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對《俄狄浦斯王》的很多解讀都屬於拿本朝的劍斬前朝的官,要想真正理解《俄狄浦斯王》中的悲劇結局,還得從古希臘的啟蒙與反啟蒙講起
一、古希臘世界的思想啟蒙
公元前5世紀後半期發生在希臘世界普遍的啟蒙運動使人意識到了自身的力量,由希波克拉底及其學生創立的醫學科學把診斷和治療建立在一套嚴格按照因果律來操作的程序之上,由此推翻了把魔力視為疾病的原因的傳統觀念,物理學給予天體及天文現象一種純自然的解釋,抵制那種把天體視為神的傳統的普遍看法,阿納克薩哥拉(Anaxagoras)宣稱太陽只是一塊熾熱的石頭,月亮只是一團泥土,歷史編纂也技上了啟蒙的外衣,由阿那克西曼德與赫卡泰所奠定的愛奧尼亞科學的地理志和民族誌逐漸地取代在神話的語境中對地理和歷史的神話演繹。修昔底德正在建立一種被稱為科學的歷史學的新東西,他將注意力集中在人的情感、動機和性格上,在他看來,這些因素比超自然的力量更多地塑造了人類的歷史。所有這一切都反映出:新的科學知識正在剝奪古老宗教的權力,極大地削弱了神在世界中的作用。
二、對思想啟蒙的回應:雅典的反啟蒙
這種新科學似乎讓人看見了生活的新希望,但它破壞秩序引起的動盪也顯而易見。阿里斯托芬在《雲》中為我們呈現出一副這樣的畫面:新思想扭曲一個人的正義意識,摧毀人對神的虔敬,孩子們對父親的尊敬。於是,在戲劇中父親斯瑞西阿斯(Strepsiades)被兒子追打,自己珍視的一切破碎了;他後悔對新科學和無神論的接近,沮喪地重新回到古老的諸神那裡。
諸神正在失去原有的陣地,由人取而代之。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的格言“人是萬物的尺度”就可見此種趨勢,它標誌著宗教懷疑論已達到頂峰。人感到,“理性”已足夠強大,能夠解釋和應付一切。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認為,恐懼和知識的匱乏使人臆造出神來解釋神秘而未知的現象。而克里底亞在他創作的滑稽劇《西西弗斯》(Sisyphas)中把諸神和法律視為無情的僭主,並說它們是人發明的、用以震懾人心的工具,從根本上否認了神的存在。作為回應,在宗教上十分保守的雅典人,迅速掀起一股宗教狂熱。針對啟蒙的這些瀆神的趨勢,雅典頒定了一些反啟蒙的應對措施,開始了對知識階層長達幾十年的迫害。公元前432年左右,雅典當局將自然學的研究和天文學的教授規定為犯罪。新法宣佈:“必須控告那些不信神以及傳播天文學的人。” 於是,我們看到在偉大的希臘啟蒙時期對自然學家的放逐、迫害,甚至出現了焚書現象。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就誕生在這一歷史背景下,這是悲劇詩人挽救古老宗教的理論努力,它在為古老宗教辯護的同時也試圖調和知識與信仰這兩種相互敵視的對立力量,並告知人們知識的真正基礎
三、知識與信仰的和解-《俄狄浦斯王》
在劇裡,知識對信仰的挑戰體現在俄狄浦斯與先知特瑞西阿斯的關係上。綜觀整個悲劇,俄狄浦斯與先知的激烈爭吵貫穿了戲劇情節的始終。
喂,告訴我
你何時證明過你是先知
那背誦謎語的妖怪在忒拜橫行當道的時刻
你為何沉默不語,不救忒拜人於水火?
他的迷語並非任何過路人都破得了的
那時正需要先知的法術和才幹
然而你並沒有藉助鳥的幫助和神的啟示
直到我無知無識的俄狄浦斯到來
不懂得任何鳥語,只憑智慧就破了那謎語
征服了為害作惡的妖怪
-《俄狄浦斯王》390-403行
俄狄浦斯嘲笑所謂的“先知”在斯芬克斯面前無能為力。在他對先知的責問中所透露出來的對知識的自足性的驕傲再明顯不過了,正如伯納德特認為的那樣:“俄狄浦斯是人的原型,其代表了人類僅僅藉助自身的力量擺脫命運的努力,因而實乃取代諸神的行動;俄狄浦斯的這種取代體現為對神諭的逃避和否定。“俄狄浦斯儼然一個反宗教的啟蒙者 ,代表著大眾對先知知識及其背後的古老宗教的普遍質疑。
詩人兼祭司的索福克勒斯為了駁斥對古老宗教的質疑策劃了一個戲劇性的事件來拯救先知體系和傳統宗教的尊嚴,索福克勒斯通過戲劇情節的曲折發展逼迫俄狄浦斯承認自己是無知的,以前的傲慢就建立在這種無知之上。無知使他膽大妄為;弒父娶母,褻瀆阿波羅神。通過描繪相信自已知識和自已力量的人如何遭到徹底的失敗,索福克勒斯揭示出了人的侷限性:人的知識只是相對的。沒有神的幫助,人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認識,那麼人的生活就註定充滿悲劇,真正的啟蒙不可能偏離信仰,偏離信仰的啟蒙只會帶來苦難,在《俄狄浦斯王》中,那個一次次炫耀自已知識的俄狄浦斯最終發現了他其實一無所知。發現了自己引以為傲的“人的知識”是多麼的不可靠”
在悲劇詩人看來,人類生活的欠缺源自無知,倘使俄狄浦斯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會有弒父娶母的悲劇,但同時也指出最大的危險其實並非在於無知,而在於無知狀態的繼續。
那麼是什麼原因可能會造成人的永遠的無知狀態?索福克勒斯的回答是啟蒙帶來的無知者虛假的自信,自信自己擁有真正的知識,就像俄狄浦斯那樣。因而,索福克勒斯呼喚一種真正的啟蒙,這種啟蒙始於信仰,最終也歸於信仰,索福克勒斯用戲劇的手法駁斥對神的懷疑,在悲劇的發展中神不可抗拒地充當了在場的力量、可以被定義的形象。在這一力量和形象中,神證明自己就是自古以來人們信仰的那個神。因此,素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出祭禮劇。作為人的俄狄浦斯的災難正是阿波羅神權能的證明。
人類日益深入的啟蒙在一開始就偏離了正確的方向,這種偏離最終導致了人的傲慢與真正的無知。這就是索福克勒斯作為一位祭司,也是詩人想通過《俄狄浦斯王》揭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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