尋常日子,因為公車上發生的事件惡化為生死之間的分水嶺,也動撼了朱利安對自我的認知。

别想摆脱书名

自認為厚道的地主梅太太、將偏愛變成挾持的老頭、要把自己寫進小說拯救男主角的作家……他們以相似的“救世”姿態出現,小惡釀成大錯,令人慨嘆;而利用存在於日常生活縫隙間的問題製造出意外、悲痛的結局,也令人叫絕。奧康納聚焦的是美國南方的家庭生活和人際關係,書寫的人性善惡細節和兩者間的矛盾卻具有普適性。人們說她筆下的世界是個煉獄,一邊為她哥特風格的陰暗筆觸著迷。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語出以科學語言解釋神學的法國天主教神父德日進,他稱匯合點為“omega point”:“保持真我,但同時要向更崇高的意識和更博大的愛攀登!在頂峰,有從不同方向而來卻抵達同一高度的人們,你會發現自己是其中的一員。因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質疑宗教、直麵人性醜陋的奧康納,將“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作為小說標題。也許,勸人向善是她最後的樂觀,也是我們最後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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