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眼神，幽深如井。
狼，真的算不上一種討喜的動物。
從小讀過的那些關於狼的故事，要麼說到它的蠻不講理，要麼說到它的忘恩負義，總而言之，沒有一樣是好的。
所以，在面對鄧一光《狼行成雙》之時，我們才會那麼震憾。
一、他有他的驕傲，她有她的小性子。
他在前面走著。
她在後面跟著。
中間相隔著十幾步的距離。
這便是《狼行成雙》的開頭，當然，很快我們就會知道他和她是兩隻狼，一隻公狼，一隻母狼。
此刻，他和她正在互相生著氣。
準確地說，是他正在生著她的氣，而生氣的原因，是一隻兔子。
原本那隻兔子可以輕而易舉地成為他的獵物的，但是因為她，那隻兔子，那隻傻乎乎的兔子竟然在他面前跑掉了。
她比他快了半拍，提前衝了出去，她甚至用爪子揚起地上的雪粒，去裝模作樣地撲趕那隻驚恐萬狀的兔子。
但是他看得比誰都清楚，她哪裡真是幫助，哪裡真是去捉那隻兔子，她根本就是出來搗亂的，根本就是為了開心，甚至，在這樣抓捕獵物的緊要關頭，他都感覺她仍然在想著和他做遊戲。
他固然是嚴肅的，但是生存關頭，操持生計的他如果也像她一樣，成天想著尋找空洞飄渺的快樂，有什麼用，能讓他和她填飽肚子嗎？
說起來，他和她在一起已經整整九年了，九年，對於狼的婚姻來說，真是夠漫長的，然而他和她竟然就那樣走過來了，期間她不知為他操碎過多少次心，他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她從厄運當中拯救出來。
她太好奇，太過於快樂，太過於像個小孩子，心性單純的小孩子。
可以說，他生活中的麻煩，相當高的部分是因為她而造成的，包括他身上的創作，但另一方面，他的成功和榮譽，他戰神般的威風凜凜，也差不多全是因為她。
甚至可以說，沒有她，他只會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狼。
他和她，真可謂誰也離不開誰，而且，他和她成了一個特別的群體——一個只有他和她的狼群，哪怕他們的兒女，在成年後，也會毫不留情地被轟出去。
可就算如此，也免不了他和她之間的碰碰撞撞小打小鬧，包括現在這樣，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一前一後，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理誰。
是的，他知道她有她的小性子，可是他，也有著他的小驕傲，既然如此，某些時候，保持一點小小的距離，擺出一點生氣的樣子，還是很有必要的。
兩隻在雪地追逐嬉鬧的狼。
二、為救她，他心甘情願地放棄了生存的機會。
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那麼意想不到。
厄運是從哪裡開始的呢？如果他和她接受途中所遇狼群的邀請，一起去享受他們所說的豐盛晚餐，會不會就平安無事了呢？
不可能。
就算時光可以倒流，就算他知道接下來自己會遇到危險，他也不會改變主意，接受那群狼的邀請的。
因為，從後面他拒絕那群狼的反應，他就知道他和他們，不會是一群狼，更不應該摻和在一起。
關於這件事，他實在沒有什麼好後悔的，當然，他相信她也會如此，毫無異議地擁抱他的決定。
她在這一點的表現，始終是令他滿意的。
危險是來自於一口井，一口沒有水的井。
因為下雪，村民們也許不想那井被雪填滿，也許想著在雪後還使用那口井儲藏點什麼，誰知道呢，總而言之，他們用東西蓋住了那口井。
雪落之後，那口井消去了痕跡，成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天然陷阱，等到他發現腳下一虛想要跳開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他直接墜了下去。
此後的時間，他不斷地嘗試，想要從井下跳上去，可惜，每一次，他跳起來有多高，就重重摔下來有多高。
在他和井口之間，總是隔著那麼一段距離，一段任他怎麼努力，也無法逾越的距離。
後來，他想到了法子，從井壁上挖下凍土，再在井底踩實，如此，就會慢慢縮短井底和井口的距離，假以時日，他一定可以脫離這口該死的旱井的。
為了挖下凍土，他的爪子全都鮮血淋淋，但是他不在乎，比起他以前經過的大風大浪，這點小小皮外傷算得上什麼？
而自從他跌落井底之後，她也一直沒有閒著，總是在外面找吃的，然後乘著夜色叼來給他——井離村子太近，白天隱隱約約幾乎可以看清村民的身影，那時過來的話，她和他都有危險。
她雖然是貪玩的，但在大是大非上，從來不用他操心。
如果不是兩個少年意外發現了井底的他，他和她肯定是可以重回森林，延續他和她在一起的幸福生活的——然而，那兩個少年不僅發現他並向他開了一槍，還從井邊的腳印推測出她的存在。
他們沒有立刻往他身上補槍，顯然，他們是想把他也當成一個陷阱，引誘她渾然不覺地前來，然後一舉捕獲他和她。
幸好，她是警覺的，他在察覺她在外面的聲響後，及時警告她，讓她不要管他，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可她竟然還是那麼固執，沒日沒夜地和那兩個少年周旋，抽著空子冒著危險丟下她千辛萬苦捕獲的獵物下來。
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任腹中飢餓難捱也絕不碰那食物一下——這都什麼時候了，他希望她能明白，聽他的話，早點走開為是。
然而，她仍然我行我素，全不將他的警告和抗議放在眼裡。
再沒有什麼辦法了，他用了僅有的力氣，向著那堅硬的井壁死命撞去，然後，再沒了一絲聲息。
他不知道的是，在確認他的離開之後，她不顧危險，失去了素來的警覺，瘋一般飛奔到井口。
一聲槍響，大地終於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靜到就像是整個大地都跌入了一口深不知幾許的古井。
潔白的雪地，一叢生機勃勃的草，沒有了狼。
結語
狼行成雙。
公狼固然是想救下母狼的，在知道自己獲救無望後，他毫不猶豫地將唯一的生存機會留給了母狼，並且，為了保證母狼能心無所戀地走開，他甚至不惜一死。
可是，他還是小看了母狼的性子，他不在了，她也就沒有再活下去的動力。
她的快樂，她的小性子，全都因為他，也全都是為了他，他走了之後，她為什麼還要孤孤單單地留下來呢？
她以可以預料的死亡方式，和他走到了一起，是的，終於又走到了一起，從此，再沒有誰，能將她和他分開。
難道，就真的沒有人願意相信，狼行，是成雙的嗎？
狼行成雙的故事，讓人無比動容，那樣的動容，已經遠遠超越了狼這種動物，可以推而廣之，反觀到我們人類自己身上。
生而為人，我們被狼以生命上了一課，雖然慘烈，卻無比深刻。
是的，狼行成雙，縱然告別，依舊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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