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紫砂壺泡不了綠茶?作此文懟之


誰說紫砂壺泡不了綠茶?作此文懟之

中國當代作家裡頭,至少有兩位特別懂吃喝的:汪曾祺與陸文夫。巧的是,這兩位名家的文字裡頭,都提到過紫砂壺。寫紫砂壺不稀奇,道聽途說人云亦云誰都能寫,但這兩位老先生不一樣,這兩位是真正見過用紫砂壺泡茶的。或曰,見過紫砂壺泡茶又有什麼稀奇的?直播抖音朋友圈,不是天天見?這是現在,從前不是這樣。汪曾祺陸文夫兩位老先生的時代,能親見用紫砂壺泡茶者,少得很。陸文夫長居蘇州,和紫砂壺產地只隔著太湖一片水面;而汪曾祺老家江蘇高郵,雖屬蘇中區域,離著宜興並不太遠,也算近水樓臺。兩位老先生精於飲饌。汪曾祺廚藝大佳,曾撰文自誇他在北京家中,下廚宴請旅美作家聶華苓,女作家不顧風度,端起碗把大煮乾絲的湯都喝乾淨了。陸文夫因中篇小說《美食家》名聲大噪後,他就開了館子,做蘇州菜,很貴,醬方出名,要燜到酥爛,想之令人垂誕。

且看陸文夫《美食家》中紫砂壺的露臉:“那爿大茶樓上有幾個和一般茶客隔開的房間,擺著紅木桌,大藤椅,自成一個小天地。那裡的水是天落水,茶葉是直接從洞庭東山買來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裡。”短短几句,字字透著考究精細。紅木桌貴氣,但是不配闆闆正正的紅木椅,南官帽要坐有坐相,絕不可歪著斜著,所以配大藤椅。天落水就是雨水雪水,用天落水泡茶最有名的,當屬《紅樓夢》裡的妙玉——她甚至敢鄙視瀟湘妃子是“大俗人”。洞庭東山就是東洞庭山,和洞庭湖沒關係,是太湖裡的一座半島,為碧螺春的核心產區。煮水用瓦罐而不用鐵鍋,因為鐵有腥氣。燃料用松枝,取其清香;茶泡在紫砂壺裡,自然是好茶。

汪曾祺散文《尋常茶話》:“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裡,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薰陶也有點關係。”清代詞人陳維崧暮春泊舟蜀山下,寫過一首《滿庭芳》,內有“而我偏憐茗器,溫而慄、溼翠難捫。掀髯笑,盈崖綠雪,茶事正堪論”之句,正與汪曾祺寫其祖父喝茶情景相合。

汪曾祺與陸文夫所寫的紫砂壺泡綠茶,已是民國乃至共和國建國後的事情了。民國之前——紫砂壺所泡者更是綠茶無疑。知堂老人的名句“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三五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雖未指明紫砂茶具,但既稱“素雅”,則紫砂壺當仁不讓矣。知堂老人還說,“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沒有什麼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可見文人對綠茶的偏愛。袁枚在《隨園食單》的“茶酒單”裡,臚列數種名茶,全部是綠茶。他還講武夷茶好喝,“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而體貼之,果然清芬撲鼻,舌有餘甘”,後人多以為此處是講烏龍茶,實則非也,這裡講的仍是綠茶,“可衝至三次”,烏龍茶中的武夷巖茶絕不至於衝三次就值得誇口的。同時“壺小如香櫞”,雖未指明材質,其為紫砂壺幾無疑義。是時僅有紫砂壺才有小如香櫞之壺,即孟臣壺。孟臣壺是紫砂中小壺之濫觴,創制者惠孟臣,生卒年不祥,約為清代前期。孟臣壺以小為貴,但宜興當地並不時興用這種和檸檬一樣大小的壺來泡茶,孟臣壺主要風行於東南及南洋一帶。著名翻譯家,《讀書》雜誌創始人馮亦代在其散文中記述,其年少時的鄰居鍾老先生,“暮年從福建宦遊回來,沒有別的愛好,只是種蘭花和飲茶……他有一套茶具,一把小宜興紫砂壺,四個小茶盅,一個紫砂茶盤,另外是一隻燒炭的小風爐”。當過福建左布政使的周亮工,作《閩茶曲》十首,中有“藏得深紅三倍價,家家賣弄隔年陳”之句,也常被人誤以為寫的是烏龍茶。周亮工所寫者同為綠茶,因為他在自注中講“閩茶新下不亞吳越,久貯則色深紅,味亦全變,無足貴”。

紫砂器具不僅僅可以喝茶,還能喝酒。還是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臨近末尾處,“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興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葉,頗有民族風味。酒也換了,小壇裝的紹興加飯、陳年花雕。”按小說的描述,這種杯如如桃的杯子就是聖思桃杯,原作者為清初紫砂藝人項聖思,故名。用聖思桃杯喝花雕,真是講究。此杯容量不大,開懷痛飲是不成的,只宜細細咂摸。


誰說紫砂壺泡不了綠茶?作此文懟之

1979年港商羅桂祥先生訪宜興紫砂工藝廠,是一件具有轉折意義的事情。自此,港臺商人絡繹往返於宜興,皆為利來利往。港臺飲茶習慣迥異於當時的中國內地,以烏龍茶、普洱茶為上。彼時,大陸經濟發展水平尚低,在飲茶習慣方面,跟在港臺後頭亦步亦趨,正在情理之中。隨著近年來宜興紅茶興起,宜興當地又多用紫砂壺沖泡紅茶。畢竟當地物產,價格低廉,一天接待十幾波客人,不心疼。須知紫砂壺誕生以來,幾百年間一直以沖泡綠茶為主。才不過二三十年的時間,紫砂壺沖泡綠茶的功用就這樣漸漸被人遺忘了。更有無知者無畏,動輒大談紫砂壺會悶壞綠茶之鮮爽,此乃數典而忘其祖也。

紅學家馮其庸與砂藝巨擘顧景舟結識幾十年,藝術上多有互鑑往還。80年代末,馮老作一詩贈顧老:“彈指論交四十年,紫泥一握玉生煙。幾回夜雨烹春茗,話到滄桑欲曙天。”西窗剪燭,夜雨春茗,這不是別的茶,是一壺大有來頭的陽羨綠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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