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6《河童》|荒诞、痛苦、悲哀,芥川龙之介的厌世主义

芥川龙之介于日本文坛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他年纪轻轻便凭借《罗生门》名声大噪,在短短十二年的创作生涯中佳作迭出,更是与夏目漱石、森鸥外并称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三大巨匠。

芥川早期的作品以历史小说为源泉,借古喻今,针砭时弊。中期受新兴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侧重撰写现代题材。到了晚期,芥川的文字日趋阴郁及昏暗,不时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其中的《河童》便是他晚期创作巅峰的代表作之一。

《河童》讲述了一个精神病患自述误入河童国的种种见闻与经历,倾注了芥川对于家族制度、恋爱、艺术、宗教、战争、刑罚等多维度命题的深刻思考。这部小说一改芥川昔日阴郁的文风,转向了轻松幽默的笔调,但却使人感受到一种入骨的荒诞。作为遗作之一,《河童》处处暗藏着作者痛苦的自白,也将虚实世界的种种悲哀暴露无疑。接下来,我就将从这三个方面入手,浅谈芥川的厌世主义在《河童》中的体现。

豆瓣8.6《河童》|荒诞、痛苦、悲哀,芥川龙之介的厌世主义

轻松幽默下的荒诞背后,是作者尖锐的讽刺

“荒诞哲学”代表人加缪曾说过:“荒诞的最高表现,不是在诧异与惊恐之中,而是在冷静的外衣之下”,此番逻辑在《河童》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小说虽讲述了第二层叙述者“我”的一段怪诞的经历,却始终处于一种轻松幽默的语境之中,深刻体现了作者的讽刺意味。

①我的轻松与顺从

从常规思维出发,如果我们见到长相与我们大相径庭、甚至可以称之为可怕的河童,我们必然会惊恐万状,第一时间想着逃回人类世界,但小说中的我却在误入河童国后表现得尤为淡定。我不仅未想逃离,反而学习了河童的语言,在这个怪异的国家住了下来。

尽管河童世界一直在颠覆我的认知,但对于他们种种诡异的行为及风俗,我虽在一开始表现出困惑,却总是接受得非常迅速。每每遇到令我倍感费解的事情,只要河童解释完,我便不再继续追问或坚持捍卫自己的原则。更令人乍舌的是,从河童国回到人类世界后,我竟感到不适应,想要再回到河童国。

我想回到河童国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我觉得河童国就像故乡一样。

我在河童国种种怪诞下的轻松态度与顺从意识,似乎是在合理化河童国所发生的一切,但却给读者带来强烈的不适与错愕。作者设定了一个放弃抵抗、甚至连纠结的心理活动都极少的主角,使整个河童国在我较为冷静的视角下,荒诞得顺理成章。

这种荒诞背后暗藏着作者对屈服者的尖锐讽刺。他们明明尚有良知,也会感到困惑,但却屈服得如此轻而易举,甚至会被潜移默化。这样的灵魂是脆弱且庸俗的,更是可笑与悲哀的,作者通过尖锐的讽刺表达了他对其深深的厌恶之情。

豆瓣8.6《河童》|荒诞、痛苦、悲哀,芥川龙之介的厌世主义

②河童的幽默

除开我的轻松与顺从,小说的荒诞感也体现在河童的幽默之中。

小说伊始,引诱我进入河童国的渔夫巴固突然对我进行恐吓,并不是因为河童对人类真的抱有敌意,仅是因为巴固一时兴起,想以捉弄我为趣。在他看来,这仅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幽默行为而已。

在对河童国与人类社会的迥异之处上,了解甚多的河童们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反而总是幽默地调侃我口中所谓的“正常”。当我对河童体不遮羞表示不解时,巴固笑得前仰后合,反指人类的可笑;河童国为了消灭恶劣基因而招募遗传义勇队,并将人类社会中,少爷爱上女仆、小姐迷恋司机等与之类比,脑回路之清奇令人忍俊不禁。

我们人类觉得正义、人道这些问题很严肃,但河童一听这些话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说,他们与我们的滑稽观念,在标准上迥然不同

而调侃起自身来,河童们也显得很幽默。此国素有雌河童追赶雄河童,不追到手不罢休的风俗,令雄河童们备受煎熬。但从未被雌河童困扰过的哲学家马格却说,有时也希望被可怕的雌河童追赶一番;对于河童国允许吃工人的政策,原本形象善良的医生察柯笑着说:“国家让他们省却了饿死或自杀的麻烦。只是让他们闻一闻毒气,并不怎么痛苦嘛。”

河童的幽默让他们对万事万物总是耸肩谈笑的形象跃于纸上,与读者的常规认知产生了强烈的冲突,这当中便藏着20世界60年代重要的文学流派——黑色幽默的影子。黑色幽默是一种用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核的文学方法,意指把痛苦与欢笑、荒谬的事实与平静的反应、残忍与柔情并列在一起,从而进行讽刺或表达绝望。

黑色幽默大多是在一种明面上的“黑”,譬如尼克伯克所举的例子:某个被判绞刑的人指着绞刑架询问刽子手:“你肯定这玩意儿结实吗?”——即指已处绝望却依然自揄。但芥川笔下的黑色幽默,却因河童们错乱的认知成了暗面里的黑,显得荒诞不已也极具讽刺意味,让读者感到被放大数倍的绝望感。

豆瓣8.6《河童》|荒诞、痛苦、悲哀,芥川龙之介的厌世主义

显然,《河童》虽跳脱开芥川晚期作品的阴郁笔调,但轻松幽默下的荒诞依然是芥川文学中少不了的底色。他通过对角色的讽刺刻画,将附着在角色身上的厌恶感重重地抛给了读者。

隐喻下的痛苦自白,深入骨髓的厌世之情

在上述分析中,芥川的厌世之情已有所暴露,但要深刻理解芥川厌世主义的潜伏,则得从文本中的种种隐喻中下手。

作者除了将自己痛苦的自白借由一个完整的角色娓娓道来,也在其他角色和情节的设定上片刻式地放置了自己的影子。

①诗人托库

笔者认为,托库即是芥川本人于文本中的化身。

小说在前段便表现出了我对托库极大的好感,他不仅写诗,还是唯一一个经常与我谈论河童生活的河童。托库认为,父母子女生活在一起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乐趣,所谓的家族制度最是愚不可及。

托库的这种思想与作者自身的经历密不可分。芥川幼年时因母亲发疯而被舅父收养,尽管舅父一家待他不薄,但芥川仍常感到压抑与束缚。此后,家人对芥川初恋的拆散更是使得他深感痛苦,对亲情之中的利己成分失望至极。但即便如此,有一天我与托库经过一个正在吃晚餐的家庭,托库却又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我自认是恋爱自由家,但看到这一家人的样子,我还是有些羡慕。”

不消说,这种矛盾感也深植在芥川的心中。对家庭制度的恐惧和得不到的温暖来回拉扯着芥川,使得他在这种矛盾心理中逐渐产生了一种厌世情感,而这种厌世主义几乎贯穿了他所有的作品。

托库对艺术的思考也同样映照了芥川。文中写到,托库相信艺术不受任何事物的支配,就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但后文中,河童国禁止艺术演奏便足以描绘出热爱艺术之人所处的现实困境。最后,托库以死殉道,并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吾将归去,去往远离娑婆尘世的山谷。山谷中岩石竦峙,溪水清冷,药草的花朵散发芬芳。

纵观芥川的一生,他如托库一般怀抱着艺术至上主义,可自身的孱弱多病与外界对艺术的桎梏一直消磨着芥川的意志。托库的死无疑是半年后芥川服药自杀的预兆,而托库在诗歌中描绘死后的美丽世界,同时也吐露着他对现世的极度厌恶。

小说到后半,芥川更是借由托库的幽灵报告直接说出了心声。托库的幽灵说自己是个怀疑主义者,不愿与叔本华这样不自杀的厌世主义者交往。从这便可看出,托库,或者直接说芥川的厌世情感有多么深邃——无死不以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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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隐喻的角色片段与情节

除了托库这个人物的全面映射,芥川也将自己痛苦的自白分散到了其他设定的隐喻中。

小说伊始,芥川便借由被关在精神病院的我之口发出了对这个社会的呐喊:

滚出去!你这个恶棍!你不也是一个愚蠢至极、嫉妒心强、猥琐下流、厚颜无耻、自以为是、残酷自私的动物吗?滚出去!你这个恶棍!

河童国的生育制度十分奇特,孩子可自行选择是否要来到这个世界。渔夫巴固的孩子表示:“我不想生下来,要是遗传到父亲的精神病就不得了了”。于是,这个孩子便在一种液体的作用下,于雌河童的肚子中瞬间消失了。这个情节直接对照了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对芥川的负面影响。他在《侏儒的话》中写道:“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于成为父母子女。”笔者认为,如果可以选择,芥川或许会像这个河童婴儿一样选择不曾来过,而这样的厌世主义,可谓是深入骨髓了。

在托库自杀后,我同情托库家中泣不成声的雌河童,安慰她之余还帮忙她哄年幼天真的孩子,不知不觉中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这是我在河童国唯一的一次流泪。我悲伤地认为他们与这么任性的河童成为一家人,实在是可怜。

我虽然是个荒诞的顺从者,但在这一刻,作者却将痛苦的自白放置在了我身上。尽管芥川一生忧郁也极度厌世,但教养与良善的天性却使得他依然难舍道德与责任,这样的矛盾也是折磨芥川心智的痛苦源泉之一。

豆瓣8.6《河童》|荒诞、痛苦、悲哀,芥川龙之介的厌世主义

纵观全文,芥川深入骨髓的厌世主义无处不在。不论是明面上的人物化身,还是分散各处的巧妙设定,无不刻画着芥川厌世的种种缘由与痛苦程度,令人仿佛坠入了厌世主义的深渊。

虚实世界的悲哀对照,无处遁形的彻底失望

形象学理论认为,“他者”和“自我”是一对相对的概念。肯定他者,意味着对自我形象的消解否定;否定他者,则又意味着对自我的肯定以及自我空间的延伸,但在《河童》中,日本与河童国这一对自我与他者却是同时被否定的。这一设定统一了虚实世界的悲哀,直接表达了作者对一切的彻底失望。

第一,河童国的恋爱制度是十分扭曲的:雌河童有折磨任何一只雄河童的权利,而河童国招募遗传义勇队,表面上看是具有牺牲精神,实际上则是将自由的恋爱捆绑在强烈的目的性之下。反观人类社会,社会及家族对自由恋爱的禁锢更是无处不在,芥川本人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而性别不平等则是人们至今都在讨论的古老命题。

第二,河童国对底层人民的镇压方式完全是兽性的:这个国家每个月因科技进步而解雇的河童职工不下四五万只,这些河童的凭空消失是因为他们被制成了食品,还使肉价下跌了。同样的,人类社会中也不乏人吃人的情况,只不是用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丑陋的资本运作以榨干劳动人民为手段,将社会阶级的分化无限拉大。他们掌握着社会一切命脉的同时,亦做出了许多“吃人”的勾当。

第三,河童国对于战争是没有反思精神的:他们为了一场由乌龙引起的战争而牺牲掉了三十六万只河童,但这样的牺牲却被河童笑称为不算什么,胜利才是他们关切的重点。再来看看芥川所处的时代,人们不惜以毁掉一切为代价发动战争:世界第一次大战使一千多万人丧生,整个欧洲遍体鳞伤,经济也收到重创。而在一战过去的20多年后,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世界第二次大战又再一次启动了。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日本与河童国对立-融合关系的寓言,究竟是谁在反讽谁,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正如文中写到巴固叉开腿站在马路当中,弯身从胯下观看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河童,最后说:

哦,我太郁闷了,所以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可原来还是一样的啊。

在芥川的否定下,关于恋爱、关于资本、关于战争,这两个虚实世界在多个维度下皆以不同的表现形式,传递出相同的悲哀本质,即指一种扭曲的、兽性的、毫无反思精神的人性堕落。

芥川通过对这种高度统一的悲哀的全盘描述,深刻表达了他对一切的彻底失望,这种失望不仅只对荒诞的外界,也包含了他自身。而这样的失望进一步加深了芥川的厌世,最终将他推向了死亡。

豆瓣8.6《河童》|荒诞、痛苦、悲哀,芥川龙之介的厌世主义

结语

芥川龙之介于创作《河童》的半年后在家中服药自杀,享年35岁,死时他的枕边放着一本《圣经》。虽然一代文豪与世长辞,但芥川文学对于后世的影响却不容小觑。芥川至今都是日本人最喜爱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更是受到了文学界的高度赞扬与推崇,正如作家中村真一郎所说:

芥川龙之介的文学创作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开拓了一个不曾有过的领域。

毫无疑问,《河童》是芥川带有个人色彩的虚构小说,也是一部融括了人类诸多命题的哲理小说。它旗帜鲜明地讽刺了社会的种种荒诞现象,应用巧妙的隐喻设计自白出作者的痛苦,也描绘出一种无处遁形的盛大悲哀,将作者深入骨髓的厌世主义暴露无遗,令人读闭后倍感恍惚,虚实难分。

而对芥川自身而言,艺术之美超越了庸俗的人生,他的殉道或许便可看作是一种永恒的圆满了。


作者简介:末光,90后自由职业者。愿以文字的绵薄之力,与你共享一束思考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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