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散文:麻 果 記


鐵凝散文:麻 果 記

大人在孩子面前一遍遍重複著自己的故事,他們每次都能覺出這故事的新鮮,卻不顧記憶最好的眼前的孩子。由於那些故事被過多地重複,在孩子耳朵裡,它們早已變得像“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一樣索然無味了。

父親講這故事,總是先從麻說起:這麻,是一種草本闊葉植物,分為朽麻和線麻,朽麻打繩,線麻捻線。麻是麻秸的皮,劈時要到河裡去漚,漚時很臭,朽麻最臭。下面還會講到,經過漚的麻稈不再有力,於是便有了麻稈打狼的典故。父親講這故事時像個說書藝人,又像個植物學家,其實他與這兩種職業都無關聯,他是一名畫家。或許是他從小生在農村的緣故,講起麻總能使人身臨其境。故事的開篇沒什麼聽頭,我聽時也常盼它趕快過去。父親講麻主要是為了引出麻的果實——麻果,那是朽麻上的果實。朽麻長得齊房高,葉呈桃圓形,碗一樣大。當一陣火星般的黃色小花撒向天地之後,麻果便出現了。麻果像一簇朝前的小酒杯,制服釦子般大小,“杯”口如一朵平面多瓣的花。瓣嵌著乳白色的麻籽,剝開嚼嚼,淡苦味兒,但有清香。麻籽成熟後,就由白變黑,“酒杯”炸開,它們被彈入大地,年一齊破土而出。

於是秋時,鄉間的女人們總是採下一朵麻果點綴烤烙的月餅。這月餅的外形雖同於真正的月餅,但遠不具有月餅的價值,它只是那些買不起月餅的人家的一種節日裡的替代品,實則是發麵火燒矣!如果多一點豆餡或棗泥,再以麻果作印,便是更好的替代品了。

那時的我家,秋時真正的月餅也有,但總是不能滿足家人的需求,解決這種供與求失調的辦法,便是這填入棗泥、豆餡、鈐以麻果印記的火燒的補充,這火燒的製作者即是奶奶。

父親從沒有講過他對秋月亮的記憶,在他的印象,這天最美的是下午明麗的天空和鄉村大道上盛開的“老鴰喝喜酒”——一種藕荷色的小喇叭花。大概那是因為這時奶奶正在灶前勞作吧,或是因了那天下午那明麗的天空和路邊那“老鴰喝喜酒”的盛開,使他執拗地認為,最好吃的不是真正的月餅,而是這鈐有麻果印記的火燒。

我插隊時,也注意過這天下午的天空,感覺它明麗得就像要溢出顏色,就快要染藍天邊的大地,這時我才意識到原我和我們的冀平原就是被這麼好的天空籠罩著,也才忘掉手上因努力開掘這土地而剛長的血泡。也只有這時,我才想起為什麼不去找找那朽麻、那“老鴰喝喜酒”呢,但我沒有成功過。我們那裡也有麻,長得不到人高,幾個尖尖的葉片像放大的楓葉,也不結麻果,果實都是黍子模樣的小顆粒。我想,這是線麻吧。但我們這裡也不用它捻線,我們有棉花。棉花紡出的繩子又白又長,婦女們坐在樹涼里納底子,把胳膊甩個半圓,甩過頭頂。我也問過村裡的鄉親們,關於“老鴰喝喜酒”,他們好像聽到了什麼稀罕似的,笑得一時喘不過氣。也許是這裡沒有麻果的緣故,秋人們也不烙火燒,有人只從城裡買回由供銷社壟斷生產的,同一種樣式的月餅,大人和孩子分著吃。

歷史前進得畢竟太快了,轉眼間我們的周圍變成了另一個天地。當年我回家時進出市裡的那條荒涼的城郊大道,現在已是商店林立,琳琅滿目的商品從店內排到店外。人們在家用電器裡穿行,掛在牆上、樹上的服裝款式大概是從前的幾千倍,“雪人”、“可樂”使你目不暇接。至於說到秋時的月餅盛況,你會覺得那簡直成了生產廠家和顧客的共同奢侈了。誰也不曾料到,只這麼個圓餅會有這麼多名堂。那以餡作為標誌的名稱不僅表明了它的產地,也標誌著傳統和引進,物質和精神。“自紅”、“自白”、“酥皮”、“提漿”已是司空見慣;“五仁”、“火腿”一聽便是源於廣粵;“黃油”、“改良”誰都能聽出引進的意味。

每年我都要在這些月餅的風景裡奔波一陣,為月餅而奢侈也像是一種時尚。帶著節前的風塵回到家,一包包地打開,為自己的選擇沾沾自喜一陣,竊喜我買到了最新鮮的“酥皮”和“豆蓉”,竊喜今年的“火腿”真是從廣州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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