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歌飘飞

酒歌飘飞

曾有一段时间,我家住在黄河上游的军功公社。

那里是个“之”字形状的山谷,很狭窄,也很温热,那儿的山上遍布着松树林,而山下和公社院子里,就让人们种上了很多漂亮的小白杨树,我在那个遍地是红土的地方,度过了几年童年时光。我第一次知道青稞酒的时候,就在这个温热的山谷里。

阿爸有个在解放果洛时就感情很好的战友,在一天正午,他独自一骑,身着戎装踏尘而来。战友相聚,自然热烈,当然也少不得美酒相伴。那时虽然没有美味佳肴,但也要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款待,阿爸因为从不饮酒,所以就把公社院子里的几位干部请来,和他的战友把酒,有了酒,那些年轻人就扯开了嗓子猜拳,挑着哈达把脸憋红拧歪了唱酒歌,那一天,我家成了公社院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有客人来,我们几个孩子就会有解馋的吃食,但是大人们给我们交代,想有吃食就必须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不要捣蛋。我很怕这些喝了酒的大人,他们一醉就一定会像捕小鸡一样,看我稍不注意就把我逮过去,叫我立正站端,撅起小肚皮喊他们“报告司令官”。那时,整个公社院子里和我做玩伴的,只有两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丫头,丫头们比我胆小,一旦被捕到就一定会吓得哭起来,所以这游戏的责任就一定要我来承担的。

那天下午,太阳正热的时候,我们三个硬着头皮往家里凑过去,想弄点美味解馋,但是阿妈却忽然从房子里出来,拿了两个空酒瓶子叫我们去供销社里买点散酒回来。我从阿妈手里接过酒瓶的时候,闻到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酒味,那股子醇香、清纯和美妙,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记忆中,现在想起来,也是美妙得难以描述。

日暮时候,家里的欢饮似乎到了尾声,那个戎装的人,敞着翠绿的衣襟和里面雪白的衬衣,捏着棕色的腰带,满面红晕地笑着从屋里走出来,吓得我怔怔站在一旁,正准备大声叫一声“报告司令官”的时候,他却直端端走到自己的坐骑跟前,在马鼻子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大声说道:

“老伙计,你是好样的!”

说完,他便把那匹马的嘴脸,深深揽在怀里。这样一个动作,引得那些被青稞酒染红了脸色的干部们,拍手叫起好来,几个人这样欢呼了一会儿,军人便把马头松开,“簌”的一下翻身上去,然后调转马头向着房前的干部们,端正地敬了一个军礼,他把这个军礼稍稍停了一会儿,然后喊道:

“喝上你们的好酒,骑上我的好马,我,走了!”

随后便把一串沉重又响亮的马蹄声撂在了公社的院子里,而我,又闻到了一股更香、更浓的青稞酒味道。那一刻,我看着那匹马飞快跑过的院子,心里想,那个叔叔和他的马,一定把我家里这些美妙的酒香带跑了一半,因为公社里的干部们在马跑走以后,也各自散去,只有一些残留的酒香,还继续盘绕在我家房里。

那种美妙的青稞酒的味道,在日后很多年里,一定要等到新春过年的时候,才能和它再次相遇。因为到了春节,县政府家属院里各家的门里才会飘出那样的酒香。那时,我已经到玛沁县的小学里读书了,虽然日子依旧清苦,可是只要家里有了温暖的火炉,还有阿妈操持着的温馨的家,那一切快乐便齐整地聚集在家里了。

等到阿妈说准备过年了,大人们便开始忙着备办冬肉、糖果,还有我们过年的新衣新裤,家里一定就会早早买下两瓶子互助大曲,抑或去贸易公司买上几瓶散酒,用红布头裹住瓶盖。等到年三十,同乡的亲朋便到家里贺一声“罗色桑!”,阿爸就会咬开酒瓶上的铁盖子,请客人们喝年酒,这时候,青稞酒香就会散落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时候的酒香,似乎更加醇香,意境更加美妙。

那时候,简单又快乐的大年里,各家的青稞酒好像很有劲道,男人们只要两杯下肚,就一定要把一个酒桌热闹成好几个酒桌,倘若他们酒到酣畅,那好几家的女人和娃娃们就会凑在一个家里。要是凑巧,刚好有一位懂得赞词的人,便一定要一手擎哈达和酒,一手扶住已经醉歪的脸,表演一段节奏鲜亮的赞词,让一屋子的人和着他的节奏,痛痛快快喊一回“惹!”。

在一切被青稞酒浇润浸透的微醺和欢喜的氛围里,家乡的酒歌撩起的此起彼伏的悠扬腔调,和暗夜里传来的稀疏的鞭炮炸响的声音,几家人凑起来的晚会在酒香和人们的叫嚷声里变得无比畅快。那时候的我,常常惊讶,那清白晶亮的瓶子里的酒,竟然酒出不尽,而那馥郁的酒香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这些懵懂的孩子,那样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去雪地里撒野。

我对酒乡互助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1993年夏天,那时正值豌豆尖上市。暑假,我们从新疆写生回来,全班在火车站散伙,我们宿舍的就跟随互助籍的一位室友去互助。开始的目的,是要去互助酒厂参观一圈,长长见识,最后再打些酒在那里做几天的仙翁。第二天,我们去酒厂,刚走过十字路口的鼓楼,就闻到一股馥郁醇香的青稞酒味儿,我的心里一时又掠过儿时过年的情形,十分亲切。

酒厂大门口,蹲坐着一排老汉,正拿着一个两斤的白塑料酒桶,以此传递着畅饮,却没有酒菜,他们迷离朦胧的醉眼正透出几许惬意,我们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喝法,实在好奇。但是那位同学却并不在意,他说在我们互助,就是麻雀都能喝二两,因为青稞酒,就是长在互助人骨髓里的一部分。

那个夏天,我们似乎被泡在了青稞酒里,早晨起来,湿漉漉的空气里就有着酒的香甜,站在路边歪拧的柳树旁边,折下一根青翠的枝叶,似乎也能滴下酒来。喝酒的时候,我们知道了互助青稞酒的顶尖美味——神仙不落地。这是一个足够夺去我们灵魂的有着仙侠情结的酒名,听起来是那般狂烈和畅快,这样的名字天生就已经有了它的桀骜不驯,这样的狂放,更符合互助人与酒的关系,也更契合互助人从酒里锻炼出的性格。

在互助,除了窖藏陈酿和土法造酒,酿酒人还会往酒坛子里丢几颗时鲜的水果。我们喝过那样的果酒,却尝不出来多少酒味儿,却有着很浓的果香味道。及至一天赶早跑去酒厂灌酒,在酒糟车间,看到几位师傅在大口的粗陶碗里拿酒泡焜锅馍馍,稍后又听别的工人师傅介绍,他们碗里的酒都是今早上第一锅出来的神仙不落地。我们在车间早已被浓烈的酒味儿,熏得近乎酒醉,现在却看见几个人拿这样性烈的酒泡馍馍吃,更是被惊讶得莫名难言。这样的见识在记忆里存了很久,直到现在,有时想起来都会对那些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年深秋,我与朋友会面,我牛饮着普洱看他喝酒,期间,又谈起青稞酒,他便讲起藏族人最早的酿酒和关于酿酒的传说。这个故事和我听过的其他版本几乎一致,即便民族、场景和人物不同,但我听起来,似乎他的故事更加有趣。

故事大体是,有个通神的人曾去仙界做客,喝了一种很美妙的饮料,以至回到尘世依旧念念不忘,仙人怜惜,就托梦告诉做法,但是关键的一件事情,是要拿做好的饮料去村头,供奉给三个路人饮用,这个妙物就可以永远留在凡间,叫人享用。于是,此人便按照神仙传授制作了饮料,等到成品,就拿去村口等人,他这样诚心侍奉,终于在午后迎来了一位智者和一位武士,及至日落西山,最后才等到第三位客人,是一个落魄的乞丐。如此,饮料终于送完,等他拿去和亲邻们饮用,却发现这个饮料迫着人们重复了一遍那三位客人的本性——初始大家都很矜持且彬彬有礼,而后逐渐显现烦躁和张狂,最后终于瘫软如泥,苟且而无德。在我看来,这不是神话,而是把那些擒不住酒性的人,嬉笑着调侃了一番,这样的故事,为人们传递着警示。

几十年过去,一俟到了隆冬雪天,或者听见过年的鞭炮声,我就情不自禁想起曾经的岁月——那个在清苦日子里,一大伙亲朋相聚一起,在稀落的鞭炮声中,在一房子青稞酒香的熏沐中,在被青稞酒点燃的红火、快乐、幸福的大年里,杯碗齐敬,酒歌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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