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這是倉央嘉措和納蘭容若的傳記和詩歌合集,記錄了他們的主要詩歌作品和人生經歷。

電影《非誠勿擾》播出後,倉央嘉措的詩歌被人們重新拾起,並受到廣大年輕人的狂熱追捧。他是最令人尊敬的轉世活佛,卻深愛著一個平凡的姑娘。“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成為千古絕唱。

而幾乎在同一個時期,另一個出身顯赫,卻嚮往平凡的詞人——納蘭容若,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瞭解和喜愛。被多少幽怨的才子佳人常掛口頭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就是出自這位奇才之手。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六世達賴喇嘛,民歌詩人

倉央嘉措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倉央嘉措(藏文:ཚངས་དབྱངས་རྒྱ་མཚོ།,1683年3月1日-1706年11月15日),門巴族,六世達賴喇嘛,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生於西藏,父親扎西丹增,母親次旺拉姆,著名詩人。代表作《倉央嘉措情歌》。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被當時的西藏攝政王第巴·桑結嘉措認定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同年在桑結嘉措的主持下在布達拉宮舉行了坐床典禮。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被廢,1706年的押解途中圓寂。

清朝詞人

納蘭性德

“納蘭容若(清朝詞人)”一般是指“納蘭性德(清朝詞人)”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葉赫那拉氏,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父親是康熙朝一代權臣納蘭明珠,母親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清朝著名詞人,代表作品有《通志堂集》《側帽集》《飲水詞》等。

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十七歲入國子監;十八歲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舉人;十九歲參加會試中第,成為貢士;康熙十二年因病錯過殿試,康熙十五年補殿試,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病逝,年僅三十歲。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第7章 醉臥凡塵夜未央

【放浪形骸何妨】

莫怪活佛倉央嘉措,

風流浪蕩;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沒什麼兩樣。

一棵草,想要發芽的時候,堅硬的土地是擋不住的。倉央嘉措不止是一棵草,他是樹,是河流,是光芒。在逼仄的布達拉宮裡,他的心靈是空洞的、冷寂的。他呼吸不到清澈明淨的空氣,感覺不到生命跳動的旋律,卻嗅到了枯萎的氣息。

生命是一場寂寞的狂歡。

此時的倉央嘉措,在孤寂的布達拉宮,看著天上明晰的星辰,曾經,他在母親的懷抱裡認真地為那些星辰起名;曾經他和仁增旺姆依偎在一起,盼望著那樣有星辰做伴的夜晚永不結束。可是現在,陪伴他的也只有這些精靈,還有那彎同樣落寞的月亮。偶爾飛到窗口的鳥,帶不來半點遠方的消息。

十八歲的倉央嘉措,除了那個寶座,除了六世達賴喇嘛的稱號,以及每天面對著的佛,幾乎失去了一切。給了他一切的父母不在了,善良深情的仁增旺姆不在了,他的手裡抓著現時的風,卻抓不住門隅的一棵青草。

這就是宿命!我們可以說,成佛,是需要經歷千般磨難、萬般苦痛的,可他是倉央嘉措,那一絲亂世的清風,那一片荒蕪裡的翠綠,我們何忍讓他置身在那樣顛沛流離的生命河流裡?

他的孤寂在一天天地成長,這樣的孤寂不僅來自於失去親人、愛人的痛苦,還有來自第巴桑傑嘉措的壓制。他永遠只是桑傑嘉措的一顆棋子,即使坐在萬人敬仰的寶座上,也仍舊是一顆棋子,桑傑嘉措的政治野心,不會因為他而喪失分毫。

倉央嘉措想到了一個詞:傀儡。其實他早就想到了,以他的智慧,這並不難想到。只是他一直有個美好的願望,希望能有一天,成為真正的活佛,為黎民造福。

當這樣的願望越來越渺茫,倉央嘉措的心越來越冷,他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樣的懷疑,更讓他對布達拉宮這座雄偉豪華的宮殿,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之情。

“改變!”他的心裡不斷閃過這個念頭。改變自己,改變現狀。或者,乾脆讓自己回到紅塵,去山嶽、河流、風雨中放肆歌唱,自由奔走。

他太渴望那樣的自在了!

儘管,那樣的自由生活,可能讓他背上最深的罵名。至少,不用讓自己的靈魂在黑暗的囚籠中日漸萎縮。

終於有一天,出現在侍從面前的倉央嘉措,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蓄起了頭髮,脫去了僧袍袈裟,換上長袍,繫上腰帶,穿上高筒牛皮靴,甚至戴上了松耳寶石。

這還是倉央嘉措嗎?他身邊的那些侍從,驚愕地看著面前這個人,實在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的活佛。

因為是長時間思想鬥爭後做的決定,所以這一次,倉央嘉措態度強硬,儘管那些侍從都是第巴桑傑嘉措的人,他還是拿出六世活佛的威嚴,正色地警告侍從們,不許將他日後所做的一切外洩。這一天,倉央嘉措從布達拉宮隱秘的側門偷偷地出了宮。

於是,在拉薩街頭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宕桑汪波。

也許,那是一條不歸之路;也許,那才是一條通向佛心必經的路。

【世間最美情郎】

不管怎麼樣,倉央嘉措從布達拉宮的森嚴和麻木中走出來了,走在了拉薩的街頭,走在人間的氣息裡。這時的他,是詩人,是情種;是雲,是雨,是明媚的陽光。

拉薩,靜靜地安放在天空下,天空如初洗一般湛藍無恙,雲朵就在不遠處的山頭欣喜地瞅著這一自由的生命。雖然這才是他第一次獨自走在拉薩的街上,但那些熟悉他也被他熟悉的自然界的生靈們,都如約出現在他的周遭,它們知道,這個生命是詩的生命,它們願意聽它每一次呼吸帶來的每一絲愛戀。

倉央嘉措,不管未來的路如何,此刻,你身處在萬丈紅塵裡,你有權利用所有的愛意和詩情解讀這個繁華的世界。

詩。愛。這樣的字眼,屬於年輕的倉央嘉措,屬於永恆的倉央嘉措。

住進布達拉宮,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他就是倉央嘉措,布達拉宮不屬於他,至少在那時候不屬於,他更加不屬於那個死寂冰冷的宮殿,他渴望的自由在那裡找尋不到,他心中充斥著的性情無以釋放,於是,他走出來了,他是宕桑汪波。但我們相信,他仍是擁有詩性、激情、愛意、自由的倉央嘉措。他是雪域最大的王,他也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不論在哪兒,不論以什麼身份出現,他都是我們鍾愛著的倉央嘉措。他是夢,是不變的情懷。

布達拉宮座下紅山腳下有一座園林叫做龍王潭。龍王潭依山而建,佈局靈活,於是四周的圍牆是不規則的,十分奇巧。龍王潭內的潭水坑形成於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重建布達拉宮時,因當時修建宮殿需從山腳大量取土,於是形成了巨大的潭水坑。至於龍王潭這整座園林則初建於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時期。

龍王潭的潭水中有一座孤島,島上築有樓閣。連接孤島和陸地的是一座五孔石拱橋。島上及潭水四周林木蔥蘢,碧色蜿蜒。

他是倉央嘉措,他行走於人間,便如一陣清風撲面而過,令每一個遇見他的人心曠神怡。再者,他是自由的種子,有自由活絡的性情,所以,不過數日,拉薩城的很多青年男女就認識了這個模樣俊朗、氣宇不凡的年輕人。

既然暫時放下了布達拉宮裡的一切,他就完全屬於他自己。他邀集了拉薩城裡他新結識的男女聚於龍王潭,唱歌、跳舞、飲酒。

生命的狂歡!在孤寂中走出的生命,尤其需要這樣的狂歡。

當然,必須慶幸,在那樣瘋狂的歡樂裡,沒有人懷疑倉央嘉措的身份,他是宕桑汪波,他是詩人,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想到,這個恣肆玩樂的年輕人,竟是曾經端坐在布達拉宮寶座上,萬人膜拜的六世達賴活佛。

在那高高的東方山頂,

升起一輪皎潔的月亮,

美麗少女的臉龐,

浮現在我心上。

倉央嘉措的生命裡,出現了另外一個女子。她叫達娃卓瑪。

她,與倉央嘉措心裡、夢裡常出現的仁增旺姆神似。她,溫柔、大方、善解人意。在倉央嘉措的眼裡,她是三月的細雨,六月的清荷。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太白這樣的吟唱,那天的倉央嘉措,何嘗不是這般?將整個身體、靈魂鑲嵌在歌舞裡、濃酒中。

只是,他未曾想到,一壺酒飲罷,竟會有一次讓生命再現光華的邂逅。

在那些狂歡的人群中,倉央嘉措在片刻的凝思中,卻聽到了一陣悠揚清婉的歌聲。循聲而去,只一眼,就彷彿看到了前生與他有過約定的女子,那一次凜然而去的凝望,忘卻了凡塵的虛妄,只有那個人,只有那秀美清麗的輪廓,只有那回蕩在心門上的歌聲,很清晰,很迷人。

而人群中的她,終於也發現了倉央嘉措。這個俊逸而憂鬱的男子,似乎早已在她夢裡旋繞過無數遍。於是,轉頭一看的瞬間,她就像看到了久違的月亮。

皓齒人兒含笑,

向滿座瞧了一遍。

眼珠嬌滴滴一轉,

卻注視我少年的臉。

露著皓齒兒微笑,

把少年魂靈鉤去了。

是不是真心愛慕?

請發個誓兒才好!

她是達娃卓瑪。他是倉央嘉措。前生、此生,他們都必然相見,相見於繁華之地,相見於彼此的寂寥和惆悵裡。

不論未來如何,他們畢竟相遇了。穿過多少人寰的紛擾,才迎來的相遇!他們的世界,他們靈魂的家園,不再只有星月,不再只有無形的風。

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可是,第二天,倉央嘉措邀集拉薩城青年男女歡宴的消息傳入了桑傑嘉措的耳中。於是,倉央嘉措再一次被陷在布達拉宮明亮的幽暗裡。

【相逢何須歸去】

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倉央嘉措沒有見到達娃卓瑪,不是不想見,是沒有機會。雖然他們才只見了一次面,在月光下面對面地凝視過對方,但那樣深情的凝視卻早已將彼此銘刻在心裡。情深之人,也因此更傷心。

茫茫人海,倘若就此見不到,那麼,那晚的相逢未免太過悲冷。

倉央嘉措畢竟是活佛,桑傑嘉措再專橫,也不能完全把他鎖起來。但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找機會故伎重施而已。

他再一次出現在拉薩街頭,一樣的喧嚷,一樣的人海。

在拉薩城裡有一條街,叫做八廓街,也叫八角街。這條街位於拉薩市的舊城區,是拉薩最著名的轉經道和商業中心,相對完整地保存了拉薩古城的傳統面貌和居住方式。八廓街的原街道只是單一圍繞大昭寺的轉經道,被藏民稱為“聖路”,後來逐漸擴展為圍繞大昭寺周圍的大片舊式老街區。

在今天八廓街的東南角,有一排黃房子,那便是知名的瑪吉阿米酒館。八廓街的建築大都是白色的,只有瑪吉阿米酒館是一棟塗滿黃色顏料的兩層小樓。如今,它已成為一個頗具文藝氣質的酒吧。雖然內裡陳設與別的酒館差別不大,但它的牆壁四周貼滿了旅人的繪畫和攝影作品。也有別致的陳列架,擺放了許多當地的手工藝品。精緻的書架上方有卡夫卡和艾略特等人的外版圖書。

對於倉央嘉措而言,瑪吉阿米酒館有著更非凡的意義。

白色睡蓮的光輝,照亮整個世界。

格薩爾蓮花果實,正在悄悄成熟。

只有我鸚鵡哥哥,悄然來到你身旁。

那天,他從布達拉宮出來,興沖沖地走了很久,將整個生命投放在廣闊的自然中,無比清爽。傍晚時分,他很不經意地走進了瑪吉阿米酒館。他只是想要休憩片刻。可就是這麼不經意的,他的心神被雕刻在那裡。

因為,他又一次見到了那些天一直在思念的姑娘。

達娃卓瑪,她像在神的指引下,出現在瑪吉阿米酒館,出現在倉央嘉措的面前。

四目相對,說不出的驚喜。

這個世界,其實大得很有限。

其實,如達娃卓瑪這樣的女子,自會有很多人傾慕,但是那些俗世的男子,只把愛情當做一時的玩品,怎會了解這個清澈透明的女子,內心深處掩藏著的對愛情無上的尊崇,他們又怎會入她的眼?

而倉央嘉措,當他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對面同樣看著他的人兒,達娃卓瑪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內心,那顆未被世俗薰染,依舊保持來時清透的心。他那樣澄淨,那樣落拓地端坐在她的面前,她相信,她的愛情之路不再荒蕪。

而他,心中一直渴望有一個如玉如荷的女子,從塵埃裡輕輕緩緩地走出來,走向他早已佈置好的雲端,為他的詩性生命,築一所風中的房子,珍藏他們的純粹愛情。

他們,就這樣,從人海中走向彼此,從龍王潭到瑪吉阿米酒館,從相逢到相逢,很自然,很寧靜地,走入了對方的心底,再也出不來。

如此,相守著,一起經歷彼此的人生,多好!

只是,倉央嘉措心裡很清楚,如果此事被第巴桑傑嘉措知曉,他們的愛情就勢必很快畫上句號,所以,他必須謹慎地保護他們之間難得的愛情。

從此,他們只能在夜裡,在星月的安詳眼光裡,偷偷地相會,儘管他們希望能夠日夜不分。

於是,我們知道,自從在瑪吉阿米酒館重逢達娃卓瑪以後,倉央嘉措更喜歡寫詩了。或許,他一直都在寫,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他的詩句,大多很明顯地帶著被愛情浸潤過的痕跡。

是的,愛情的甜或苦,分與合,甜蜜與憂傷,都會給詩歌、詩性一片寬闊的、自由的土壤和雨水。倉央嘉措本就是用純然眼神欣賞世界的人,他一直沒有失去過詩性,只是布達拉宮的宮牆把他壓抑到角落裡,連最鍾愛的詩句也難得從胸口溢出。

不管他從布達拉宮出來,要遭受怎樣的俗世冷眼,我們愛他,因為他是他。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夠百年偕老,

不亞於從大海里面,

採來了奇珍異寶。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麼令人痴狂的語句。倉央嘉措也有過這般夢想,他何嘗不想徹底脫掉僧衣,做個平凡人,愛著,也被愛著,寫詩,也被詩歌融化。

可是他心裡明白,這一切都很難。

【風波從未停止】

三百多年前的西藏,紛亂、動盪,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倉央嘉措是在茫然中走上活佛的寶座,走上那段顛簸歷史的。但既然已經走進去了,他就無力拔出腳來,實際上,他已經踏得很深,除了性靈中永遠不會退色的純粹性,他的整個生命都陷了進去。

不管他在布達拉宮裡的那幾年多麼寂靜,他都能從寂靜中聽到戰亂的馬蹄聲、慘烈的廝殺聲。生命,在歷史的縫隙裡掠奪著對方的生命和尊嚴。

公元1700年,駐守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丹增達賴汗去世,更加劇了西藏政局的動盪不寧。1701年,蒙古和碩特部首領的位置由拉藏王子繼任,他便是後來的拉藏汗。

拉藏汗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有著清晰的頭腦和兇狠的作風。在他繼承父王丹增達賴汗的職位後,一心想取代格魯派在西藏的政治影響,獨攬大權。於是,他上臺後便想方設法插手格魯派事務,甚至提議擁戴新的達賴喇嘛。

而第巴桑傑嘉措同樣有著龐大的政治理想,同樣渴望獨掌西藏大局。如此,他與拉藏汗之間,便很自然地形成一種難以調和的對抗局面。只是,在一切都還是未知數的時候,尚無法攤牌,畢竟,他們都是政治界的精英,即使有多大的理想和不滿,也會以最溫和的外表來掩飾。

當然,對於這樣的政治紛爭,百姓早已習以為常,他們豐富的想象力會為這樣的爭鬥,編織更多的故事。於是,男女情愛、爭風吃醋的傳說,就出現在拉藏汗和桑傑嘉措之間。

據說,很多年前,拉藏王子和桑傑嘉措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子。那時的桑傑嘉措,風度翩翩,年少有為,遇到那個美麗無瑕的女子,兩人便自然地生出了愛慕之情。他們不斷出現在拉薩街頭,羨煞旁人。

只是這樣的愛來得太快,太突然。就像世間很多突襲而來的情感,看上去火熱劇烈,卻經不住時間的磨洗。那時候,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正要提拔桑傑嘉措為西藏的攝政王第巴,本來就具有政治野心的桑傑嘉措,此時選擇了離開那個女子。

那女子一氣之下就嫁給了暗戀她多年的拉藏王子。本來,或許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和一個愛自己的人相守,可能更為簡單容易。可是拉藏王子性情暴虐,心胸狹窄,當他聽說這個女子是被桑傑嘉措拋棄的,如烈火焚心,從此對桑傑嘉措懷恨在心,再不釋懷。

如此,桑傑嘉措與拉藏汗之間的爭鬥,似乎有個更讓人遐想的解釋。我們只知道,他們之間,漸漸地水火不容了。

倉央嘉措和達娃卓瑪,在每夜的相見相守中,不斷累積著他們那一生、那一輪迴的愛情誓言。他們多麼希望,每一個夜晚都能停止在他們相對的柔和視線裡,或者,就停止在他們一起摘落的星辰的眼睛裡。

可是那晚,當倉央嘉措興沖沖地想要出去赴約時,他被侍從強硬的聲音叫住了。拉藏汗的繼位儀式,作為六世達賴喇嘛的他是必須參加的。此時的他,雖然心裡急切地想要見到八廓街那間小屋裡等待他的達娃卓瑪,但他很清楚,他是活佛,有些事情是逃不脫、躲不開的。

渡船雖沒情腸,

馬頭卻向後看。

那負心的人兒去了,

卻不回頭看我一眼。

對於在那個小屋翹首等待著倉央嘉措的達娃卓瑪來說,久久見不到那個他,心裡有多失落是可想而知的。三百年後,我們似乎依然能看見那個小屋的窗口,那個清瘦的身影,對著月亮,苦苦等候,默默惆悵。情深的人,雖然知道對方不能赴約必有其原因,但心內卻總會空蕩蕩地無所依存。

那是一場盛大的繼任儀式。拉藏王子,這個讓那段歷史震顫的人物,在那場儀式後,成了拉藏汗,成了桑傑嘉措和倉央嘉措後來的噩夢。

但是在倉央嘉措的眼裡,不論是桑傑嘉措還是拉藏汗,都只是歷史風煙裡的微塵,若干年以後就會被湮滅。他在儀式的紛亂程序中,想象著他的達娃卓瑪,在心底一次次地叫著她的名字,偶爾象徵性地完成作為六世達賴喇嘛必須完成的相關事宜。

在他心中,只有愛是永恆的,只有愛是不會被歷史磨滅的。

他的心,從來都是這般純粹,他的愛,也是如此。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第8章 痴念情郎思欲絕

【詩寄佳期如夢】

雖然肌膚相親,

情人的真心卻不知道。

不如信手在地上畫畫,

能算出天上星星多少。

幾天後,倉央嘉措終於又見到了他的達娃卓瑪,在八廓街,在他們共同的小屋,在星光燦爛的晚上。

雖然只隔了幾天,卻好似隔了幾個世紀、幾個輪迴。眼前的達娃卓瑪,竟然憔悴了許多。思念,是一種毒藥,越是深情的人,毒性越強烈。其實倉央嘉措何嘗不是因思念著心愛的人,消瘦了許多呢。不然,達娃卓瑪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怎麼會一邊摸著他的臉,一邊掉眼淚呢!

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訴說那幾天的思念之情。其實不用訴說,只要靠在一起,只要貼近彼此,一切都在不言中。

他和她,前生已經訴說過千萬次,今生相見於塵世,縱使只能相守幾個夜晚,那歡愉也足以感天動地了。

這是一間燈光昏暗的小屋,陳設極其簡單,但是有了他們,有了他們的相依相偎,當然,還有了屋外滿天的星光,以及窗口偶爾探進來衝他們嬉笑的風,這個小屋就是一片自在的天地,人間天上的一切,彷彿都在這裡了。

倉央嘉措心知他們的相會必須很隱秘才行,才能有希望延續下去,所以他在八廓街的一個偏僻地方租了這間小屋。

對於他們來說,有對方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天堂。

他們就在這樣溫馨的小屋裡,從黃昏到黎明,把每一分每一秒誠摯地鑲嵌在愛的神聖裡。

面對大德喇嘛,

懇求指點明路。

可心兒不由自主,

又跑到情人去處。

默想的喇嘛面孔,

很難來到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顏,

心中卻明明亮亮。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這樣去修法。

在今生此世,

就會成個佛啦。

無疑,倉央嘉措是佛性與詩性俱佳的。他可以一面在詩歌的雲靄裡穿行,一面在佛的懷抱裡沉思。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做到“不負如來不負卿”。沒有人能做到,或者,沒有人相信他能做到。世俗的眼光是一把鋒利的刀,不允許一個心中有佛的人同時還痴迷地留戀人間的情愛。

所以,倉央嘉措的內心是不平靜的。若像想著心上人一樣想著佛,他就會成佛,可是為何佛需要他關愛蒼生,卻不容許他愛上一個女子?

【直面宿命繁蕪】

第巴桑傑嘉措又一次聽到關於倉央嘉措的傳聞,說他夜晚出布達拉宮與女子幽會。那時候,當他知道倉央嘉措邀集拉薩青年男女歡宴時,已經很不痛快了,但也只是命人緊緊看著倉央嘉措。他萬萬沒想到,他手中這顆重要的棋子,竟然會這樣桀驁不馴。

如果倉央嘉措不是六世達賴喇嘛,不是活佛,他或許可以有選擇明妃的機會。但是,格魯派絕對不可以。這個教派從創立之初,就以戒規清嚴著稱,達賴喇嘛是他們的教主,當然更不能有男女情愛之染。如果想和愛人在一起,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脫下僧衣,還俗。但是,他能擅自脫下這僧衣嗎?絕對不能!他不能辜負整個雪域信眾的託付。一個活佛的還俗,會造成一個地區的信仰的缺失,更何況,他是這雪域最大的王。

倉央嘉措心裡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繫著多少人的信仰,多少人的福祉。試想,倘若他脫下僧袍一走了之,那麼,三百多年後,我們可能會為他拍案叫好,但是那樣的話,他就不是一個完滿的倉央嘉措。他是需要純粹得不顧一切的愛,但那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片段,他的來處太不尋常,去處亦然,他需要守著一顆心,向著佛光,從無數的生命之痛中走出來,走向深,走向遠,走向靜,走向廣。

有人曾經說過,宗教總是在最富裕或者最貧窮的地方發展得最為昌盛。直到今天,藏地對於佛教的忠誠與執著依然讓世界驚歎。

在那片土地,不管是國王,還是百姓,他們頑強地相信佛教中的每一個理論,並願意為了佛教付出自己的生命。

在佛經《勇士解脫之心寶》裡,有這樣一個真實的記載。公元11世紀,西藏經歷了一場朗達瑪滅佛的黑暗時期。在那段時期,一個叫郎達瑪的國王瘋狂打壓佛法,迫使所有寺院都改信苯教,堅持不改的僧人全部被殺害。一時間,西藏的佛法進入極其衰微的時刻。後來,一名僧人冒死刺殺了朗達瑪。從那之後,佛教才一點點地復甦。然而,此時西藏的佛教發展已經相當緩慢,且各種教派都各持己見,關於佛教理論的分歧非常大,沒有一個可以正信的理論。那時候,在西藏阿里地區的一個王叫智慧光,出於對佛法的虔誠以及對當時佛法衰微的憂慮,他就想到印度去請一位大德回來講法。為了籌集給這些大德的供養,智慧光到處去尋找黃金,結果,不幸被一個異教徒的國王抓到。那國王要求,要用同智慧光身量相等的金子來交換。

為了贖回叔叔,他的侄兒菩提光費盡千辛萬苦,籌到了許多黃金。於是,侄兒去看智慧光,叫他不要著急,金子的數量馬上就夠了。

沒想到,智慧光說:“我以為你只是個孩子,沒想到真厲害,這麼快就籌到了這麼多金子。不過,這些金子不要來贖我,一兩也不要給那個國王。你拿著這些金子,去印度,我聽說阿底峽尊長十分博學,我相信,他一定會給我們帶來正信。你要告訴他,智慧光為了迎請他,捨棄了法身,只求他能夠來西藏講法。”

菩提光流著眼淚回到了阿里,到處尋找使者去印度請那位大德。

當時,從阿里到印度的路途十分遙遠且兇險,沒有人敢接下這個差事,還是一位僧人慨然答應了這個艱苦的任務,歷盡艱難,八年之後才終於見到了阿底峽尊長。

當尊長聽到這個曲折的故事,不禁也向著西藏方向合掌慨嘆:菩薩啊,這是一位大菩薩。

據說,阿底峽尊長也向自己的本尊護法綠度母祈問去西藏的兇吉。綠度母回答,很好,就是會折你的壽命。

然而,尊長很快回答:“如果能夠廣傳佛法,利益眾生,壽命又算什麼呢?”從那之後,阿底峽尊長來到西藏,傳法十幾年,最後在西藏聶唐圓寂。

這只不過是藏人在求法歷史中很小的一個故事。為了學佛,為了求法,這些成就者真的可以拋棄一切。

在藏地,佛教不僅是民眾的信仰,更是植根於他們生命中永不消失的靈魂。在這份信仰中,有一個最重要的信仰點,就是他們的上師。這樣一個人,哦,不能說是人,應該是,這樣一位佛,他能夠還俗嗎?即使連剛咿呀學語的孩子,也會對他搖頭。他若是還俗了,就毀掉了整個地區民眾的信仰。

這個道理,對於學經多年的倉央嘉措來說,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在任何一部經論裡,也找不到自己的去處,他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

對於我們來說,我們也只能在三百多年後的時空裡,默默為他祈禱。

而我們知道,當時的桑傑嘉措很憤怒,也很苦惱。但是一方面,倉央嘉措畢竟是六世達賴,桑傑嘉措也不能公然牴牾他;另一方面,桑傑嘉措是一個很有頭腦的政治家,他不會因一時的憤怒失去理智。所以,他選擇了忍耐。他還得充分利用倉央嘉措這顆棋子,對付拉藏汗以及其他對手。

可他也不能任倉央嘉措這樣放縱下去,於是他來找倉央嘉措交談,希望後者放下凡俗世界裡的無謂念想,一心向佛。

桑傑嘉措以為,一向平和的倉央嘉措會接受他的勸告,不再留戀繁華世界裡的事情。

但是這一次,他錯了。倉央嘉措態度很強硬,像是突然間成了掌控一切的活佛,又像是突然間放下了活佛的累贅,成了自己的主人。總之,他給了桑傑嘉措一個尷尬的答覆。

長期以來的壓抑、空寂的布達拉宮、不得自由的生活,以及明明揹負著重要的責任卻無法施展一分的苦悶,早已讓倉央嘉措的內心飽受夠了煎熬。

他是一根彈力強大的彈簧,被壓到極點的時候,一定會反彈起來。從偷偷溜出布達拉宮,遊走在拉薩的街頭,到夜間幽會情人,這已經證明,倉央嘉措早已鬱結在心,只有走出那間牢籠,才能獲得些許釋放。而桑傑嘉措並不明白,這個名義上的活佛,實際上的傀儡,到底有著怎樣的情懷。他永遠也不知道。

倉央嘉措想盡可能地獲得自由,桑傑嘉措卻想盡可能地把他掌控在手中,不斷地給他灌輸他早已聽膩了的思想。他們在各自心的旅程裡,早已形同陌路。

桑傑嘉措致信給倉央嘉措的恩師五世班禪額爾德尼,希望他能勸阻倉央嘉措,但是很枉然,這次,倉央嘉措打定了主意,他要跟著自己的心走。

無奈,桑傑嘉措只好暗中告訴五世班禪,讓他迅速為倉央嘉措授比丘戒。所謂比丘戒,又稱近圓戒、近具戒、大戒,略稱具戒。因與沙彌、沙彌尼所受十戒相比,戒品具足,故稱具足戒。受過比丘戒的僧人要遵從的戒律更加嚴格完備。以戒法規定,受持具足戒即正式取得比丘、比丘尼之資格。一般來說,僧人受比丘戒的年紀在滿十二歲後。

公元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西致信倉央嘉措,邀請他去日喀則,說要親自在札什倫布寺為倉央嘉措主持受比丘戒的儀式。倉央嘉措應了要求,第巴桑傑嘉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一起隨同倉央嘉措前往日喀則。

倉央嘉措甚至沒來得及與達娃卓瑪道別,就上了路。他的心無比沉重。

這年六月,倉央嘉措一行人抵達了札什倫布寺。受戒當日,倉央嘉措一直沉默著,他的內心深處在醞釀一個驚人的決定。當五世班禪在儀式剛剛開始建議倉央嘉措在大經堂為眾僧講經時,令所有人吃驚的是,倉央嘉措拒絕了,很果斷。

他已經壓抑得太久,在那個逼仄的布達拉宮,在那個高貴卻死寂無味的位子上,他早已覺得委屈。這一刻,他的聲音如洪鐘一樣,狠狠地敲擊在那裡每一個人的心頭。

還沒有結束。當五世班禪準備為他受戒的時候,他再一次斷然拒絕了。他甚至要求五世班禪收回曾經的沙彌戒。

怎樣曲折坎坷的內心爭鬥,才讓他做出這樣的抉擇呢?

眾僧看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活佛,一再求情,卻終究改變不了他的決定。他就在那裡靜坐著,閉著眼睛,默默唸珠。他的世界剛才還是翻江倒海,而此刻,已經泛不起一絲漣漪。長時間積壓的鬱結,終於在那一刻爆發出來,他備感輕鬆。整個人,整個靈魂,都沐浴在札什倫布寺的陽光裡,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已不存在。

倉央嘉措,或許他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不需要一個金子做的囹圄,把他的身心、性靈,都關閉起來,他真的不需要。

柳樹愛上了小鳥,

小鳥愛上了柳樹。

只要兩兩用心,

鷂鷹無隙可入。

在倉央嘉措的心裡,愛情具有很強大的力量,似乎可以抵禦很多紛擾。但是他高估了愛情的力量,他所處的是一個無底深淵,不容許純粹的愛情開花,甚至,不允許他愛。他越是勇敢去愛,就越會觸碰到“鷂鷹”的羽翅,越會遭受沉重打擊。

【只死別不生離】

然而,倉央嘉措沒有想到,這次從日喀則回來以後,他愈加失去了自由。一直以來,第巴桑傑嘉措對於倉央嘉措的離經叛道,都儘量給予容忍,一來他是六世達賴,畢竟處在那個位置上,倘若對他太不敬,會被所有人非議;二來倉央嘉措這顆棋子對他很重要,如果沒有他,桑傑嘉措就很難進行政治上的爭鋒。可是這次,桑傑嘉措實在難以容忍,在倉央嘉措堅決地拒絕了他的勸告,並且堅決地拒絕受比丘戒以後,他對於倉央嘉措的忍耐,似乎到了極點。他不容許他再胡鬧,因為他知道,如此胡鬧下去,這個活佛的光環就會失去光彩,利用起來,就不會那樣理直氣壯。

於是,倉央嘉措被桑傑嘉措軟禁了起來。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西藏最大的王,活佛,六世達賴,被禁錮在日光殿裡,能看到陽光,卻摸不到外面世界的華美,能感受到風,卻聽不到風中來自伊人的呼喚。

聽不到,看不到,他只有憑思緒,一次次地回到瑪吉阿米酒館旁邊的小屋。

心愛的姑娘啊,

你若離開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裡。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達娃卓瑪了。那個靜美如玉的女子,一直在小屋裡靜候著她的心上人,一直守著那裡所有的回憶,她的心在一天天地消瘦著。

深情如她,靜美如她,卻也被等待中的時光消磨得憔悴不堪。

只不過,她心裡無比堅定,對倉央嘉措,對他們之間這份難得的情。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倉央嘉措,她的心上人,總會披著月光走來,總會有那麼一天。

她心裡很篤定,因為她明白,倉央嘉措是深情如海的人,對她的愛,沒有絲毫保留。只是,生活的羈絆,讓他不能永守在她的身旁。

她就是這樣,用清澈的心解讀著同樣清澈的倉央嘉措。

可是,他們清澈至純的愛情,卻在那樣的泥淖中,越來越黯淡,越來越無力。

“我一定要出去!”其實,倉央嘉措已經在心底把這句話喊了好多遍。這天,他終於找到了機會,趁第巴桑傑嘉措的看守不備,從寢宮的側門溜出。

守門的老黃狗,

心比人還靈。

別說我夜裡出去,

清晨才回宮。

毫無疑問,他是以飛一樣的速度來到那間小屋的。即使如此,他也已經抱愧許多了,讓美麗的心上人,一個人默默地等在孤寂裡,隻身守著兩人共同的月亮,這是何等殘忍的事情!

幸好,他又來了,帶著一腔的衷情!

倉央嘉措有一種衝動,他想立刻帶著達娃卓瑪遠走高飛,到遠方,到草原上,到海邊,到花鳥樹木自由呼吸的地方。可是他終究還是讓自己冷靜下來了,他不是他自己的!他是活佛,身系萬千人的信仰,倘若就此一走了之,那麼,他和達娃卓瑪或許會有一段愛情在某個偏僻的角落,生成一叢一叢的格桑花,可如果是這樣,倉央嘉措便也只是個敢於為了愛情放棄一切的情種而已。實際上,倉央嘉措是一個智者,一個集佛性和詩性、愛念和空念於一身的人。對於佛,他同樣有著無上的尊崇,就像他對於愛情一樣。

“不負如來不負卿”,即使是活佛倉央嘉措,也難以做到。

不管怎麼樣,此刻,倉央嘉措就在那個小屋裡,看著他的達娃卓瑪。她消瘦至極,眼眸卻仍舊是那樣深情地投在倉央嘉措俊朗的臉上,就像從未離開過他一樣。

看著眼前這個被等待折磨得失去光華的女子,倉央嘉措的心在滴血。可是他能做什麼呢?他只有依偎著她,把她融進他疼痛難忍的心裡。而這,對於達娃卓瑪來說,已經足夠了。對於愛情,她其實沒有什麼奢求,儘管她曾經拒絕過很多傾慕她的男子,但是一旦認定倉央嘉措是她一直尋找的人,那隻要她明白,他的心和她在一起,只要他能拾起一寸月光交付給她,讓她孤寂的夜晚有個念想,她就心滿意足了。

愛,對於她來說,便是如此。

問問傾心愛慕的人兒:

願否做親密的伴侶?

答道:除非死別,

活著永不分離!

印在紙上的圖章,

不會傾訴衷腸。

請把信義的印戳,

打在各自的心房。

那天的夜,靜謐、安詳。在彼此相對的溫潤眼神裡,把所有的離別之情,傾訴在燭光搖曳的柔媚裡。

如果那一夜永遠沒有終點,如果他們的相依相偎能夠把整個夜晚拉長到不醒的夢裡,如果,陽光不照進他們把酒言歡的溫馨裡,該有多好!

可是,白天還是降臨了!降臨在那個清晨,在他們的窗口。

臨別,倉央嘉措輕吻了達娃卓瑪。第一次,他把所有的情衷和留戀,以最近的距離,直接送到心上人的心底。那樣短暫的溫柔,那閃電一樣的瞬間!他們之間的愛,一直在山川河流般的氣息中延展著,很寬闊很深遠,他們執拗地追求相守到老的愛,卻不曾把他們的愛情,演繹成流俗。所以,這一吻,雖然再自然不過,卻也帶著幾分驚天動地。

達娃卓瑪淺淺地一笑,像靜美的薔薇,在微風的搖曳下眨了一下眼。

開門的時候,他們才驀然發現,外面是一個白皚皚的世界,竟然下了一夜的雪!在陽光的照耀下,整個世界都顯得分外輝煌。

無論這場雪帶著什麼信號,他們還是相視一笑。雪的靜美,和他們的愛情,何其相似!

倉央嘉措走出小屋,踏著雪,回到了布達拉宮。

一切都彷彿在安靜中度過了。可是這一次,那場突兀的雪,卻改變了一切。

清晨,第巴桑傑嘉措派來的看守,清晨時分突然發現,在佛爺寢宮的一道側門外,有兩排足印,一直延伸到宮外。帶著好奇,他一路跟著那足印走去,走到了瑪吉阿米酒館旁邊的小屋。

是的,他得到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結論。隨後,他把這個結論如實地告訴了第巴桑傑嘉措。

“何等荒謬的事情!”在得知倉央嘉措和女子幽會的秘聞已傳到拉藏汗耳朵裡以後,桑傑嘉措知道,必須徹底斷絕倉央嘉措的後路,他知道該怎麼做。

薄暮出去尋找愛人,

破曉下了雪了。

秘密也無用了,

足跡已印在了雪上。

誰能想到,一場雪會是倉央嘉措和達娃卓瑪這場純潔愛情的葬禮!那兩排腳印,分明就刻著永不分開的誓言,分明印著倉央嘉措一行行的詩句。

倉央嘉措是愛雪的,就像他愛世間一切美好。所以,就把那場雪當做他們的訣別詩,留在那個永恆的夜晚!

【住進你的心裡】

芨草上的白霜,

還有寒風的使者。

就是它們兩個,

折散了蜂兒和花朵。

倉央嘉措,他將再一次面臨永別!

這個湖水一樣清澈的生命,在人世的道路上,走一段,痛一遭。

桑傑嘉措心裡很清楚,只有讓那個讓倉央嘉措牽掛著的女子消失,才能堵住拉藏汗的嘴,讓兇狠的拉藏汗不至於因此事興風作浪。

儘管,這是一個對倉央嘉措無比殘酷的決定,可他必須這麼做,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他的理想還有很大一部分等待完成。

倉央嘉措又一次溜出了寢宮,這一次,他們似乎是預料到了什麼,相對坐著,十指相扣,卻只是靜靜地坐著,從彼此的心跳中,摸索著所有的心思。

他們,已經不需要太多言語。只是默默地相對,就能將對方和世間一切的美好,築在他們的愛情誓言裡。

靜,便靜得月落雲歸;靜,便靜得海枯石爛。

你是我,我是你。我們就是世界!

第二天,達娃卓瑪失蹤了,從那個溫馨的小屋,宿命般消失在人海。

下弦十五的月亮,

和她的臉龐相像。

月宮裡的玉兔,

壽命不會再長。

在倉央嘉措的世界裡,月亮是明亮的,清涼的,多情的,尤其是和達娃卓瑪在一起的時候。月圓人圓,這恐怕是多少痴情男女一生的守望和夢想,可是世間卻有無數的別離,無數的悲歡離合。此時,倉央嘉措眼中的月亮,冷寂、孤獨、蒼白,他的心,更是如此。

倉央嘉措的世界,一剎那,就從天堂到了地獄,他看不見陽光,看不見天空,看不見河流,看不見人間。

她是那般靜淑的人兒,如此莫名地消失在寂靜的人間,便連同世間一切的生動,也帶走了。留給她的心上人一個茫茫的空洞,連自己的身影也遍尋不著。

倉央嘉措心裡很清楚,這是第巴桑傑嘉措所為。那麼,既然如此,他便也清楚,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他的達娃卓瑪,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的整個世界,茫然了。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裡。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裡。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裡。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那裡。

不離,不棄。

來我的懷裡,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裡。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第9章 斜陽盡處看無常

【來路不堪回首】

在一片嗚咽的政治紛亂中,倉央嘉措失去了最後一個心愛的人。說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說不清是風中還是雨中,他就在那個縹緲的時空裡,遺失了最後的愛的歸宿,也遺失了最後的溫柔。

幼小的時候,他在流水白雲的門隅,失去了堅強的堡壘——父親扎西丹增。那時候,他尚不知道,這個冰冷的人間還將給他多少生離死別,還為他的生命準備了多少必然破碎的夢。他仍舊在門隅的陽光裡沐浴童年的歡樂,因為他還有善良溫柔的母親次拉旺姆,還有陪著他把童年描繪得五光十色的仁增旺姆。

那時候,他的天空雖然失去了一根支柱,但最起碼還是蔚藍的,還是清透的。他還能在門隅的青山綠水中,將所有美好的夢想肆意地播撒。他可以在母親的懷裡安詳地睡去,不必擔心哪一顆星星熄滅後,心靈會失去依靠。他也可以牽著仁增旺姆溫潤的手,趕著他們的牛羊,從山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捕捉一袖一袖的風,輕快地唱歌,帶著髮梢上的蝴蝶一起走在夕陽的餘暉裡。

那時候,他從不曾想到,他的生活會突然間變得無比蕭索,無比蒼涼。

他不曾想到,上天在給了他一個艱鉅沉重的任務以後,會將他的一切無情地奪走。

他只是在明麗的天空下,爽朗地笑,自在地走。冷和暖,夢和現實,都有人陪著。

可是,他的一切都在十五歲那年,通通改變了,傾覆了。他走出了門隅的清淨,走進了未知的世界,未知的深淵。

不久以後,他的母親次拉旺姆也永遠地離開了他。從此他再也感受不到那比陽光柔和,比月光溫潤的母親的愛。仁增旺姆嫁人了,他那些年的愛就那麼直愣愣地毫無反抗地被埋葬在遠方。他的愛情,第一次凋零在雪山的沉默裡。

但是他是活佛,他有著萬千榮寵的身份,在高高的寶座上,俯首看一眼蒼生,心底油然而來的關懷,讓他不得不擺脫絕望,讓自己更堅強地活著。可當他越來越發現,自己只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看到世間的一切荒蕪卻無能為力,他信誓旦旦地想要為黎民做的事情,竟然遙不可及時,他在冰冷的牢籠中,迷失了。

佛,在他心中,很深,很靜。可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憤懣,於是他走出了布達拉宮,走向了繁蕪。

人間很美,在他最後終結對俗世的愛戀之前,他從冰冷的寶座上下來,帶著所有的情懷、詩性、愛戀,無所畏懼地走到了人海,走到了前世就約好的達娃卓瑪面前。

他傾心地愛了,就像他傾心地向佛一樣。

他甚至設想過娶達娃卓瑪為妻,設想過不做活佛,只做個凡人,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與所愛之人,在安靜的地方,送別流年。

但是,他必須回到佛的懷中,在那朵蓮花上做一顆清涼的露珠,潤滌塵世的紛擾。這是他的宿命,前生,前生的前生,就已經註定。他是倉央嘉措,他在那一輪迴裡,所有的悲傷離恨,所有的曲折難堪,都只為塑造一顆真的佛心。

只是當時,他有著一萬丈的悲涼。

純淨的人,純淨的愛情,純淨的相逢。

他與達娃卓瑪,在那樣離亂的年代,在暗潮洶湧的西藏,默默地愛了。兩心相許,別無所求。可越是純淨的愛,在遭受命運顛簸的時候,就越顯得無奈和酸澀。

他再一次,最後一次,失去了生命中透綠的稻草。很悲傷,很蒼涼!

在失去了太多情感依託以後,他有理由變得冷漠,但他並不冷漠,他是活佛,他是倉央嘉措。

生機勃勃的哈羅花,

如果拿去做供品的話,

把我這年輕的蜂兒,

也帶到佛堂裡去吧。

經受了多次無奈的離別後,倉央嘉措的心沉靜了許多,彷彿是心底的蓮花在慢慢綻放,他走近了佛,也開始了更加波折的生命歷程。

【在風雨中靜默】

然而,一切的苦痛和折磨還沒結束,他是在歷史的風口浪尖登上活佛位置的,那段歷史充滿傾軋、掙扎、號哭,猙獰的扭曲的面孔,在那時的西藏,一個個地出現在倉央嘉措的面前,他們,不會讓這個心如湖水般清澈的人,平靜地生活。

倉央嘉措的劫難,才剛開始。

不經歷磨難,怎麼能成為真的活佛呢?不經歷磨難,我們又怎會在景仰他的時候,溫柔地給予他憐愛呢?

在一條更崎嶇的路上,倉央嘉措,開始了他步履維艱的跋涉。在一切的情感都被現實切割成並鑄成傷痕以後,他依舊坐在活佛的位置上,依舊是別人手中的一顆小小棋子。但是我們相信,他正在通過一條黑暗的隧道,一條深不見底的大河。一旦通過,這個小卒就能在屬於他的世界,在佛的懷抱中,盡情遊走,把早已積蓄的大愛,在人間播撒。

佛,在你心中,我們一直相信!

每年的藏曆元月初三或初四至元月二十五日在拉薩城都會舉行盛大的“默朗”傳召大法會。所謂“默朗”,有兩層含義,一層是祈願、嚮往之意,表達了藏民對幸福、平安和健康的渴望;另一層是為了紀念佛祖釋迦牟尼摧毀外道、廣施佛法的功德。

據說,當年釋迦牟尼曾在正月初遇外道鬥法辯經,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八這段時間,佛祖有意退避,使自己處於不利的境地。待到正月初九到十五日,便大顯神通,對外道進行反攻,迅速戰勝外道者,使他們或火焚,或水溺,或墮巖。藏曆“默朗”大法會的初衷便是慶賀弘法勝利,並藉機求得一年的功成圓滿。

傳召大法會是西藏最大的宗教節日,由藏傳佛教格魯派師祖宗喀巴大師於公元1409年創立。第一次傳召大法會是在西藏的大昭寺舉行的,後來便形成了在大昭寺舉行傳召大法會的慣例。

宗喀巴大師出生於今青海省湟水河畔塔爾寺所在地,法名羅桑扎巴。7歲入夏瓊寺剃度為僧,16歲入藏修行,刻苦學習顯密二宗,最後在藏傳佛教噶舉派的基礎上,創立了守戒律、重修行的格魯派。公元1408年,宗喀巴決心效彷彿祖釋迦牟尼在拉薩創立一個大型法會,藉此機會募捐錢財供養自己教派的寺廟和僧侶。宗喀巴在當時西藏掌握的帕竹政權支持下,成功地在公元1409年的藏曆正月在拉薩發起了一個大型的祈願法會。

當年,從各地來到拉薩參加法會的僧人有一萬多人。在這次法會後,宗喀巴又在帕竹地方政權支持下,建立了甘丹寺。甘丹寺的建立,標誌著藏傳佛教格魯派的誕生。

17世紀40年代,五世達賴在蒙古和碩特部的支持下,建立了甘丹頗章政權。到這個時候,傳召大法會的規模、內容、程式也開始逐漸固定下來。

大法會期間,傳召最重要的活動是誦經和辯經。佛教認為,大規模的誦經祈願活動可以感召神佛,給世間帶來安寧和平,可以為眾生謀得福祉。傳召期間,每天有六次法會。在這期間,香客們會將佈施奉上。另外,在大法會期間,會通過辯經來評定“拉然巴”格西學位。二月的時候,傳小召時再評定“磋然巴”格西。

所謂“拉然巴”是指博學高明之士,“磋然巴”是指卓越高明的學者。格西則是善知識或者良師益友的意思。

除此之外,在藏曆正月十五這一日,親政的達賴喇嘛會親自參加傳召。清晨的時候,達賴喇嘛將到大昭寺拉姆神殿禮拜西藏最早的護法神,然後從大昭寺的南門進入拉薩的松曲熱廣場向眾僧侶講經弘法。到這一日,大法會進入高潮階段。

大法會期間,正值藏曆新年,宗教活動和民俗節日交織在一起,因此會有各種形式的輕點交合。活動包括閱兵典禮、賽馬射箭和跳神驅鬼等,也有誦經、放生、演藏戲、瞻仰佛像、法舞、酥油花展和未來佛“觀察”等活動。

通常,“默朗”傳召大法會於藏曆正月二十四的夜晚,在驅邪送鬼的儀式之後正式結束。

對於無常和死,

若不常常去想。

縱有蓋世聰明,

實際和傻子一樣。

很奇怪,在那樣熱鬧的大法會期間,倉央嘉措想到最多的卻是死。倉央嘉措已經看到過親人的死,更看到過無數生靈的死,死對於他的心來說,同樣具有很強的壓迫性和攻擊性。縱然是活佛,在他的生命中也必須遭遇病痛、苦難,也必須面對歸途。

生命無常,生死只是瞬間的事,倉央嘉措很明瞭,他只是需要在歷經磨難以後,直面死亡,或者笑對死亡,那時候,他才是真的活佛。

【暗潮中自飄零】

你的心如明月,

千萬朵烏雲也汙染不了;

我的心似哈達,

千萬次洗滌也退不了色。

公元1703年,一年一度的傳召大法會在大昭寺舉行。這一年,倉央嘉措十二歲。

倉央嘉措第一次參加大法會,至少在表面上來看,這證明他已經親政了。當然,一切都只是表象而已,他的苦楚、憤懣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當然,第巴桑傑嘉措也很清楚。

倉央嘉措能做的,就是忍耐。當他從布達拉宮溜出去,在人間的繁華里,在苦痛的愛河裡走了一遭,細細琢磨以後,自知既然處在那個位置,也只能忍耐,只是在忍耐的過程中,始終心向蓮花,向萬千蒼生。

一切看起來都像往常,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彷彿這個世界真的得到了神靈的護佑,再無風波,再無糾葛。

然而,往往是越平靜的海面,越有可能醞釀著風暴。

有一個名字,一直是第巴桑傑嘉措的心頭大患。而這次,這個名字將會給桑傑嘉措和倉央嘉措沉重的打擊。他就是拉藏汗。

他們早已勢如水火,只是雙方都一直在隱忍,在未知勝負的情況下,誰都不會輕舉妄動。

那次,倉央嘉措溜出宮與達娃卓瑪相會,在雪地上留下的那兩排足印,居然會掀起這麼一場軒然大波。

那不只是兩排足印,那是鐵一般的證據。足印的一頭通向倉央嘉措——活佛的寢宮,一頭通向瑪吉阿米酒館旁邊的小屋,而小屋裡住著一位妙齡女子。

就是對於普通信徒來說,活佛於夜間幽會情人,也是很荒唐的事情,更不用說對於兇狠、狡詐的拉藏汗。桑傑嘉措和倉央嘉措但凡有把柄落在他手裡,他就會死抓著不放,繼而不顧一切地顛覆他們。

桑傑嘉措雖然在第一時間作出決定,讓達娃卓瑪很快從拉薩城消失,但這已經無濟於事,拉藏汗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的敵人,他是見縫插針的人,他是嗜血的蒼蠅。

政治,是個骯髒的坑,把別人踩在腳下,才能不踩到下面的汙穢。

而倉央嘉措,雖然無心政治,卻被宿命無情地推到了政治的旋渦裡。他甚至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可以想象,拉藏汗在掌握倉央嘉措與情人幽會的確鑿證據以後,那副欣喜若狂的醜惡嘴臉。也可以想象,在狂喜過後,他心頭轉過了多少置桑傑嘉措、倉央嘉措於死地的辦法。對於敵人,他是絕不會心慈手軟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家。

拉藏汗迅速地做出了決定,他做了一件讓自己暗自竊喜的事情。

康熙帝很快就收到了拉藏汗的奏摺,無疑,這封奏摺目的明確,文辭犀利。在說到倉央嘉措時是這樣寫的:“耽於酒色,不守清規”,“是假達賴,請予罷黜”。多麼言簡意賅,多麼氣勢逼人!

當然,拉藏汗主要是針對桑傑嘉措的,倉央嘉措只是被殃及的池魚而已。他這顆小棋子還不會被拉藏汗放在心上。所以,在那封奏摺裡,我們完全可以想象,拉藏汗用怎樣的完美邏輯,怎樣的明晰思路,來達到對桑傑嘉措的致命一擊。

康熙帝,這一代明君,能在龍座上一坐就是61年,豈會憑拉藏汗的一面之詞就輕易下結論?再說,當時的西藏一直是一塊是非之地,那裡的一切神聖總是處於政治傾軋的尷尬中,稍有差池就會釀成大禍。於是,康熙帝雖然不久就對拉藏汗的奏摺給予回應,卻並沒有對倉央嘉措做出實質性的處理。

康熙帝派出使者來驗明達賴真身,使者按照皇帝的指示,在觀察了倉央嘉措數日之後,得到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結論:“不知是否是五世達賴的化身,但確有圓滿聖體之法相。”毫無疑問,康熙帝這樣指示,是為了同時寬慰拉藏汗和倉央嘉措,以調和雙方的矛盾。

不管怎麼樣,這一次,倉央嘉措總算化險為夷。

儘管如此,那一次的經歷也讓倉央嘉措心有餘悸。他不是害怕會失去六世達賴的位置,他是發現,處在那個位置上,隨時都有可能遭到烏雲風暴的洗禮,隨時都可能被拋入歷史的無底深淵,想呻吟都發不出聲音。

他很無力,對於那時堅硬殘酷的現實,他實在太過瘦弱。我們看到,在他俊逸的臉龐上,已經留下了滄桑的痕跡。

【爭鬥不如放下】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裡。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豐收之後荒涼的大地,

人們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裡的人,埋得很深。

康熙帝雖然努力調和,但是桑傑嘉措和拉藏汗之間的鬥爭,早晚都會正式打響。

在大法會期間,他們之間,其實已經交了火。當時,桑傑嘉措的幾個親信向拉藏汗的家臣挑釁,拉藏汗的家臣大怒,遂殺了桑傑嘉措的親信。本來就視對方為死敵的雙方,有了這樣的導火線,豈能白白放過!桑傑嘉措迅速集結了大隊兵馬對蒙古駐軍進行了襲擊,拉藏汗沒想到桑傑嘉措竟會突然發難,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好被迫暫退出拉薩。

但他是拉藏汗,以他的兇狠好鬥,豈能白白受辱?退兵到藏北高原後,拉藏汗迅速重整了蒙古八旗兵勢,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掉頭攻回到拉薩。桑傑嘉措被打蒙了,他沒料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拉藏汗竟會折回來,給他沉重一擊。

火併!流血!冰冷的歷史,總是用無數人的鮮血書寫的。那場突如其來卻又醞釀已久的戰爭,讓無數生命消弭在拉薩城,在那一歷史的黑暗角落。

後來,三大寺堪布和拉藏汗的經師嘉木樣協巴出面調停,雙方才停止了戰爭,不久達成協議。在兵力明顯處於優勢的拉藏汗面前,桑傑嘉措不得不選擇退讓。他被迫辭去了第巴一職,第巴一職由桑傑嘉措之子阿旺仁欽繼任,和拉藏汗共同掌管西藏事務。

但是一切都還沒結束。桑傑嘉措和拉藏汗都是對政治充滿無限慾望的人,並且都是好戰之人,他們之間,必定要拼個魚死網破,才能罷休。

血,屬於歷史,可也屬於政治。只是,可惜了那些無辜生命。

短暫的安定之後,公元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拉藏汗與桑傑嘉措之間再一次發生了軍事衝突,經過各方調停,又一次停火,又一次達成了隔靴搔癢的協議。雙方退出拉薩,拉藏汗退回青海,桑傑嘉措撤到雅魯藏布南岸的貢嘎。

戰爭的暗流,卻仍舊在湧動著。所有的人都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拉藏汗假意回到青海,到了那曲卡就停止了行進,並且在那裡集結了附近的蒙古軍隊。此時,桑傑嘉措也在籌集軍隊,他很清楚,拉藏汗很快就會再次回來。

是的,拉藏汗回來了,如暴風一般。他派出的一支幾百人的蒙古騎兵從藏北草原徑直進入了拉薩城,佔領了城內要塞。

桑傑嘉措慌了手腳,人在慌亂的時候,是最容易出錯的。這次,桑傑嘉措出的錯,是致命的。他選擇了鋌而走險,派人給拉藏汗下毒。很不幸,他沒能得逞,拉藏汗是何等狡詐之人,豈能識破不了這樣的把戲?當然,他對於桑傑嘉措的恨,也因此到達了極點。如果以前,他還只是想除去桑傑嘉措這個政治路上的絆腳石,那麼此時,他眼中的桑傑嘉措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必殺之而後快。

於是,拉藏汗重兵進攻,桑傑嘉措一方防備不及,被打得七零八落,桑傑嘉措被俘。

拉藏汗馬上就向朝廷上奏,在打敗了桑傑嘉措以後,他有足夠的底氣把一切的責任、一切的罪過都推到桑傑嘉措身上。他肯定忘不了在奏章上寫到他如何英勇,如何精明地擊敗“罪無可赦”的桑傑嘉措。他,能代表所有人,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至少他在奏章裡已經這樣做了,他的呼聲就是民眾的呼聲。

字字真切,句句清晰!一場戰爭被他描繪得有聲有色,有理有據,總之結論就是:桑傑嘉措該死,拉藏汗是英雄!

最醜惡的嘴臉,往往在最動人的話語中體現出來。

桑傑嘉措在被俘以後,突然感覺無比輕鬆。一直以來,權力之爭讓他疲於奔命,一顆心被懸在政治的樹枝上,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落。而此時,失敗了,反而好像經歷過一場洗禮,一切的掙扎、拼殺都那麼無味。

徹底地失去一件東西,有時候比得到還要快樂,因為不必再苦苦守候了。

放下,是多麼讓人神清氣爽的事情。只是當時,他不捨得。

不捨得,便是痛苦的根源。

而此時,桑傑嘉措不得不放下了,雖然很無奈,但卻給了他一個從旋渦中解脫出來的機會。他的一生都在追逐,卻終究敵不過命運。

回味一生,他追隨著五世達賴,得到了智慧、勇氣。五世達賴於他,是太陽,是山嶽,是江河,往那裡一看,就能充滿無限力量。

可是,偏偏他對權力有一種特殊的嗜好。這就讓他在成為第巴以後,一次次地把自己推向此時的紛爭,從身體到靈魂,經歷無數的掙扎,最後歸於平靜。

他的一生,不輝煌,卻是硬朗的、堅定的。我們不喜歡那些紛紛擾擾、爭名鬥利,但是歷史喜歡,而他,屬於歷史,屬於那段悲鳴著的歷史。

對於倉央嘉措,桑傑嘉措恐怕也只是偶爾微微抱愧,然後瞬間就把那個他一手扶植的活佛放回到他的棋盤,在需要的時候簡單地動一動位置。

只是這一次,下棋的人再也沒有力氣沒有資格統御全局,他成了階下囚,將走向歷史的河流,永遠沉寂。

那日,他被帶出囚籠,被帶到了他宿命中的終點。此時,他才驀然發現,高原上的一切,被微風環繞得很寧靜,很曠達。他笑了。他似乎從沒有笑過,可此時他會心地笑了,從性靈深處笑出來,不帶一絲絕望。

一切皆幻象!只有頓悟,才能由衷地笑。

這一年七月十五日,桑傑嘉措被殺害。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第10章 不朝白雲問來去

【他非獨自前行】

倉央嘉措在得知桑傑嘉措被害的消息之後,正在靜思,對於整個生命歷程那一瞬間之前的一切,仔細地回味了一遍。那些人,那些名字,那些明麗燦然的回憶,那些曲曲折折的人海相逢。此時的他,經歷了很多悲歡離合以後,早已變得淡然。以前想到仁增旺姆,想到達娃卓瑪的時候,他的心會痛,但是現在,當那兩個名字出現在腦海,他的臉上甚至閃過一絲坦蕩蕩的笑意。

有過那些人,有過那些美好,此生也就完滿了。

所以,桑傑嘉措的死,對他來說,沒有好也沒有壞,一切終究都會歸於塵土的,那些苦苦爭鬥看不透的人,總會在走向寂靜的時候嘲笑自己。所以,桑傑嘉措臨死前的微笑,何嘗不是對自己一生的嘲笑?

倉央嘉措仍舊在靜思,他深知拉藏汗的厲害,這些年他作為棋子行走在拉藏汗與桑傑嘉措拼死的棋盤上,已經很明瞭,總有一天,他會直接面對拉藏汗血紅的眼神。但是他知道,他不會顫抖,不會恐懼,他的心中,一片澄清。

不論他對生命看得如何通透,都必須面對那一次生命歷程裡越來越嚴酷的挑戰。

拉藏汗要在西藏一手遮天,除了必須除掉桑傑嘉措,還有一個人也讓他不得安寧,那就是倉央嘉措,雖然倉央嘉措只是個傀儡。他不允許任何人威脅他的地位,他必須讓倉央嘉措從活佛的位置上下來。

所以,在拉藏汗給康熙帝的奏摺裡,再次請求康熙帝“廢第巴所立假達賴”。英明的康熙大帝,有著草原鷹隼的銳利與警惕,並沒有因為關內舒適宜人的氣候疏懶了筋骨,為江南江北的繁花迷糊了雙眼。拉藏汗的那點心思,他又怎會看不透呢?然而此時的滿清帝國,連年征戰的硝煙剛剛平息,草原梟雄葛爾丹的叛亂,曠日持久的遠征,已經大傷了大清帝國的元氣。一場戰爭的勝利,並不是一個國家真正的勝利。雄才大略的帝王康熙非常清醒,此時的朝廷和人民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是養精蓄銳。拉藏汗再狡猾,充其量不過只是一頭在草原上橫行的狼,還攪不起黃河長江裡的大浪。何況,這頭狼還幫自己除掉了一個心腹大患——桑傑嘉措。

康熙帝早已對第巴桑傑嘉措心懷不滿,只是因為桑傑嘉措的特殊位置,才沒有除掉他。這還得從葛爾丹叛亂說起。

當年,桑傑嘉措為了驅逐西藏境內的蒙古和碩特部勢力,冥思苦想找幫手,他想到了情同手足的葛爾丹。葛爾丹是清代厄魯特蒙古準格爾部首領,漢王巴圖爾琿臺吉的第六子。青年時,葛爾丹曾赴西藏修習佛法,追隨在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的身邊,並深受五世達賴的器重。可惜,幾年的行修並未除去葛爾丹的戾氣。葛爾丹“不甚愛梵書,唯取短槍摩弄”,正是在舞刀弄槍之機方才結識了有同好的桑傑嘉措,二人氣味相投,交往日漸密切。

公元1670年,葛爾丹的兄長僧格在準格爾貴族內訌中被殺。次年,葛爾丹便聞訊自西藏返回,為其兄報仇,擊敗政敵,奪回了準格爾部的統治權。公元1676年,葛爾丹俘獲其叔父楚琥布烏巴什,次年擊敗和碩特部首領鄂齊爾圖汗,實力大增。隨後又佔據南疆,勢力擴至天山南北。公元1679年,達賴喇嘛贈予他博碩克圖汗稱號。

公元1690年,在沙俄的慫恿和支持下,葛爾丹率軍進攻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繼而進軍內蒙古烏朱穆秦地區,威逼北京。同年八月的烏蘭布通之戰,葛爾丹慘敗。

當時,桑傑嘉措並不知道葛爾丹所攻打的喀爾喀蒙古早在戰亂開始之際就歸順了清政府,他在葛爾丹慘敗給清軍之後,竟多次派人出面調停。在康熙帝看來,桑傑嘉措的行為與葛爾丹的叛亂行徑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在康熙帝的心中,桑傑嘉措一直是眼中釘、肉中刺。葛爾丹是讓康熙帝寢食不安的人,為了征討他,耗費了大清多少人力物力!桑傑嘉措卻與葛爾丹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豈能讓康熙帝不惱火,不給他記上一筆賬?

而在桑傑嘉措被拉藏汗除掉以後,康熙帝明白,只有六世達賴喇嘛安好地坐在那裡,拉藏汗才不至於太囂張。畢竟,倉央嘉措是活佛,在西藏的無數人心中是至高無上的,保全他,就能很好地遏制拉藏汗的野心。

對那任情任性、我行我素的年輕活佛,康熙並無敵意。一方面,這樣心思單純的活佛,於他的萬世基業並不構成威脅;另一方面,這樣一個與自己一樣為萬民景仰的王者,卻敢於無視種種羈絆,衝破藩籬,只為自己的心活著,既讓他驚訝不已,也令他暗中歆羨。從來帝王不自由,被供養在神位之上,哪裡還能奢求世俗的幸福呢?然而,這個年輕人卻勇敢無畏地向全世界喊出了“不”。

康熙帝很清楚,拉藏汗這頭獨狼,要千里迢迢地來借一把刀,對一群羊的頭羊下手。這把刀,其實他是不願借給野心勃勃的拉藏汗的。然而對於一個大國君主來說,個人情感必須讓位於國家的穩定大局。政治,總是會有犧牲的。高處不勝寒,天真無懼的人,本來就不適合身居高位。

深思熟慮後,康熙帝給拉藏汗下達了聖旨,康熙帝一面嘉獎拉藏汗,封他為“翊法恭順汗”,並賜金印一顆;一面命使者把倉央嘉措解送京城。拉藏汗無奈,他再兇殘再貪婪,對於康熙帝的命令,是絕不敢不從的。

拉藏汗在倉央嘉措被押解之前召集格魯派眾高僧開了一次審判會,這當然是為了動搖倉央嘉措的威望。他沒有料到,倉央嘉措這一離經叛道的活佛,會受到那麼多人的無上崇敬。眾僧不買拉藏汗的賬,以“遊戲三昧,迷失菩提”為由替倉央嘉措說解。拉藏汗氣憤地將倉央嘉措關押了起來。眾人雖然氣憤,但也無奈,拉藏汗何許人,他們是清楚的。

公元1706年,倉央嘉措被押解進京。

太陽的光明像洪水一樣漫上兩岸的平原,

抽出劍刃般光芒的麥子。

走遍印度和西藏,

從那兒我長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

在雪山,亂石和獅子之間尋求——

天空的女兒和詩。

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鄉的山巔。

倉央嘉措回頭看看身後的布達拉宮,看看那裡的天空,那裡的山和水、花和草。他也沒忘記朝著瑪吉阿米酒館的方向看去,那裡,有一個小屋,有一個名字,有一段被雨滴滌盪過的清澈愛情。

可也只是那麼一看,於他,一切都已經是過眼雲煙,過去、未來,都會在風煙中輕輕散去,留下些淡淡的情緒,待有緣人拾起,在另一些輪迴裡回溫。

他以為,他在布達拉宮的那幾年,不曾為蒼生做過什麼,甚至還有那些放浪形骸的作為,那麼,他在信徒心中,在黎民的心中的印象一定是不端正的,不浩然的。可是,我們看到,他的信徒有多可愛,他們多麼愛他們的活佛。

當倉央嘉措一行人穿越拉薩城時,城內所有的信徒齊集在道路兩旁,跪拜活佛,齊聲道別。

那是怎樣的動人畫面!一個人,一個靈魂,在囚籠一般的宮殿中孤寂了很久,他有時候甚至忘記或者想忘記自己的身份是六世達賴喇嘛,是活佛。可是這時候,在他將要遠赴京城的時候,他的信徒們,把一切福祉都系在他身上的人們,向他獻上了最誠摯的問候。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一樣。

這一刻,倉央嘉措無比幸福。儘管他早已洞察了人世的許多事情,可是當厚重的幸福感華麗地擺放在眼前,他的心,他的靈,還是忍不住抖動了一下。他知道,他是他們的活佛,是他們的信仰。

有這樣的信徒跟隨,他的心永不孤寂。

倉央嘉措所經之路,所有信徒都一一將頭伸過來讓佛爺摸頂賜福。這一路過去,從天明到日暮,時間便消失殆盡。

所有的信徒都知道,他們的佛爺,將走向未知的旅程,他們淚眼矇矓。還能怎麼樣呢?即使是活佛,也必須聽從命運的安排。不管他的信徒多麼愛他,也不能把他從歷史的巨輪裡拽出來,他已經上路了,走向遠方。

他們能做的,就是聚集在城裡,望著佛爺的背影,為他祈禱。

別了,布達拉宮!別了,拉薩!

他曾經在這裡度日如年,把滿袖的清風輕輕送給同樣寂寥的月亮;他曾經在這裡等待,等待有一天能離開這裡,走向自在。他在這裡想念,他在這裡出走,他在這裡憤懣,他在這裡通達。

他,在聖潔的雪山下,把生命的聖潔、愛情的聖潔、佛光的聖潔,一起刻在那些年月裡。誰揭開那些年月的塵埃,誰就能看到他誦經、徘徊、惆悵、歡喜的畫面。

倉央嘉措,當他回頭看著布達拉宮時,布達拉宮也在默默地看著他,因為這座宮殿在最近的距離,聽過倉央嘉措的聲音,感受過他的氣息。在他離去後,布達拉宮或許不會有所改變,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在這裡,留下那樣動人的故事和情歌。

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倉央嘉措永遠都在那裡,在高高的寶座上,微笑著看眾生,看滄桑。

【青海湖的歸途】

與此同時,哲蚌寺內,也正醞釀著一場風暴。措欽大殿外的空地上,一群身形魁梧的紅衣僧人席地而坐,每個人的臉上均神色肅穆、沉重,強抑的悲憤黑雲一般籠罩在人群的上空。空氣裡的溫度似乎降到了零點,蘊藏著一場一觸即發的雪崩。

很顯然,這些人是在等待他們的佛爺,他們要從押解倉央嘉措的行兵手中奪回倉央嘉措。寺門外的人一動不動地盯著布達拉宮方向。他們無限敬愛的活佛,被康熙帝的使臣和拉藏汗的軍隊押送著,離開布達拉宮,向這裡行來。

等待結束了,這裡的沉默終於被打破了。但是空氣越來越沉重,就像暴風雨前的陰雲密佈。押解倉央嘉措赴京的一行人走過來了。護衛隊的後面,長長的送行隊伍綿延了兩裡地。那是從布達拉宮一路跟隨而來的信眾。一路上,還有人絡繹不絕地加入進來,隊伍越來越龐大,潮水一般漫延在大街小巷、阡陌田疇之間,塞滿了自布達拉宮至哲蚌寺的道路。

一股強大的力量,支持著一群有信仰有愛的人。二十餘條彪悍的藏族漢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擊,向押解活佛的隊伍直衝過去。這一下變起倉促,猝不及防,衛隊被衝散了。倉央嘉措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一股大浪簇擁裹卷著,擁進了哲蚌寺的大門。寺門很快關閉起來。人群像海水一樣,擁向緊閉的寺門,很快就灌滿了衛隊與寺門之間的空隙。

這是一場無形的戰鬥。寺內的人都準備好了用生命證明他們信仰的莊嚴,無論如何,他們必須保住他們的佛爺,他是他們生命的守望。而寺外的人,倘若不能搶回倉央嘉措,他們難逃厄運。空氣在凝結,或者,空氣在燃燒。

今夜美麗的月光你看多美麗,

羊群中生命和死亡寧靜的聲音。

我在傾聽!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

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著月光月光普照,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夜,還是降臨了。燈光照亮了哲蚌寺,可是寺內外的人卻依然在等待著最後的爆發時刻。寺門外,沒有一個人離開,人群靜默著,在濃黑的夜色裡,如屹立在黑浪中的巨大礁石。

拉藏汗聞報,極為震怒,立即召集大隊人馬,親自披掛上陣,殺氣騰騰直奔哲蚌寺而來,全副武裝的軍隊將哲蚌寺圍了個水洩不通。上千僧眾守護在寺門前,面對如狼似虎的蒙古軍隊,沒有一絲一毫退讓的意思。暴怒的拉藏汗下令軍隊強行衝向寺門。

如果不出意外,這裡將有一場惡戰,生命、信仰、慾望,將匯合成最終冰涼的血跡。

突然,緊閉的寺門緩緩打開了。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劍拔弩張的軍隊和人群同時一震,幾千道目光,齊刷刷投向洞開的寺門。清俊的倉央嘉措手捻佛珠,從容走來。他的臉色如月光一般平靜,看不出是喜是悲,是憂是懼。頓時,哲蚌寺眾僧齊聲痛哭。他們知道,他們的佛爺要用一己之身來保全他們。

倉央嘉措一步步走向拉藏汗的軍隊,從容的眼神、淡定的表情,就好像在經歷一次神聖的洗禮。

這就是洗禮。在眾僧面前,在他的信徒面前,也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拉藏汗軍隊面前,頂著月光,把生命的莊嚴,雕刻成那一刻的無慾無求、無生無死。

這一刻,他是真正的活佛。這一刻,他走向了永恆。

在倉央嘉措被押解著朝京城而去時,康熙帝心裡卻有顧慮。倉央嘉措是六世達賴喇嘛,是活佛,是西藏萬千生命的心靈所向,把他押解到京城,如何安置?而且雖然康熙帝不願傷害他,才下旨把他押解至京,但是拉藏汗卻始終都在凝視著這一切,他是一心想把倉央嘉措趕下活佛寶座的。那麼,倉央嘉措一旦到京,那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以康熙帝的聰明,怎麼會給自己招這麼大麻煩呢?

所以,在押解隊伍行至青海湖畔時,康熙帝給他的使臣下旨,暗示他們切莫把倉央嘉措真的押解進京。押解隊伍於是停滯在青海湖畔。

青海湖不遠,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顯得悽悽迷人,

青草開滿鮮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獨如天堂的馬匹。

因此,天堂的馬匹不遠。

我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馬肚子裡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因此爬山涉水死亡不遠,

骨骼掛遍我身體,

如同藍色水上的樹枝。

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

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隻鳥早已飛去。

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屍體,

暮色蒼茫的水面。

青海湖,那一汪碧水,在藍天下悠悠地漾著清波,彷彿能將世間一切的悲喜、浮沉盡皆融入其中。

清澈的生命,清澈的湖水。倉央嘉措來到這裡,雖然此時他的眼神平靜,但那一湖的清水,卻似乎映照出他此生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衷,所有的離索。他似乎聽得見,那一層一層的漣漪上,就有他的情歌在飄蕩。

他們就停在這裡,拉藏汗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讓倉央嘉措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宮的活佛位置上的,而使臣也決計不敢冒著抗旨的危險把倉央嘉措押到京城。

青海湖那麼靜美,可是這些人卻在這裡對一個同樣靜美的生命,無聲地侵略。

他已經被世間太多的傷痛侵略過,被那些無恥濫言侵略過,被那些權謀和私慾的嗜好者侵略過,他的心,只是在一朵蓮花的護佑下,才得到平靜。

於他,無論是哪兒,無論是走還是停,無論那些人對他的態度是冷漠還是溫暖,都已經不重要。他的魂就在那裡,自在地浮在湖水上、白雲上。

他病了。似乎他雖然歷經無數苦痛,卻始終是康健的。但這次他病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經歷了一個夏季的艱難跋涉以後,由於沿途環境惡劣,連月溽熱,加之路徑多處沼澤深林,瘴氣侵襲,倉央嘉措抵達青海湖畔時已經全身水腫。現在,他形容憔悴,瘦骨嶙峋。

他已經感覺到了命運之神的召喚。在人海顛簸了那些年以後,他需要一隻船,把他載到對岸,載到遠方。

當一個人快要歸去的時候,他應該是有感覺的。尤其是當他身體遭受難以承受的苦痛的時候,他一定能意識到,這個世界在不久後將在他的生命和靈魂裡徹底寧靜。或者說,他的生命和靈魂將永遠離開世界的喧囂。

倉央嘉措見隨行使臣心緒難平,把他們叫來,勸慰了一番。他很清楚,所有的問題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只要他不在了,所有的事情就會煙消雲散。

有人盼著他死,有人盼著他永生。這個世界,你永遠也別奢望所有人對你憐愛,也別錯以為所有人都對你怨恨。即使是活佛,也還是有人急切地希望他撒手人寰。

青海湖的水,還是那麼清悠。湖畔,一縷一縷的白雲像經幡一樣掛在山坡。陽光照在湖面上,又從湖面上轉身,到達每一個寂寞的生命。草是綠的,風是輕的。

一顆心,在這樣安詳的畫面裡,沉寂了。他來時靜寂,去時靜寂,不帶走一粒塵埃。

倉央嘉措,正史記載,1706年病逝於青海湖畔,那年他才二十四歲。

【像謎一樣存在】

1706年,像往常一樣,雖然紛擾總在繼續,人寰卻總是寂靜的,可是這樣的寂靜在那一年,添了些許悲涼,些許落寞。

人間落寞了,生靈落寞了,信仰落寞了。

因為那個名字,從此只能出現在尋覓中。或許對他來說,人間的路已經走完,人間的苦楚已經歷盡,他可以安靜地步入另一個世界,可是對很多人來說,對他的信徒來說,對愛憐他的蒼生來說,他的離去太快了,太倉促了。就這麼了結那麼極致的生命,多麼令人扼腕!

可是他是倉央嘉措,他不會死,他的詩、他的魂、他的情,仍在世間流傳,經過時間磨洗,愈加清透純淨。

關於倉央嘉措的結局,有很多猜測,根據前人總結,在眾多猜測中,大致有三種類型:

第一種認為倉央嘉措死於青海湖畔。這是正史的說法,被廣泛採用,據《清史稿》記載:“因奏廢桑傑所立達賴,詔送京師。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亂者拋棄屍骸。”又據《清實錄》記載:“拉薩送來假達賴喇嘛,行至西寧口外病故。假達賴喇嘛行事悖亂,今既在途病故,應行文將其屍骸拋棄。”此外,很多史料也都記載了倉央嘉措於公元1706年病死在赴京途中。

根據當時的情況,倉央嘉措病死在青海湖畔是很有可能的。我們也願意相信,這樣一個明如鏡、清如蓮、靜如湖、善如水的生命,的確是將最後的時光、最後的凝望留在湖畔,留在那一汪碧綠清透的水邊。

第二種認為倉央嘉措死於五臺山。這一說法始見於近代學者牙含章先生的著作《達賴喇嘛傳》。不過,牙含章只是列出了倉央嘉措之死的三種可能性,第一次提出“五臺山說”,並未寫明死因和下落。另據藏文《十三世達賴傳》所記載,十三世達賴到五臺山朝佛時,曾親去參觀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閉關坐禪的寺廟。十三世達賴認為,倉央嘉措也有可能被順利押解到京城,然後被康熙帝軟禁於五台山,直至故去。

第三種認為倉央嘉措死於阿拉善旗。這一觀點說倉央嘉措並未死於青海湖畔,而是另有歸宿。法尊大師所著《西藏民族政教史》中這樣記載:“(倉央嘉措)行至青海地界時,皇上降旨責欽使辦理不善,欽使進退維艱之時,大師乃捨棄名位,決然遁去。周遊印度、尼泊爾、康、藏、甘、青、蒙古等處。弘法利生,事業無邊。爾時欽差只好呈報圓寂,一場公案,乃告結束。”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恐怕都喜歡這種說法。無論如何,我們都希望那個名字具有更廣闊的含義,他是屬於佛,屬於蒼生的,在世上多存在一日,就能為荒涼的世界,帶來一日的福祉。

只是,那時的倉央嘉措早已看破一切,他來到塵世,就是為了看破,然後獨自走向屬於他的歸途。他得到過,也失去過;歡喜過,也悲傷過;執念過,也放下過;莊嚴過,也放浪過……於他,一切都已經如繁花落地,悄無聲息。經歷過人間,他仍舊是一朵蓮花在心,從來處來,到去處去,靜靜地,如野草枯萎,如清露落地。

門隅、布達拉宮、八廓街、瑪吉阿米酒館,那些地點有過這個人,有過他的性靈;扎西丹增、次拉旺姆、仁增旺姆、達娃卓瑪,還有很多被他溫暖過的名字,有過他的心,有過他的長情。所有這些,因為倉央嘉措而變得生動、迷人。

而他,靜靜來,靜靜去。像月光從樹枝移到屋頂,只是那麼默默地,安詳地,留下一段讓人浮想、眷戀卻再也遍尋不著的痕跡。

可是,三百多年後,他還被憐愛著、追尋著、仰慕著。

於是,我們知道,他還活著。

【他是六世達賴】

潔白的仙鶴,

請把雙翅借我,

不會遠走高飛。

只到理塘就回。

相傳這首詩是倉央嘉措被押解離開拉薩時所作。在這首詩裡,倉央嘉措預示了自己的來生所在,也就是他的轉世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的所在——理塘。

拉藏汗之所以一心要對付倉央嘉措,無非是因為倉央嘉措是桑傑嘉措一手扶植到活佛位置上的,拉藏汗想要在藏區呼風喚雨,那麼就不能讓這個受萬人敬仰的活佛存在。所以他才給倉央嘉措扣了一頂“假達賴”的帽子。他必須培植自己的人,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像當初桑傑嘉措那樣,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在倉央嘉措被押解離開拉薩之後,拉藏汗扶持益西加措為達賴喇嘛。1707年,拉藏汗把11歲的益西加措迎至布達拉宮,並上書康熙帝請求冊封。康熙帝鑑於西藏局勢的混亂,便暫時認可了益西加措,封其為六世達賴喇嘛,並頒授了金印。

扶植了傀儡益西加措為達賴喇嘛以後,拉藏汗越來越獨斷專行,各地僧眾反對他的呼聲越來越高漲,並且紛紛組織寺僧去青海湖畔尋找下落不明的六世達賴的屍體,並最終得到線索前往理塘,找到了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格桑嘉措。

找到格桑嘉措以後,各地僧眾集體請願上書康熙帝,請求廢除拉藏汗扶植的傀儡達賴。而同時,他們很清楚拉藏汗的兇殘暴虐,他手中的刀是可以砍向任何人的脖頸的。所以,1714年他們把格桑嘉措轉移到康北的德格地方。隨後,根據康熙帝的命令又將格桑嘉措送至青海西寧附近的塔爾寺居住。

1717年,蒙古準格爾部大軍在策妄阿拉布坦的弟弟凌頓多布的率領之下,攻入拉薩,殺死了拉藏汗,廢黜了益西加措,推翻了拉藏汗專政,並將西藏地方政權交還給了清政府。

拉藏汗,曾經是何等威風、何等不可一世,可是在歷史面前,他只是微塵一粒。他結束過無數人的生命,最終也被別人結束了生命,很公平,卻很無味。一旦生命停歇,那些追逐,那些妄想,那些慾望,都歸於塵土,終有一天連一點兒氣息都不殘留。

一切皆幻象。任你再強大,也總會在歷史的長河裡消逝,任何的雄心壯志、高瞻遠矚,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當一切塵埃落定後,輝煌與慘淡、喧嚷與寥落,又有何分別?

桑傑嘉措去了,拉藏汗去了,葛爾丹去了,那些沉重的歷史去了!人們或許會記得三百多年前那片土地上掀起的一次又一次的硝煙,但也不過是一笑而過,畢竟,那都是一些有妄念的人在歷史的畫布上胡亂畫了幾筆,繚亂了那一角落的畫意,卻破壞不了整個歷史長卷的恢弘、厚重。

公元1720年,康熙五十年,康熙帝正式承認了居住在青海塔爾寺的格桑嘉措“實系達賴後身”,派兵將他護送至西藏,拜五世班禪為師,入住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然後加封格桑嘉措為“宏法覺眾第六世達賴喇嘛”,並賜金印。

到公元1724年,雍正帝重新冊封格桑嘉措時,有意迴避了他是第幾世達賴的問題,致使格桑嘉措在位期間直到圓寂之前依舊是譜系身份不明。直到1783年,乾隆帝冊封格桑嘉措的轉世靈童強白嘉措時,明確其身份為“第八世達賴喇嘛”。這便意味著確定了格桑嘉措的真實譜系身份為“第七世達賴喇嘛”。那麼,格桑嘉措的前世倉央嘉措,也就被變相地確認為“第六世達賴喇嘛”。

一番周折後,倉央嘉措仍舊是六世達賴喇嘛,仍舊是被萬千人膜拜著的活佛,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布達拉宮一樣。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第11章 只向蓮花覓佛光

【重生即是永生】

給我一片雲,或者一袖的風,

讓我,跟隨你,去到山的心中,

去到海的魂裡,或者,就去到一朵花,

凋零時的平靜裡。

給我長路,給我寂寥,給我一世界的風雨,

讓我沐浴在你的目光裡,遠離塵埃,

再給我一片葉,翠綠或枯黃,

讓我在荒蕪的人間,枕著月光重生。

雖然正史上記載倉央嘉措於1706年圓寂於青海湖畔,但是對於愛他的人來說,我們都願意相信,那一年只是他生命的一個節點而已,他的故事理應更長一點,更深沉一點。

很慶幸,有一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秘傳》流傳於世,對於倉央嘉措的信徒,對於任何一個對倉央嘉措的生命懷有敬意的人來說,都會走進這本書,看看我們愛憐的他,是否在經歷了那場噩夢以後,徹底走出了旋渦,在屬於他的蓮花上,把一滴一滴的清露灑向人間。

我們相信,一定是那樣,他是倉央嘉措,他是我們心之所向,他必須在青海湖的水光中得到昇華,然後離開那裡,走一切的路,度一切的厄,賜一切的福。

那麼,讓我們走進這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秘傳》,給自己追尋的心一個答案吧。

這本書的作者阿旺倫珠達吉自稱是倉央嘉措的入室弟子。史書上記載,阿旺倫珠達吉是蒙古族,公元1715年,出生於阿拉善,卒於公元1780年。

根據《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秘傳》所述,公元1716年,即康熙五十五年,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三十四歲,他帶著十二高徒來到阿拉善草原,與阿旺倫珠達吉結下佛緣。於是,阿旺倫珠達吉拜倉央嘉措為師,隨倉央嘉措出家為僧。阿旺倫珠達吉從西藏修業圓滿後返回阿拉善,並被倉央嘉措確認為第巴桑傑嘉措的轉世靈童。後來,阿旺倫珠達吉得到七世達賴授大悲佛海觀世音灌頂,接受了七世達賴的冊封,得到“阿里路克散額爾德尼諾門汗”的名號和詔書、佛像靈物、全套堪布器物等。

公元1756年,阿旺倫珠達吉在六世達賴生前選定的地點破土建寺。次年,寺廟建成。公元1760年,乾隆帝賜滿、蒙、藏、漢四種文字的“廣宗寺”匾額。廣宗寺俗稱也叫南寺。

晚年的阿旺倫珠達吉,因寺院利益與阿拉善第三代旗王羅布藏多爾濟發生矛盾,被囚禁起來,並且最終被殘害致死。

作為倉央嘉措靈性之光的追尋者,我們相信,阿旺倫珠達吉就是倉央嘉措的弟子,《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秘傳》所記載的都是真實的。我們必須藉著那些文字,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青海湖畔,再堅定而坦然地離開,來到阿拉善,在那裡看著倉央嘉措,讓他靈犀一點,點開我們的迷惘。

是的,他就在那裡。他在很多地方。他在我們的心裡。

好吧,就把自己放進《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秘傳》裡,和阿旺倫珠達吉一起,和倉央嘉措一起,走那段傳奇的路。

那日,倉央嘉措沒有圓寂,他在青海湖畔,謎一樣地遁走了。帶著病殘的軀體,遠離了那裡的紛擾。

他只剩下了自己,也可以說,他擁有了一個世界。只是那時候,他的身體很虛弱,在獨自行走的途中,不幸遇到風暴,這個孤獨的生命,在逃離了一個巨大旋渦以後,竟然還要遭受艱難險阻。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也許,在佛的路上,就必然會有無數的苦痛,只有這樣,才能成為真的佛,才能具備渡劫渡難的能力。

那時候,倉央嘉措寸步難行,正在躊躇之際,身邊出現了一個女子,沉默著把他引出了困境。女子旋即化作白光隱去,天地在一瞬間平靜了。原來那女子是吉祥天母化身,特地來幫助倉央嘉措脫險的。吉祥天母又稱吉祥天女,藏語稱“班達拉姆”,是藏密中一個重要女性護法神。

秋天深了,

神的家中鷹在集合,

神的故鄉鷹在言語,

秋天深了王在寫詩。

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脫險後的倉央嘉措,開始了苦行之路。

苦行萬里路,嚐遍千種苦。我們也可以說,從倉央嘉措出生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苦行。生離死別之苦,身陷囹圄之苦,政治風波之苦,凡此種種,都是他苦行必經之路。我們越是憐愛他、敬仰他,他就越要經歷這樣的苦行,這樣才能成就一個謎一樣讓人永遠看不透徹的倉央嘉措。

顛沛流離也好,烏雲風暴也罷,苦行的路,必不能平坦,否則又怎能大徹大悟呢?

倉央嘉措來到了西藏康區的道爾格。這裡樹木蔥蘢,花草繁盛,且靜謐安瀾,偏偏倉央嘉措到來的那一年遭逢了一場瘟疫,無數生命罹難。苦行的倉央嘉措,很不幸也趕上了這樣的劫難。他的生命幾乎再次停止腳步。但他是倉央嘉措,他來自佛的蓮花,他重任在肩,歷盡苦難是必須的,但在生命瀕臨枯萎的時候,總有神祇來助。那場瘟疫讓倉央嘉措很多天沒有進食,終於昏倒在路邊。若不是一隻烏鴉為他叼來瘦肉,他怎能逃脫那次厄運!

其後,倉央嘉措又因為誤食劇毒紅果,險些再次喪命。當然,他再一次渡過了劫難。這是他的劫,是他的路,他每經歷一次劫,對生命、對世界的認識就會多一分,修為就會高一層。所以,我們可以想象,在苦行的那些年裡,倉央嘉措是怎樣在命運的波濤中苦苦找尋他的舟楫。

我們知道,他的舟楫就是佛心、佛性、佛理。

公元1709年,倉央嘉措苦行途中曾秘密回藏。先後在哲蚌寺和色拉寺與各大高僧秘密相見,並暗中與高僧大德一起修習佛法。為掩藏身份,倉央嘉措曾一度化身香客在拉薩各大寺廟遊歷、朝拜,並且在扎索寺閉關修習一年。出關以後,倉央嘉措去往山南桑耶、昌殊、墨脫等地,且在匝日神山的禪院得到噶舉派高僧密宗魯支二宗的灌頂。

公元1711年,倉央嘉措回藏的消息不幸被拉藏汗得知。拉藏汗很快就找到了倉央嘉措,並且把他囚禁起來。後來,有大德菩薩顯聖,要引渡他,但此時的倉央嘉措早已參透一切,他明白,一切的苦難都是修行必經之路,所以決心淡然處之。再被軍隊押送上路時,行至喀拉山口,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原來是有神女來解救倉央嘉措。

在那條漫長的路上,倉央嘉措走出了很遠,他走向了寬廣,深邃,通透,安寧。此時的他,不再是痴愛的人,卻在另一片天地裡,更深沉地愛著。他的一切屬於佛,屬於蒼生。

當倉央嘉措行至工布,再次閉關修習,歷經數月。出關以後,他曾去過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印度的靈鷲寶山。從古印度回來以後,倉央嘉措回到了家鄉門隅。

門隅的陽光依舊溫暖,天空依舊碧藍,樹木依舊蔥蘢,河流依舊安詳。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而此時的倉央嘉措不再是那個牽著仁增旺姆的手,到處奔跑嬉戲的少年了,也不再是陪著母親牧羊唱歌的小大人了。他是倉央嘉措,他是溫暖,是福祉,是希望。他也會回想,只是在想到多年以前的畫面時,那些溫馨,那些甜蜜,那些幸福,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心情上、心靈上的起伏,他淡淡地一笑,彷彿看到一幅精美、純淨的畫,欣賞一番,然後給一個讚賞的微笑,掀不起一絲漣漪。

悲喜、苦樂、聚散、生死……於他,已經沒有意義,整個世界,都在他眼中,卻也都不在他眼中,他已經遠離了凡塵的一切。

只是他還有愛,很遼闊、很壯觀的愛,向著蒼生,向著每一個生靈,默默播撒。

倉央嘉措在門隅的達塔布地區居住多時,當地人民對他心意虔誠,十分愛戴。在倉央嘉措離開以後,時至今日,當地依舊流傳著關於他的美談。他,便是達塔布人民心中永遠不朽的塔布大師。

公元1716年,倉央嘉措帶著十二門徒來到阿拉善草原。這裡安詳和靜,如世外桃源一般。倉央嘉措在阿拉善一落腳就是半生。

如果說他的半生都在尋找,那麼一定就是在尋找一片淨土,遠離喧囂。實際上,來到阿拉善的倉央嘉措早已頓悟,他的心中已隨處都是淨土,只是在經歷了太多顛沛流離以後,他需要這麼一片淨土,停下腳步,把他半生修行所得,傳承下去。

【阿拉善的神蹟】

你在凡塵,你在佛光裡,

你在一頁一頁的經書上,

手指一動,蓮花盛開,

過去、未來。流浪、駐守。

雲和月,把你送到遠方的遠方。

歲月、人寰、滄桑,牽不住你的遠,

你在閃電和天空的回憶裡,

低眉捻住一棵枯草,微笑,

你一微笑,天地就寬闊了。

阿拉善,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倉央嘉措以神奇的方式,告訴所有人,他早已不是凡塵的倉央嘉措,早已完成了性靈的飛越。

那時候,阿旺倫珠達吉的阿爸班子爾扎布受高僧指點,說近日又有上師駕臨。幾天後,倉央嘉措一行人果然來到班子爾扎布的家中。倉央嘉措便與班子爾扎布一家結下佛緣。據說當天晚上,有僕人發現兩個大帳之間著了火,火勢迅猛,不可阻擋,班子爾扎布一家人都束手無策。倉央嘉措來了,人們自然希望這個遠道而來的上師能夠幫他們解決這個難題。倉央嘉措立刻明白了其中隱情,他靠近大火,在其中拿出一件披單,竟然毫無損傷。倉央嘉措說大火的原因就是這件披單,待披單被拿出,大火立刻就熄滅了,竟跟沒有著過火一樣,眾人無不稱奇。

在班子爾扎布家附近,有一位叫做沙爾扎的章京,非常崇拜六世達賴。一次,他請倉央嘉措到家中做客,倉央嘉措把自己的馬放在章京的馬群中,馬伕背地裡偷偷騎著倉央嘉措的馬出去找尋家中丟失的馬,沒想到剛騎幾步,便遭到兩隻巨型烏鴉襲擊。馬伕驚得六神無主,摔下馬背。回到家中以後,被倉央嘉措叫住,問馬伕為何偷騎他的馬,馬伕矢口否認。倉央嘉措微笑道:“你騎我的馬時,我的兩位護法神化作烏鴉去襲擊你,若不是我囑咐,你如今怎能安然!”馬伕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匍匐在地上,不斷請求寬恕。此事一傳開,章京沙爾扎一家人對倉央嘉措都更加膜拜。

後來,阿拉善旗王阿寶王爺知道了此事,極為吃驚,把倉央嘉措請到王府,並且舉行了極其盛大的歡迎儀式,親自向倉央嘉措敬獻了哈達,頂禮叩拜,接受摸頂。然後,阿寶王爺設宴款待倉央嘉措,席間,兩人一見如故,阿寶王爺將自己的白玉寶馬送給了倉央嘉措。

後來,阿寶王爺請求倉央嘉措做阿拉善一切眾生的上師,倉央嘉措不好推辭,只好答應。阿寶王爺為倉央嘉措準備了一處精美寬敞的帳篷,各種陳設極其完備、雅緻,請倉央嘉措入住,並派專人服侍。

阿寶王爺的夫人道格欣格格卻不像別人那樣信仰倉央嘉措,甚至眼神中對其有些不屑。一天清晨,倉央嘉措在帳中打坐,道格欣格格帶領侍從進來,毫不客氣地坐在倉央嘉措對面的七層繡墊上。倉央嘉措未予理會,她便主動開口,與倉央嘉措說話,其目的是為了讓倉央嘉措顯露神通。倉央嘉措仍舊閉目打坐誦經。此時,正巧有僧人獻上茶來,倉央嘉措緩緩伸手端起,然後輕而易舉地把茶盞揉成麵糰大小,就好像一塊軟泥。然後又拉成長條,再搓成雞蛋大小的圓球,拋向空中,從帳篷的天窗飛向高空。過了好一會兒,待它落回帳篷時,倉央嘉措輕輕接住,居然仍舊是完好的茶盞,連茶水都一滴不灑。道格欣格格慌忙起身,跪倒在地,請求寬恕。

從此以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廣收僧徒,弘揚佛法,足跡遍及北京、五臺山、外蒙古喀什喀等地,聲名遠播。

他如謎如夢,如神如幻,就那麼迷人地出現在那個年代。當他從人間的繁蕪走向佛前的清蓮,當他從孤寂的古道走向眾生的心間,他將生命的華麗演繹到極致,於是,我們相信,孤獨的生命,也可以是最絢麗的。

只是,倉央嘉措不需要絢麗,他只要安和、明淨、廣智。只需要蓮花,在心間。

【歸去已屬蓮花】

靜寂。遼闊。深邃。平和。

一束束的格桑花,把安詳的生命,

從蒼茫的世界,迎到門隅。

順著雪山的眼神,送到布達拉宮。

白晝。黑夜。喧囂。迷惘。

流浪在拉薩街頭,恣肆地敞開愛之門,

將滿目的繁華,帶回到昏黃的佛燈下。

佛微笑著,記得,很久前在蓮花上,

你也這樣笑,這樣笑得平淡。

明滅。有無。得失。來去。

你忘記了自己、塵世、過往和輪迴。

你在歸去的路上,蓮花、雲和永恆,

在你的心上,或者你在她們的心上。

在歷經了人世變幻無常,歷經了所有的聚散離合、悲喜浮沉,為蒼生留下了無窮福祉以後,倉央嘉措也必然來到命運的結點,那裡閃著五色的光,將他的生命映得絢麗多姿,儘管他不需要絢麗,他只要寧靜,只要澤被蒼生,可我們需要,我們需要為這個充滿大愛的生命,造一座燈塔,照亮他歸去的路。

是的,他來到了那裡,從容地,平靜地,微笑地。紅塵的一切都在他心中包容著,他無限安詳。

公元1746年,乾隆十一年。倉央嘉措64歲。那天,他吞服了一顆舍利子後口誦無量壽經,慈祥坐化。其時從他左脅下流出各色透明油質液體十九日,雖然時值酷暑,但法體宛如從前,絲毫未損。

倉央嘉措的法體先供奉在阿拉善八大寺之一的昭化寺。昭化寺始建於公元1739年,即乾隆四年,位於阿拉善左旗格圖呼熱蘇木駐地。

公元1757年,即乾隆二十二年,廣宗寺歷時十一年終於建成。在阿旺倫珠達吉主持了寺廟的開光儀式之後,倉央嘉措在阿拉善的轉世靈童舉行了坐床典禮,稱為溫都爾葛根。葛根是廣宗寺的活佛體系,溫都爾葛根雖然是廣宗寺建成後第一位入寺坐床的活佛,但是葛根譜系上他則是倉央嘉措之後的第二任葛根。

至此,倉央嘉措的肉身靈塔才從昭化寺轉至廣宗寺內供奉。後來在“文革”時期,廣宗寺被毀,倉央嘉措的遺骨和舍利子卻被信徒保存下來,後來專門建造了一座黃塔用來安放倉央嘉措的骨灰,即六世達賴喇嘛荼毗塔。

倉央嘉措,終於走完了那一輪迴裡的路。很長,卻也很短;很坎坷,卻也很寬闊;很孤寂,卻也很完滿。

來的時候靜如微露,去的時候安如清塵,只是在這個蒼茫的世界裡緩緩走過,從山到水,從花到草,從雲到雨,從潮起潮落到煙消雲散。就那麼清清靜靜地走過,不帶來,不帶走,寧靜、自然、開闊、澄淨。

他從門隅的萋萋芳草走向布達拉宮的寂寥苦澀,又走向刀光劍影,走向顛沛流離,走向那一條漫漫無際的長路。一路而來,或者一路而去,從黎明到黃昏,從早春四月的明麗到寒冬臘月的死寂,從人海的喧囂無奈到菩提的安寧超脫。他走得很靜,很慎重,生怕一不小心就驚醒某個沉睡中的生靈。

從微小到寬闊,從迷惘到明透,從執念到放下,這一路走過去,心一天天變得透徹,靈一次次變得清冽。他走出了泥沼,走出了旋渦,走出了塵寰的苦澀。於是,他是倉央嘉措,或者不是倉央嘉措,對他自己而言,都不再重要,他只是一朵蓮花在心,一片甘露在手,為那些乾涸中的生命,灑去清涼,如此而已。

最大的愛,就是這般細微如塵,卻又寬闊如海、高峻如山。

他離去的時候,門隅的山水是靜寂無聲的,拉薩的街頭是靜寂無聲的,所有他去過的地方都是靜寂無聲的。因為,他是那樣動人,動人的故事,動人的心魂,動人的愛念。

或許,在離去之前,他也曾把那些人海中的際遇,那些名字,那些悲喜過往,如閃電般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或許,他已經不記得,他早已把所有的塵世記憶,化作對萬千生靈的關懷。於他,悲也好,喜也好,聚也好,散也好,就像那些悠悠盪盪的白雲,飄過便只留下一絲輕柔的氣息在來時的路上,不再拾起。

可我們還記得,我們必須記得,他的生命所經歷過的地方,所遇到的人,所跋涉過的路。因為我們是他的信徒,他是我們共同的倉央嘉措。

他來的時候,世界是安靜的。他去的時候,世界仍是安靜的。從安靜到安靜,卻把一段傳奇深深地刻在那時的天空下、塵寰裡。

他是謎,他是夢,他是詩,他是情,他是活佛,他是六世達賴,他是倉央嘉措,他是三百多年前昇華了的生命。閱讀他,心底從悲涼到平靜,從敬仰到憐愛,卻總是割不斷那份執著的尋覓之情,總想著走遍天涯海角,把他連同那些蒼翠遼遠的思緒、念想都找回來。

生如夏花般絢爛,逝如秋葉般靜美。他就是“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倉央嘉措,他就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倉央嘉措!

其實,我們已經無須從《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秘傳》走出來,他就在那裡,而我們也在那裡,他就在我們心裡。

不論是青海湖,還是阿拉善,不論是風口浪尖,還是寂靜佛壇,無論是放縱流離,還是心向蓮花,他都是倉央嘉措。一切都在緣中,不經過,就不足以走出那麼高遠,就不足以將一段生命故事書寫得那般壯美迷人。

在我們還想要為他的生命做一個歸結的時候,他的生命和靈魂都已經在三百多年前的命運顛簸裡完成了最華美的歸結。經歷過,無論歡喜或悲傷;行走過,無論通暢或險阻。最終都化作塵煙,緩緩散去,留下一個空曠的視野,他就在那裡獨自坐著,不悲不喜,不憂不懼,不增不減,不來不去。

他就在那裡,安然地坐著。

【緣信佛不信我】

我問佛:為何不給所有女子美麗的容顏?

佛曰:那只是曇花一現,用來矇蔽世俗的眼,沒有什麼美可以抵過一顆純淨仁愛的心,我把它賜給每一個女子,可有人讓她蒙上了灰。

我問佛:世間為何有那麼多遺憾?

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既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我問佛:如何讓心不再感到孤單?

佛曰: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只因與能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擁有它的資格。

我問佛:如果遇到了可以愛的人,卻又怕不能把握怎麼辦?

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我問佛:如何才能如你般睿智?

佛曰: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我問佛:為什麼總是在我悲傷的時候下雪?

佛曰:冬天就要過去,留點記憶。

我問佛:為什麼每次下雪都是我不經意的夜晚?

佛曰:不經意的時候人們總會錯過很多真正的美麗。

我問佛:那過幾天還下不下雪?

佛曰:不要只盯著這個季節,錯過了今冬,明年才懂得珍惜。

我問佛:為何人有善惡之分?

佛曰: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

我問佛:如何能靜?如何能常?

佛曰:尋找自我。

我問佛:世間為何多苦惱?

佛曰:只因不識自我。

我問佛:人為何而活?

佛曰:尋根。

我問佛:何謂之根?

佛曰:不可說。

我問佛:你多大?

佛曰:我就算一歲,我也是佛,你就算一百歲,如果固守自己的心靈那也是人。

我問佛:世事本無常是什麼意思?

佛曰:無常便是有常,無知所以無畏。

我問佛:我的感情總是起起落落。

佛曰: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為太平。

佛曰:執著如淵,是漸入死亡的沿線。

佛曰:執著如塵,是徒勞的無功而返。

佛曰:執著如淚,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飛散。

佛曰:不要再求五百年,入我空門,早已超脫涅槃。我再拜無言,飄落,墜入地獄無間。

佛曰:緣為冰,我將冰擁在懷中;冰化了,我才發現緣沒了。

佛曰:一切皆為虛幻。

我信緣,不信佛。緣信佛,不信我。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7—11章)我來了,來赴你今生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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