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憩園》創作動機

一般來說,任何一位讀者在進行主動閱讀的時候,都是帶著問題去的。都希望通過閱讀來解答一些問題,比如:作者為什麼要寫這本書?這本書講了一些什麼,是如何講述的?作者的觀點有道理嗎,是全部都有道理還是部分有道理?作者所講述的東西對我們的生活或者工作有用嗎———

一場沒有結局的暗戀|巴金的《憩園》創作動機


只有在閱讀之後能夠回答這些問題,才能證明我們的閱讀是有效果的。


作為享譽海內外的文學大師,巴金先生給我們留下許多經典之作。在他所有的作品之中,最為特殊的當屬《憩園》這部小說。不僅是因為敘事手法和風格與其他作品大相徑庭,最主要的是其寫作動機難以揣摩,導致讀者爭議不斷。巴金自己曾說,《憩園》是由中篇小說《冬》擴展而成,又說:


“作家也有為自己寫作的時候,我寫這些人,可以說是為我自己留一個紀念品。”


這麼一個具有強烈啟蒙意識的作家,一向以為大眾寫作為己任,是什麼原因突然一反常態說為自己寫作,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深層次的含義呢?


一,郁達夫曾說:“文藝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句話不難理解,作家的創作靈感基本都來源於本身的生活經歷。


他們會因為生活中某些事、某些人,觸發其創作動機和創作激情。從這個角度來看,《憩園》也不例外。


仔細閱讀《憩園》,並結合這部小說創作前後巴金的生活經歷,個人認為,這部小說的創作至少兩件事有著莫大的關聯:其一,是作者在創作這部小說三年前的那次回鄉;其二,是他與蕭珊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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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鄉


1941年,巴金先生回到闊別18年之久的故鄉。這次回家讓他感慨良多,他說:


“我走過我離開了18年的故居。街道的面貌有了改變。但是它們在我眼裡仍然十分親切。我認識它們, 就像見到舊遇故知一樣。石板道變成了馬路。巍峨的門牆趕走了那一對背脊光滑的石獅子, 包鐵皮、釘銅釘的門檻也給人鋸掉了。”


“似乎一切全變了, 又似乎都沒有改變;死了許多人, 毀了許多家;許多可愛的生命埋進黃土, 又有許多新的人接著來演那不必要的悲劇。”


少小離家老大回,一個風華正茂的小夥子,轉眼間已然變成一個歷經滄桑的中年人。當初創作《家》的那種激憤和衝動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往事、對故人的追憶和懷念,多了幾分淡然和從容。後來,這種情緒被作者寄託到《憩園》的創作當中。我們從導演朱石麟以《憩園》為藍本改編的電影《故園春夢》可以看到,其正是抓住小說中流露的追憶與懷念為主旨。


2,婚姻


個人認為,巴金先生的婚姻與《憩園》也有著緊密的關聯。


巴金與蕭珊結婚的時候已經四十歲了,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不曾安定下來,過的是漂泊不定的生活。現在結婚了,有了一個安穩的家庭,這無疑是生活上一種重大的轉折。這種轉折對巴金來說,一定會有很多感想和觸動,無可避免的對《憩園》的創作產生重大影響。正如汪應果先生所言:


“因為1944年的5月8日正是巴金與他的忠實的讀者陳蘊珍 (蕭珊) 結婚的日子, 寫作《憩園》的過程就是作者組織家庭的過程, 面對著老家的衰亡與新家的建立, 巴金的心裡難免會萬感交集, 並且把這部作品看成他倆愛情的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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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喜悅讓巴金能夠以客觀平和的態度來面對周圍的一切事情,懷著愛意和幸福重新咀嚼童年。往事有快樂也有憂傷,為故去的親人,為自己逝去的青春華年———《憩園》的女主韶華或許就是作者對逝去的青春的隱喻。於是,充滿黑暗、傾扎、爭鬥的《家》變成了情感滿懷的《憩園》。


所以,《憩園》這部小說充斥著對人物命運的同情和關注,對舊時家園的留戀。


或許,我們還可以將《憩園》看成是巴金給自己的成人禮。揮手作別舊日一個人的憩園,走進屬於夫妻兩人共同的憩園。對於過慣了單身生活的巴金來說難免有幾分忐忑:


年輕活潑的蕭珊會不會有萬韶華那樣的想法———“我真羨慕你能夠自由地往各處跑。”


如果以這個為基礎來理解巴金“為自己寫作”這句話,不由覺得其意蘊悠長。


當然,這只是我們從作者的創作背景分析而來的結論,主觀屬性偏多,說服力不強。因此,探究《憩園》的寫作動機還是有必要回到小說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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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憩園》這部小說是以一棟房子為主線,講述了前後兩家主人的故事。


房子的前一個主人楊老三年幼的時候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可沒成想長大以後卻變成一個無賴,敗盡家產,遭人唾棄,,被妻兒趕出家門,流落街頭,最後死於獄中。

後一個主人姚先生也是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常常不著家。兒子任性嬌縱溺水而亡,妻子萬韶華就像那籠中之鳥,生活在寂寞苦痛之中。家毀人亡而來的悲傷、怨恨情緒充斥在字裡行間,與小說的名稱“憩園”二字的含義相去甚遠。那麼,為什麼巴金卻偏偏要用它來給小說命名?


很多人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注意力更多放在楊老三和姚國棟身上,對憩園客人黎先生和姚先生及其夫人萬韶華的交往過程以及黎先生在朋友的憩園從事同名小說《憩園》的創作關注不夠。這就導致許多重要信息和意義被遮蔽和懸置。


1,黎先生和姚先生及其夫人的交往


小說中,對黎先生和新主人 (尤其是女主人萬韶華) 交往的敘述是曖昧含蓄的。黎先生本來是故事的講述者和見證人,被姚先生邀請進了憩園之後,逐漸由邊緣進入中心,變成了被講述者和參與者。甚至替代了男主人的角色陪同女主人萬韶華一起觀看電影,傾聽楊家的小兒子講述其父親的故事,和萬韶華討論自己正在創作的小說,最後還接受她的建議將小說取名為《憩園》。


可能很多人對黎先生在小說中地位和角色轉換並不在意,大家更關心黎先生和姚夫人之間關係的微妙變化。


姚夫人年紀不過二十三四,相當漂亮,而且為人處世落落大方,給黎先生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小說中是這樣說的:


她每一笑, 房屋便顯得明亮多了, 同時我心上那個‘莫名的重壓’ (這是寂寞, 是愁煩, 是悔恨, 是渴望, 是同情, 我也講不出, 我常常覺得有什麼重的東西壓在我的心上, 我總不能拿掉它, 是它逼著我寫文章的) 也似乎輕了些 。”


至於“悔恨”什麼,“渴望”什麼,“同情”誰,我們不能輕易的下結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黎先生對姚夫人很有好感,甚至有些嫉妒姚先生。比如,他曾對姚先生這樣說:


“像你這樣對結婚生活滿意, 還要整天發牢騷, 倒不如我一個人獨來獨往自由自在。”


前面半句只差沒有直接說姚先生身在福中不知福,後面半句怎麼看都有點酸溜溜的意思。還有,當姚先生在談到自己婚後戀愛的時候,他忍不住直接打岔:


算了, 算了, 你這種大道理還是拿去跟林語堂博士談罷。


林語堂先生多無辜啊!這個時候姚太太來了,她微微一笑,黎先生立即心平氣和。


後來,因為姚先生爽約,並讓黎先生陪姚太太去看電影。看完電影的姚太太內心很不平靜,讓黎先生陪她在月夜裡步行回家。路上,姚太太終於表達了對作家的欣賞:


“我總是這樣想,寫小說的人都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不然一個人的肚子裡怎麼能容得下許多人的不幸,一個人的筆下怎麼能宣洩許多人的悲哀。”


細細品讀這其中的意思,這悲哀不幸的人無疑就是在說她自己,也有那麼一點希望黎先生能體會她不幸和悲哀的意思。她又說:


“我想你們的生活也很苦, 看得太深了恐怕還是看到痛苦多, 歡樂少……”


黎先生聽了這番話自然十分難過:


“我恨不能把心挖了出來, 我懇切地對她說:‘姚太太, 我還不能說懂不懂你的意思。不過你不要擔心。請你記住, 誦詩有你這樣一位太太, 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說中還有許多證據證明黎先生和姚太太的感情和心理距離越來越近,從某種角度來說,有其必然性。黎先生單身汪一個,自然對異性有一種渴望的心理,何況又是一個年輕貌美溫柔可愛的女人。因為她不幸福的生活,黎先生開始是由喜生愛,後來便是由憐生愛。而在姚夫人看來,作為一個作家,黎的感情豐富細膩,善解人意,又獨身一人讓人憐愛。於是乎,兩個人從同病相憐到心心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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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黎先生在憩園從事《憩園》的創作


正是因為有了黎萬的故事,楊老三的故事才得以顯露。


藉助於黎先生的存在,姚夫人才有機會聽楊家的小兒子講述其父親的故事,否則,一個貴夫人是不可能和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窮小子扯在一起的。


在聽了楊老三的故事之後,姚太太接觸到人們的心,才懂得什麼叫不幸和痛苦,知道活著是怎麼一回事。她從自怨自艾的空間走出來,懷著一顆博愛、悲天憫人的心,對生命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和體悟。所以,她對黎先生說:


“同情, 愛, 互助, 這些不再是空話。我的心跟別人的心挨在一起, 別人笑, 我也快樂, 別人哭, 我心裡也難過。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麼多的痛苦和不幸, 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我彷彿在書裡聽到了感激的、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樣。活著究竟是一件美麗的事, 我記得你也說過這樣的話。”


姚夫人的這番話讓黎極為感動,使黎改變創作計劃,讓老車伕和瞎眼女人結合到一起, 並將小說取名為《憩園》。也可以說是黎對萬的愛慕之情讓他改變創作計劃,因為在那個月夜,姚夫人曾提出,希望老車伕和瞎眼女人結合,給痛苦的生活一點安慰。


黎先生和姚先生一家尤其是姚夫人的交往過程其實也是《憩園》的寫作過程。小說寫完,他們的故事也就結束了。從最後姚夫人的話語中,我終於明白,原來“憩園”意味著大愛,意味著悲天憫人的情懷。


從《家》承載的埋藏舊時代、毀滅一切不合理的大恨,到《憩園》中關注生命的大愛,巴金終於完成自己思想意識中的一次重要轉變。這種轉變不僅與其年齡增長有關,更與其感情生活有關。不僅是他與蕭珊的愛情和婚姻,也包括他與其他女性的交往。


從1923年離開老家成都以後, 巴金長期過著漂泊獨身的生活, 這期間他曾遇到過許多優秀的女性, 如羅淑女士、楊苡女士、王蘅文女士, 甚至還有波蘭女孩亞里安娜。巴金和她們結下深厚的友誼,這些女性們每每給漂泊的巴金以賓至如歸的溫暖。與蕭珊結合以後,巴金終於有了自己的憩園,再也不用“寄人籬下”。他無比感謝那些曾經關心幫助過自己的朋友,往事如夢, 好景依稀,一切都化作《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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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憩園》中姚夫人萬韶華形象並非以哪一個人為原型,而是他所結識的女性的綜合投影,這其中自然也包括自己的妻子蕭珊。黎先生對姚夫人的暗戀,表面上是出於同情,實際上是因為感激感激女主人對自己的熱情款待和信賴。正是在與眾多女性的交往中,巴金感受到一種博大深沉的愛,並深受其感染和薰陶。使其在“我控訴”的創作信條下多了一個“我同情”的創作宗旨, 而“控訴”和“同情”這兩種互為矛盾的情感交織糾纏在一起, 最終形成《憩園》獨特的敘事風格和令人難以揣摩的創作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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