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豐乳肥臀》這本書中講述了高密東北鄉的幾十年變遷，從抗戰到改革開放，上官家的人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死，但是，母親上官魯氏仍然在掙扎中，艱難地養育了一眾兒女。

而上官魯氏最疼愛的，就是她唯一的兒子上官金童。作為在女人堆里長大的“賈寶玉”，上官金童對於女性的乳房有著強烈的獨佔欲、獨特的痴迷感，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戀乳癖。

那麼，上官金童的戀乳癖到底有哪些含義呢？

就像莫言說的，“文學的魅力之一，也許就是可以被誤讀”，本文的解讀也只是提供一種“誤讀”的視角。

01 對重男輕女思想的諷刺

上官魯氏的丈夫是個沒有生育能力的“騾”。

為了傳宗接代的使命，為了博得一席家庭地位，上官魯氏不惜將自己委身於各路男人，希望能夠借種生子，為上官家生個大胖小子。

當時的社會，極為看重貞潔與倫理道德。而一個女人竟然能夠為了傳宗接代，拋棄自己的貞操，可見當時繁衍子嗣的枷鎖有多麼沉重。

可惜，天不遂人願，上官魯氏連續生了七個女兒，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女兒就是吃白食的“賠錢貨”。而連續生了好幾個女兒的女人，在婆家不僅沒有家庭地位，還可能受盡打罵、屈辱。

婆婆對上官魯氏說：“你呀，我的好兒媳婦，爭口氣吧！要是再生個女孩，我也沒臉護著你了！”

上官魯氏也急切地盼望著第八胎能夠生個兒子，她清楚地知道“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

所以，七個女兒的名字也分別叫做來弟、招弟、領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

我們今天說的主角——上官金童就是在母親、姐姐們、上官一家子的熱切盼望中誕生的。

而且，在上官金童出生的那天，上官家其餘的兩個男人剛好被日本人打死了，金童成了上官家唯一的男丁，是上官家延續血脈的香火。

這些背景條件決定了上官金童打出生那天起，就註定會受盡溺愛，而和上官金童一起出生的胞姐——上官玉女，也註定會成為一個多餘的人。

從出生以來，金童就霸道地獨佔母親的乳汁，用手抓腳踹的方式，徹底剝奪了玉女的吃奶權。

同一天出生的孩子，金童養得白白胖胖的，玉女就黑黑瘦瘦的。

在那個困難的年代，母親終究沒有能力拉扯大那麼多的孩子。後來，七姐賣給了外國人當養女，而四姐則將自己賣去了妓院。

上官金童就是上官家眾姐妹的犧牲下，一點點長大。

可是，被上官家的女人寄以厚望的金童，不僅沒幹出什麼光宗耀祖的事情，還因為戀乳癖成了過街老鼠。

上官金童因為“姦屍”，坐牢十五年。出獄後又大病一場，最後還是被獨乳老金的乳汁救活的。

接著，他又因為看到人體模特的乳房上沒有乳頭，所以毀人模特，進了精神病院，整治了3年。

後來，上官金童受到了司馬糧的幫助，開了一家乳罩店。日子眼見著就要好轉了，可是他又因為戀乳的癖好，中了汪銀枝的計，最後不得不將乳罩店拱手讓人。

回顧上官金童的一生，他在上官一家子的期待中出生，在姐姐們的犧牲以及母親的偏愛中長大，他受盡了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的優待。

但是，他不如姐姐們活得勇敢、有血性，只會懦弱地躲在自己對乳房的幻想中逆來順受，一步步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上官家最“金貴”的兒子，卻也是上官家最沒用的兒子，這大概就是對重男輕女思想的最大諷刺。

二、對那個飢餓年代的恐懼

《豐乳肥臀》是一本橫跨中國幾十年的民間歷史小說，同時也是一部赤裸裸的飢餓史。

在最開始的抗戰時期，一家人只能躲在黑暗的地道里吃糠蘿蔔，在離開地道後，他們只能挖草根，逮田鼠，甚至是搶田鼠儲存的糧食。

一時之間，那片土地上的野兔、魚、鱉、蝦、青蛙都進了人們的肚子，唯一沒有被吃掉的，只有有毒的癩蛤蟆和天上的飛鳥。

為了解決餬口的問題，母親不得不賣掉七姐求弟，為了讓弟弟妹妹們吃上糧食，四姐想弟又跳進了妓院這個火坑。

抗戰勝利後，上官魯氏對位居高位的女婿司馬庫，只提了一個要求，“你要真有孝心，就給我囤下幾擔穀子吧，我是餓怕了。”

在還鄉團的慶功宴上，因為人們長期忍耐飢餓，於是出現了撐死的餓鬼。

與當時極度緊缺的糧食相比，母親年輕時充足的奶水，給了嗷嗷待哺的孩子極大的滿足感。

所以，上官金童才會拼命吮吸乳汁，他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去感受食物通過乳汁的形式，到達口腹的滋味，於是，他“吸出了混合著棗味、糖味、雞蛋味的乳汁，一股偉大瑰麗的液體。”

但是，母親的乳汁終歸是有限的，上官金童始終懷揣著對吃不上奶的擔心。在他看來，上官玉女、司馬糧、沙棗花都可能是跟他搶奶吃的對象，這加劇了他獨佔母親乳房的慾望。

上官金童就這樣帶著小時候飢餓的記憶長大，而成年後的他也時常處於飢餓的環境中。

他經歷過三年困難時期，當時人們長期食用野草、野菜，臉色腫脹得透明。為了防止飢民偷食小麥，麥種裡還特意被拌上了劇毒。

他還眼見過，在飢餓面前，女人們早已顧不上貞操、道德倫理的樣子。

食堂掌勺的張麻子，用一個白生生的饅頭，就輕輕鬆鬆地誘姦了醫學院校花上官求弟，而上官求弟最後卻因為吃生豆餅被撐死。

而他的母親上官魯氏為了養活家中的孩子，藉著在磨坊工作的機會，偷偷將豌豆吞進肚子裡，回家後再用筷子攪喉嚨，將豌豆連著胃液一起吐出來，接著用水洗淨，再搗成碎面兒，調和成糊狀，給一家老小吃。

八姐玉女不忍心母親為自己遭罪，於是選擇了投河自盡。

在那個不太平的年代，食物是最匱乏的物質，飢餓是人們最大的恐懼，而乳汁的溫暖與美好，卻能撫慰飽受飢餓之苦的上官金童。

上官金童的戀乳癖，很可能包含著一種對飢餓的恐懼。

三、對母愛的歌頌

在有著戀乳癖的上官金童眼中，乳房是神聖的。

對上官金童來說，乳房是寶葫蘆，是溫柔的白鴿，是美麗的瓷花瓶，這些都是美好、純潔的意象。

此外，上官金童認為除了乳汁之外，其他食物都是汙穢的，不堪入口的食物會玷汙口腔和腸胃。所以，當他吃其他食物時，喉嚨會開始痙攣，胃部也會出現隱痛。

上官魯氏為了讓金童戒奶，試過在乳房上塗辣椒、生薑、大蒜，甚至臭雞屎，但每次都因為金童的倒地裝死而不了了之。

可見，在上官金童心目中，乳汁是唯一潔淨、神聖的食物。

從上官金童擔任雪公子的情節中，也可以表現出乳房的神聖性。

那些前來祈求生子、祈求奶汁充足、乳房健康的女人，需要撩起自己的衣襟，讓自己的乳房迎合雪公子的雙手。

但是雪公子在觸摸乳房之前，需要將自己的雙手插在雪盆裡，讓雪洗去手上的汙穢。

正是因為乳房是神聖的，不容玷汙的，所以才需要用潔淨的手去觸碰。

可見，雖然上官金童的戀乳癖有著“變態”的嫌疑，但是，他不僅不曾褻瀆過乳房，而且一直認為乳房是聖潔、美好的。

而乳房其實象徵著哺育兒女的母親，上官金童對乳房的聖潔性的維護和推崇，其實就是在謳歌母愛的神聖。

就像莫言所說，這是一本獻給母親的書。

上官金童的母親上官魯氏，絕對是個偉大的母親。

她用自己“血變的”乳汁，無私地滿足貪婪的孩子。面對只管生不管養的女兒，母親也用乳汁哺育了女兒們的下一代。

當孩子不再需要乳汁時，她又為了孩子能夠吃上食物，不惜去當賊，她把自己的胃，變成了運送糧食的口袋。

在生死關頭，為了保護孫女，上官魯氏寧願用自己的命來抵孫女的命。

受苦受難的上官魯氏，用自己的愛給苦難中的孩子帶去了溫暖。

上官金童的“戀乳”，其實就是“戀母”，但他所謳歌的不僅是他自己的母親，還有全天下的母親。

所以，他關注和痴迷所有女性的乳房，包括他的姐姐們，也包括曾經給他奶水吃的母羊。

在他“扭曲”的戀乳癖裡，其實深藏著他對所有母親最純潔的愛意。

四、結語

正如上官金童因為他的戀乳癖，被小說裡的眾人排斥和厭惡一樣，莫言也因為《豐乳肥臀》一書中的大膽的措辭，被指責色情、低俗。

而《豐乳肥臀》中的赤裸的表述，大多是出於有著戀乳癖的上官金童的視角。這些表述是否有必要，在某種程度來說，取決於莫言寫上官金童的戀乳癖到底有什麼意義。

在我看來，那些關於戀乳癖的露骨文字，表現了上官金童病態的一面，而這恰恰諷刺了當時重男輕女的做法。而他寫上官金童對乳汁的迷戀之態，又表現了那個時代的飢餓之苦。此外，莫言又把戀乳癖寫得相當純潔，這則是謳歌了母愛的神聖。

《豐乳肥臀》裡那些看似低俗的文字中，實則湧動著作者熾熱的淚水。

而“戀乳癖”的含義，也絕非“戀乳癖”三個字能夠簡單概況的。

文|黃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