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他開的藥後病就好了」這種話,不可輕信

張魯是東漢末年割據漢中的一位二線軍閥。他“以鬼道教民”,統治漢中近三十年,所倚仗的核心手段,是一種叫做“五斗米道”的巫術。這種巫術,與同時代的黃巾軍領袖張角宣揚的“太平道”同出一脈,其基本套路是:

“教病人叩頭思過,因以符水飲之,得病或日淺而愈者,則雲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則為不信道。”(《三國志》裴注所引《典略》)

大意是:病人來了,先讓他叩頭反思做過什麼壞事,再給他喝一碗符水。過些時日,如果病好了,就宣傳說是信道的功效;病沒好,就責備此人的心還不夠虔誠。在這個基本套路上,張魯的“五斗米道”又增了許多細節,比如讓病人拿出五斗米來;設置一間“靜室”,讓病人待在裡面自我反思,與外界隔絕;然後將病人的姓名與過錯寫成三份文書,一份扔到山上,一份埋到土中,一份沉到水裡。

「我吃了他开的药后病就好了」这种话,不可轻信

圖:中華書局版《三國志》

以上種種,乃是巫、醫不分時代的一種典型騙術。這種騙術能夠奏效,主要依賴兩個要件:(1)受眾獲取的信息嚴重不完整;(2)建構一種錯誤邏輯。具體來說就是:

張魯與張角們不會告訴他們的信眾,究竟有多少人喝了他們的符水,活下來與死去的比例是多少;又有多少人沒有喝他們的符水,活下來與死去的比例又是多少——如果樣本足夠大,這兩個比例應該是大致相同的(考慮到安慰劑效應,只能說“大致相同”);也不會告訴他們的信眾,有些病可以自愈,有些病則不能。信眾們獲取到的信息,實際上是一個“倖存者偏差”陷阱,他們看到了許多病癒者(這也是他們願意看到的),卻忽略了數量同樣龐大的病故者。於是,喝符水與病癒,一種單純的時間上的先後關係,就可以被張魯與張角們渲染為因果關係,再打上一個補丁——病好了是五斗米道/太平道的神力、病沒好是自我反省不夠,就形成了一個荒唐的、卻又“嚴絲合縫”的邏輯閉環。

此類騙術看似粗糙,但身在局中之人,若無獲取信息的渠道、甄別信息的能力與解讀信息的工具,要看穿騙局並不容易。比如,

即便是胡適這樣的人物,也曾在1921年不慎陷入到了與“五斗米道信眾”相似的思維陷阱當中。該年3月30日,胡適在《題陸仲安秋室研經圖》一文中如此寫道:

“我自去年秋間得病,我的朋友學西醫的,或說是心臟病,或說是腎臟炎。他們用的藥,雖也有點功效,總不能完全治好。後來幸得馬幼漁先生介紹我給陸仲安先生診看。陸先生有時也曾用過黃芪十兩,黨參六兩,許多人看了,搖頭吐舌,但我的病現在竟好了。”

陸仲安是一位從事傳統醫學的名醫,《秋室研經圖》是一幅描繪陸閱讀經書情形的畫作。胡適願意給畫作題文,是因為他覺得,陸用“黃芪十兩,黨參六兩”治好了自己的病,而這種病那些“學西醫”的朋友們“總不能完全治好”,所以自己對陸心存“佩服與感謝”。

30歲的胡適,此時已是名滿天下的知識界風雲人物,他的這篇文章,很自然地成了陸仲安的金字招牌。很快,“胡適患腎臟炎被陸仲安治好”、“胡適患心臟病被陸仲安治好”之類的說法,就在傳統醫學圈子中流傳開來了。

有幸的是,關於“去年秋間得病”,胡適留下了頗為詳細的日記資料。據1920年8、9月間的日記,

胡適所患之病是腳腫痛,有時候會疼到無法行走,比如“腳上風氣很厲害,站了三點多鐘,竟不能走路了”。協和的醫生、胡的朋友謝恩增懷疑是“積勞致心臟有病”(也就是《題陸仲安秋室研經圖》中“或說是心臟病”的由來),建議他不要出門,在家中靜臥修養。

「我吃了他开的药后病就好了」这种话,不可轻信

圖:胡適

安徽醫科大學教授、資深流行病學專家祖述憲,依據胡適1920-1928年日記中對腳腫痛症狀的諸多描述,診斷胡適所患乃是一種“由化膿性鏈球菌引起的皮膚淋巴管炎症”,這種病常由腳癬感染引起,在磺胺類藥物與抗生素髮明之前,只能依靠休息自愈。按胡適的自述,他早在1906年就患上了這種病,此後時好時壞——也正因為這個病已伴隨多年,知道於性命無礙,儘管有時腫痛得厲害,他還是在日記裡將之稱為“小病”。

據胡適日記,他的腳腫痛在1920年秋頻繁發作,期間經謝恩增、陸仲安等人治療,1921年10月份又發作;1922年11月份再次發作;1923年4、5月份一度嚴重到“有兩日竟不能走路”的程度;1924年9月份、1928年3月份,也均有發作。也就是說,胡適在1921年3月份聲稱陸仲安治好了自己的腳腫痛,只是一種幻覺——因缺乏足夠的醫學知識,胡適不知道自己的腳腫痛消失是休息自愈的結果,遂與那些“五斗米道信徒”一樣,將“找陸仲安看病—腳腫痛消失”這個先後關係,錯解成了因果關係。

當然,隨著腳腫痛的不斷復發,以及對自身病情認知的加深——1928年,醫生黃鐘開始使用奧姆納丁(Omnadin)為胡適治療感染,在沒有磺胺藥物與青黴素的前提下,這種治療已可算是對症下藥——胡適很快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此後再不說“陸仲安治好了我的病”,只承認“陸仲安是我的朋友,偶曾吃過他的藥”,且多次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對坊間廣為流傳的“陸仲安治好了胡適的心臟病/腎臟炎/糖尿病”等說法,做了明確闢謠。

胡適講究科學實證精神,“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他的名言。這樣的人物在成為患者時,也不免被虛幻的因果關係所矇蔽,餘者可想而知。這也正是現代醫學檢驗藥物效果時,不能輕信患者“我吃了他開的藥後病就好了”這種證詞,而必須做大樣本隨機雙盲實驗的緣故。

值得一提的是,在胡適掉入陷阱之前三十年,1892年,加拿大醫生、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創始教授之一威廉·奧斯勒(Sir William Osler 1849-1919),出版了著名的現代醫學教科書《醫學原理與實踐》(The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Medicine)。

「我吃了他开的药后病就好了」这种话,不可轻信

圖:威廉·奧斯勒

在書中,奧斯勒罕見地承認,流行於世的大多數傳統/非傳統藥方,雖然均聲稱有效,實際上是可疑的。比如:

1.有許多據說是治療猩紅熱的特效藥劑,但全都沒用。

2.肺炎是一種自限性疾病,不管用什麼藥,它都是按自己的規律走。我們目前所記載的任何治療方法都不能縮短它的病程,更不可能治癒它。

4.腦膜炎病人劇烈頭疼,給他做孢療徒然增加痛苦。

5.對於帕金森病,沒有滿意療法可以推薦。砷劑、鴉片、顛茄可以試試,但應該如實告訴病人家屬,此病無藥可治,除了儘量解除不適,沒什麼可做的。

……

不迷信傳統,不害怕同行們的側目與指責,敢於承認許多藥方無效;不依賴“我吃了他開的藥後病就好了”這種不可靠的病患證詞,來追求成為“神醫”,敢於依賴科學實證,承認許多疾病還沒有治療辦法。威廉.奧斯勒能夠獲得“現代醫學之父”(the Father of Modern Medicine)的美譽,絕對不是一種偶然。

①陳壽:《三國志.魏書.張魯傳》。

②祖述憲,《胡適對中醫究竟持什麼態度》;《的新證據》。收錄於《思想的果實:醫療文化反思錄》,青島出版社,2009年。

③朱石生,《春風化雨:奧斯勒與現代臨床醫學》,讀庫策劃,新星出版社2020年出版,第110-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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