滯留在武漢的異鄉人:每天都像在“坐牢”


滯留在武漢的異鄉人:每天都像在“坐牢”

滯留在武漢四十天了,陳欣覺得每天都像是在“坐牢”。

身上還穿著四十天前匆忙離開咸寧時沒來得及換的睡衣,那天,陳欣四個半月大的女兒發燒發到了40.7度,把她急壞了,和丈夫、母親穿著睡衣便開車去了醫院。先去了老家咸寧嘉魚縣的醫院,做了檢查後,醫生說可能是腦炎,建議馬上送武漢問診。XQ

陳欣從未想過,本是去武漢求醫卻被困在這裡,還差點流落街頭。一邊是還未痊癒的女兒,另外一邊是在家生病的父親。

陳欣和其他同樣滯留在武漢的外地人聚集在一個500人群裡,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渴望:回家。

“封城”時刻

這些“滯留者”們因為各種原因在封城前進入武漢,有人來看病;有人來探親;還有人來旅行;也有人是在封城後下錯了高速被圍困在這裡,他們都焦急等待著出去的那一天。

1月17日,在廣東江門的梁秀文出發前往武漢探親。姐姐的婆家在武漢,年前姐姐回到武漢備產二胎。梁秀文想帶著父母和孩子來探望姐姐,順便開車把姐姐在廣東唸書的大兒子帶來,然後一大家子一起過年。

出發前,梁秀文就看到有關武漢“不明原因肺炎”的新聞,有點擔心,就打電話和姐姐問問情況。姐姐說,“新聞上公告過了,說是謠言,已經把幾個人抓起來了,沒事的,我們都沒事”。姐姐連著說了幾次沒事,打消了梁秀文心裡的顧慮。

剛來到武漢,因為姐姐家住在鄉下,所以也沒有感受到疫情的緊張,“過來一看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在封城的前一天,姐姐的二胎出生了,姐夫的弟弟一家也來了,三家人都在為新生感到喜悅。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十分熱鬧,還沒過年,就已經開始有了年味。

23日早上,梁秀文醒來後看到了十點封城的消息,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次疫情可能不同尋常,已經到了要封城的地步,她開始有點慌了,和家人商量要不要趁還有點時間趕快走。

“我們當時討論說應該不會封太久,而且本來也是打算在這邊過年,剛來沒幾天就走,也不太好意思。”她回憶。於是,梁秀文一家留了下來。

此時,武漢婦幼保健院裡,陳欣和母親、丈夫,正在病房裡陪著他們四個半月大的寶寶。眼看著原本住著四位病人的病房裡,其他家庭漸漸離去,最後只剩下他們一家。

去武漢前,陳欣和丈夫也一直在微博上關注疫情,但當時還沒有說“人傳人”,“我們想大概就和甲流差不多吧,沒想那麼多,就趕往了武漢”。

1月20日,陳欣的女兒在武漢市婦幼保健院被診斷為膿毒血癥,住進了ICU,要等著做一個腰穿手術。

陳欣女兒所在的病房,住了4位病人,封城那天早上,鄰床一個小朋友的媽媽催著護士趕快打完了針,說他們要趕在十點前出城回家。陳欣回憶,那天醫院清了一部分病人離開,同病房一個兩個半月的寶寶,剛從ICU出來沒幾天,也被勸著回家了。

而在幾天前,醫生還告知陳欣做好在醫院過年的準備,因為女兒的燒還沒有退,打的是需要用機器輔助的最高階的抗生素,老家的醫院沒有這類設備。

因此,封城的消息並沒有給陳欣一家帶來太多心裡的波瀾,“我們想著封城也就封一兩週吧,到時候寶寶也好了,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每天晚上,陳欣和女兒擠在一張床上,母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剛開始幾天陳欣丈夫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睡覺,封城後,醫院說為了防止交叉感染,只能留一位家屬,但陳欣一個人又照顧不好女兒,就讓母親一起留下,丈夫則去車上睡了。

女兒還一直在發燒,晚上經常會哭,有一次哭得很厲害,把周圍的小朋友和家人都吵醒了,陳欣和母親只能帶著女兒去走廊,抱著她走來走去,等她睡著了,再回到病房。

除夕夜,陳欣的女兒打完針睡了。她想起女兒前兩天做腰穿的場景,一根很長的針插進那麼小的身體,從骨縫裡將腦脊髓抽出來,女兒不停地哭,她也不停地哭。

她睡不著,白天周邊敞亮,心情還好,到夜裡,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起身站到窗邊,望著窗外那條在封城前格外喧譁的街道,近日來變得一片沉寂。

滯留在武漢的異鄉人:每天都像在“坐牢”

陳欣除夕站在窗前拍的夜景。

遙遙無期的圍困

陳欣覺得“封城”後的這段時間,像是過了十年。

1月29日,醫生找陳欣談話,建議她帶著女兒回家。陳欣感到困惑,不用等到抗生素降級後再走嗎?醫生隱晦地表達了待在醫院可能會更危險,讓他們自己權衡。

新冠肺炎疫情越來越嚴重,他們所在的這層病房之前有小孩感染了肺炎,陳欣和丈夫商量幫女兒辦理出院。

第二天,陳欣帶著女兒出院了,女兒的病情還未穩定下來,他們一家四口又碰上了難題——“在武漢沒有家,那我們住哪?”

她打了很多家酒店的電話,沒有一家願意接收。陳欣打電話求助,希望在說明情況後申請出武漢回家。她打了市長熱線、交管局打到疾控中心、社區、求助站……電話打過去,對方總是會給她下一個電話,一圈打下來又回到了原點,“你打市長熱線問問吧”。

陳欣看著自己還在發燒的寶寶,想若是自己一個人經受這一切都沒關係,但是寶寶還這麼小。“再這樣下去過兩天要抱著寶寶在街上流浪了……我該怎麼樣,幫幫我吧”,陳欣無助地發了一條求助微博。

出院那天晚上,陳欣一家就先在車上“湊和”了一晚。第二天,有朋友看到了她的微博,說自己的房子空著,備用的鑰匙在門口的地毯下,讓陳欣一家去住。

總算是有了住的地方,但問題依然接踵而至。有天晚上,陳欣的父親一個人在家心臟病發作,給陳欣發微信說身體動不了了,頭是木的。陳欣幫父親打了120,但社區上門登記後聽到陳欣父親是從廣州回來的,就走了。

那晚,陳欣也不敢掛父親的電話,時不時地說幾句話,確認父親安好。直到父親吃了藥說自己好轉了,有點睏意,陳欣才掛了電話。

比陳欣更著急著回家的是她母親,一面是發病的父親,另一邊是身體一直不好的外公。母親晚上睡不著,“她就像一隻貓頭鷹一樣坐在那裡”,坐在那裡一發呆就是半天。

外公年前剛做過心臟搭橋手術,最近心臟病復發在家裡吸氧。陳欣母親也不敢讓兩位老人獨自去醫院,母親邊和外婆打電話邊哭,陳欣也想哭,但怕自己哭起來母親更收不住了,只能在一旁咬著嘴唇強忍著。

最近這段時間,外婆外公都是靠鄰居們“投食”,樓上樓下誰家有多的菜就往外公外婆門口放一點,敲敲門就走了。

陳欣說,若是能一家人在一起,那自己可以照顧寶寶和父親,母親可以去照顧外公外婆,但是現在相隔兩地,力使不到一起,太無力了。

梁秀文也越來越心慌。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情便是看看疫情實時數據,她的心被不斷成倍增長的感染人數揪著,焦慮也隨之成倍增長。前兩天梁秀文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踩單車回到了江門的家裡。但夢醒時分,依然是在武漢。

5歲的女兒剛來的時候還很開心,整日和親戚家的幾個小孩混在一起玩。最近,開始玩倦了,加上家裡水果蔬菜緊缺,女兒叫著好久沒有吃到肉了,還想吃柚子,總追著她問,“媽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自己家?”

每天三家十幾口人要一起吃飯。餐桌坐不下,只能分批吃,老人小孩先吃,剩下的人再吃。梁秀文每天也不好意思多吃,覺得自己一家五口住在姐姐婆家給人添了不少麻煩。

“你看這麼一大家子人,我們再吃下去都要把人家吃空了,現在東西又不好買”,村子裡實行管控,只有村口小賣部的老闆能隔幾天出去進一次貨,保障村子裡居民的物資。“蔬菜大多都是二十幾塊一斤,連土豆都要七、八塊一斤。”

另一邊,回不去的這一個月多月時間裡,房租、員工工資加上還貸款,梁秀文支出了5萬多塊,“如果再不回去我就要破產了”。

2月20日,江門政府取消對重點疫情地區人員來江門的限制,逐步開始復工。梁秀文聽到其他在家做個體戶的朋友們都陸陸續續開始開門營業,她更加著急了。

城內的掙扎

黃亮是湖北孝感人,來武漢務工的三年裡,他做過建築工人、也做過臨時保安。原本計劃在23號回家,因為武漢離家近,黃亮回家的票都是隨走隨買。1月23號他一覺醒來已是11點多,看了新聞推送才知道“封城”了,回不去了。

比起回不了家,更讓黃亮感到恐懼的是,無法出門掙錢。原本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做著一些臨時工,手裡也沒有太多積蓄,如果“封城”封得久了,自己可能要撐不下去了。

正月初五,黃亮住在一個小區裡的朋友說雷神山那邊在招臨時工人,黃亮正愁著哪裡找點活掙錢,於是就跟著朋友一起去了雷神山。

黃亮回憶,自己去做工的那兩天,那邊真的是人山人海。他當時看著那麼多的人,感到很疑惑:為什麼政府把商場都關閉,呼籲居民們都要隔離,不要聚集,街上空無一人,但工地上這麼多的人,人與人之間都離得那麼近?

每天工作八九個小時,黃亮說也並不是很累,“人多啊,全是靠人堆起來的”。在雷神山做工的那兩天,是“封城”以來黃亮吃得最好的兩天。

做了兩天後,雷神山那邊說不需要臨時工了,黃亮又失業了。

28歲的王天明是在“封城”後進入武漢的,為了早點回去賺錢。

他家在離武漢100多公里的天門,過去一年他在武漢做快遞眾包騎手,1月10日,他在武漢租的房子到期了,他就先回家過年了。

過完年,他在家憋不住了,想著繼續回武漢送外賣,可能這段時間外賣員少,自己還能多賺點。“當時很多地方信息都還不暢通,好像也沒有現在這麼可怕,就回來了”。

當時雖然已經“封城”,但進城沒有限制。2月1日,他搭著一位朋友的便車回到了武漢。

但等到了武漢,王天明發現情況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下車後,他先去找自己的電動車,發現找不到了。再回到之前租房的地方,房主說不能續租了。

他就先住進了漢口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一天50元,還在他的承受範圍內。那天,入住旅館後,他去超市買了食物,剛出超市,看到有一個50多歲的男人在旁邊翻垃圾桶,那人說,“現在連垃圾桶裡都沒有吃的了”。他覺得挺可憐的,就把自己剛買的一包食物遞了過去。那個男人說,“謝謝,我好幾天沒吃飯了”,王天明轉回超市又重新給自己買了一包。

他又嘗試在自如、蛋殼上面租房子,但都失敗了。到了2月23日,王天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4000塊錢,他決定走路回家。

這些年來,王天明在外面闖慣了,16歲時,他輟學去廣東打工,有過從東莞黑磚廠逃出來,走路去惠州的經歷,所以他覺得從武漢迴天門也並非難事。一早退了房,王天明就踏上了歸途。

回到原點

王天明將自己走路回家的行為稱為“衝鋒”。

“一路上遇到好多關卡,我都是繞著走,換條小路從田野上走”,通過騎摩拜和步行接力,傍晚,他到達了武漢和漢川邊界,漢江大橋附近。

在這裡,他又遇到了一個關卡。關卡旁邊是河,他繞著河走了兩公里,試圖找到其他路線,但發現如果要繞過關卡的話,就一定要過這條河。

於是,王天明就又倒回了河邊,想游泳過去,他把帶著的幾件的衣服都丟了,站在河邊思考到底要怎麼辦。這時,橋上執勤的輔警看到了他,喊著問他要做什麼。

輔警詢問了王天明的情況後便報了警。隨後,新溝派出所的警察來帶他去醫院做了體檢,檢查結果顯示正常,警察說要送他去救助站,但是王天明拒絕了。“我以前在廣東的時候進過救助站,進去後他們就把你的東西都收了,很不自由”,所以他不想去。

當時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王天明在大街上晃悠了一陣,也不知道去哪裡。手機停機了,他也沒法打給別人,他就又 撥打了110。2月24日凌晨一點左右,三店派出所的民警把王天明送去了安置點住下。

“哎,我衝鋒失敗了”,王天明說,真正勸服他停下腳步的,是當時在河邊輔警的那句話,“即便你真的游過去了,你後面還有幾十個關卡要過。”王天明想想也是,今天走了半天都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個關卡,每次都要繞著走,真的太難了。

王天明就這樣回到了原點。

2月24日,“武漢發佈”先後發佈了兩道通告,先是在“17號通告”中提到“滯留在漢的外地人員可以出城”。發佈僅僅三個半小時後,“武漢發佈”又發出了《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通告》(第18號),宣佈上午發佈的“17號通告”無效。

所有滯留在武漢的外地人在這三個半小時裡,心情像是坐上了過山車。

梁秀文說上午看到17號通告,感覺自己像是中了五百萬彩票,再看到18號通告,像是去兌獎,結果被告知彩票過期了。

她不甘心,又打電話給防控指揮部,諮詢能不能以丈夫消防單位的名義開通行證回去,還是行不通。她放棄了,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一件拿了出來,只能和微信群友相互打氣。她發了一張門口玉蘭花的照片,和群友們發語音說“看看鮮花吧,心情會好一點”。

滯留在武漢的異鄉人:每天都像在“坐牢”

梁秀文在群裡分享的玉蘭花。

陳欣看到18號通告的那一刻,並沒有很詫異,她說在這段時間經歷了這麼多後,她並不意外事情的走向。

出家門時,寶寶才四個半月多,現在已經長出了兩顆下門牙,陳欣說看到寶寶兩顆白花花的小牙的時候,是她這40天來最開心的一刻。

黃亮說即便明天就解封,他應該還是會留下來去找點工作掙錢,也不急著回去。房租已經拖欠了5天了,自從雷神山做工回來後也再沒吃過那麼多的菜和肉了。

2月27日,武漢發佈滯留在漢外地人員救助通道,有朋友知道黃亮的困難,就轉發了鏈接讓黃亮填了申請試試。

當日,街道送了黃亮一些蘿蔔和白菜,黃亮說自己已經很知足了,他說比自己困難的人肯定還有很多。“有點吃的就行,我就儘量把命保住,等疫情過了,我還是要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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