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黃鵠兩悠悠

西風黃鵠兩悠悠

——明廖叔愚《雁山紀行》詩賞析

雁山形勝,古來共談。名家巨擘,多所題詠。而雁山之大,豈能遍遊,復有崎嶇偏遠者,如隱逸之士,鮮為人知,名不顯亦不足為怪。所賴代有知音,不辭勞頓,訪其所在,為文為詩,以傳後世,使絕勝遺珠,幸不蒙塵,世人曰,景能以詩顯,詩復因景存,相得益彰,不亦宜乎!

茶陵廖希顏,字叔愚,號東雩,為明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曾為浙江按察使(相當於省政法委書記)。史書記載其出身書香門第,少聰穎,才識精敏,及長立官,性剛直,頗有政績。其詩才氣俊爽,尤擅七律。《雁山紀行》一詩便是其為官浙江時遊歷雁山後所作,筆者讀罷,甚為折服,現將全詩抄錄如下:

驚濤初卸海門舟,攬勝還尋上界遊。

秋老白雲迷雁蕩,霜深紅葉暗龍湫。

諸天路繞三千部,雙劍芒寒七十州。

悵望仙橋人鮮過,西風黃鵠兩悠悠。

此詩作為紀遊之作,在筆者看來,是非常成功的,請為試說如下:

驚濤初卸海門舟,攬勝還尋上界遊。

詩的首句氣象不凡,“驚濤初卸”四字如蘇子瞻《赤壁懷古》之“大江東去”,用語奇壯,能瞬間抓住讀者眼球。古人“舍車解馬”曰卸,這裡的卸是卸船,代指停靠。卸船本是人事,詩人卻說“驚濤初卸”,以物擬人原是詩家慣用手法,但能大膽用成這般,是需要極深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驚濤”還有另一層含義,普通江湖,哪來驚濤?氣勢雄渾,非接海之地不可。作者言驚濤卸船,等於說船停靠於海邊碼頭,這既和明代水路發達的記載相一致,也符合按察使出行的排場(小船是不需要卸的)。儘管我們現在已經知道詩人去往的目的地是雁蕩山,但這艘從海門(今椒江)出發的船,具體卸在哪兒卻不可知了,理論上講應該是離目的地越近越好吧!當然這是題外話。

次句“攬勝還尋上界遊”,自然過渡,直達主題。在讀者還沉浸在驚濤卸船的大氣象之中時,詩人直接打斷,說靠岸並非此行的目的地,“還尋”二字對應首句的“初卸”,委婉卻令人好奇,詩人到底要去哪裡?“上界”是什麼地方?那可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啊!由海路轉向陸路,詩人這是要像古人訪蓬萊一般去往仙界的節奏嗎?此處“上界”二字還有個妙用,為後文埋下伏筆,不得不說詩人手段了得!

秋老白雲迷雁蕩,霜深紅葉暗龍湫。

頷聯和頸聯一向是律詩的精華所在,本詩的三、四句頷聯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意境極佳,詩人對“迷”“暗”二字的錘鍊運用,可謂四兩撥千斤,令人歎服。首先,點明時節,“秋”其“老”矣,而詩人方至,此時的雁蕩山正如仙界,遠望雲霧繚繞,使人有乍入而迷(不得路)之感,此句與唐人貫休的名句“雁蕩經行雲漠漠”恰可互為註腳。第四句“霜深”承接“秋老”,“紅葉”則對應“白雲”,由遠眺而入山中近觀,但見一路紅葉,奪目而盛,致能遮蔽龍湫之水(使之暗)。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元人李孝光描述的“入谷未到五里餘,聞大聲轉出谷中,從者心掉”(《大龍湫記》)。想來當時詩人應該和李公有差不多經歷,先聞水聲,心已掉,卻仍不見龍湫飛瀑,唯紅葉層出,迷亂前路,致使他留下深刻的記憶——紅葉暗龍湫。不過這樣才好,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的感覺才更讓人難忘。王靜安《人間詞話》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白雲迷雁蕩,紅葉暗龍湫,”是有我之境呢?還是無我之境?當然不管哪一境,詩人是寫境高手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諸天路繞三千部,雙劍芒寒七十州。

五六句頸聯,依然紀遊,卻少了幾分煙火氣。雁蕩山歷來佛教興盛,宋時更有十八古剎、十亭、十院之稱。真正應了古人那句話——天下名山僧佔多。想來詩人攬勝時,遊客雖少,僧人和寺院大概是不會少的,因此便有了“諸天路繞三千部”這樣的描述,“諸天”二字,也算呼應了首聯,“上界”是仙界也是佛界,山路百轉卻時時可聞僧人誦經的聲音(“三千部”是佛經的代稱)。遊罷大龍湫,在雁山的奇峰疊嶂中,給詩人印象最深的應該是拔地而起,直插雲天的剪刀峰了。清人錢賓玉曾說:“千百峰影名不同,此峰變態更無窮。”剪刀峰移步換景,氣象萬千,詩人觀之乃如雙劍,並以此喻之,卻也妥當。劍本殺器,以寒為勝,宋人司馬光有“光寒矛劍芒”句,范成大也有“芒寒劍光吐”之語,既以劍喻峰,芒寒也屬高級配置,只是末尾的“七十州”就有些無厘頭了,這大概是個虛數,代指東南各府,以盛讚雁山之奇峰突起,豔壓四方。在筆者看來,詩人此聯的套路還是未能脫離貫休名句“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影響,只是“隨人作計終後人”,遠不如大和尚的原創耐人尋味罷了!

悵望仙橋人鮮過,西風黃鵠兩悠悠。

尾聯場景切換,人跡罕至的仙人橋終於登場,只是有些清冷,西風吹,黃鵠啼,一橋橫空,歲月悠悠,如此而已。那麼,詩人何以悵望呢?又關黃鵠什麼事?筆者以為,詩人的惆悵來自對“仙橋”的文人式的遐想,走過“仙橋”,便是仙鄉,哪怕做個爛柯人,也是世人嚮往的。但現實是“人鮮(第三聲)過”,少啊!有幾人能擺脫俗世煩惱,真正走過那“仙橋”!在借題發揮惆悵一番後,我們隱隱感到,作為詩人的通病怕是難免了,果不其然,叔愚先生最後終於也悠悠了。“念天地之悠悠”是悠悠,“閒雲潭影日悠悠”也是悠悠,“白雲一片去悠悠”還是悠悠。詩人不過是換了對象,和西風黃鵠一起悠悠。值得一提的是,黃鵠可不是一般的鳥,在古代文人心中,它是“逸士”的化身,也是離鄉遊子的形象代言,詩人扯出黃鵠,怕也是別有深意吧!

總而言之,紀行之詩還是屬於回憶類的詩作,它並非旅行現場所為,而多是事後追憶寫就,故而容易犯行程堆積,體大思淺的毛病,尤其旅行越豐富則落筆越難取捨。廖叔愚的這首《雁山紀行》開篇先聲奪人,紀遊惜字如金,且收放有度,能開能合,收尾意境亦屬上乘,雖偶有步人後塵的詬病,然瑕不掩瑜,當是雁山眾多旅行詩中之佳構,值得後人細細玩味吟詠!而詩中所寫雁山勝景,非親歷不能會其真意,這正是陸放翁所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吧!

西風黃鵠兩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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