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1
一闕釵頭鳳,人間已千年。宋詞的詞牌很多,唯獨《釵頭鳳》只有這兩首,千古流傳。
陸游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生於兩宋之交,他青年堅持抗金,以慷慨報國為己任,中年投身軍旅,寫下"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豪邁詩句。《釵頭鳳》正是他早年與前妻唐琬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也正是這闕詞,害苦了塵世中的三個人。
唐琬,陸游母舅唐閎的獨生女,一位有著李清照才情的女子,青春年少的陸游唐琬都擅長詩詞,二人常吟詩作對,互訴衷腸,花前月下,麗影成雙,宛如一對璧人。
陸家以一支精美無比的家傳鳳釵作信物,訂下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可惜,這支鳳釵換來的不是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而是一段悽婉的愛情悲劇和文首那兩闕淒涼的宋詞。
二八年華的唐琬,嫁作陸家婦。惡婆婆古來有之,但不幸的唐琬遇上了惡婆婆,還遇上了媽寶男,這也為她悲劇的一生埋下了伏筆。
婚後,唐琬不為婆婆所喜。陸母以夫妻倆沉溺私情、陸游荒廢舉業、婚後無子為由,逼迫陸游一紙休書休了唐婉,陸游無奈,只得把唐琬送歸孃家。就這樣,一雙情意深切的鴛鴦,被活活拆散。
與唐琬離婚後,由母親做主,陸游另娶一位大字不識,但溫順本分的王氏女為妻,很快生下了兒子。徹底切斷了陸、唐之間的悠悠情絲。
2
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1153),29歲的陸游離開山陰,前往臨安參加"鎖廳試"。在臨安,陸游的才華,深受主考官的青睞,薦為魁首。第二名,恰好是奸相秦檜之孫秦壎。秦檜從中作梗,在次年春天的禮部會試時,藉故將陸游的試卷剔除,陸游意外落榜。
陸游回到山陰,家鄉風景依舊,物是人非,落寞淒涼。為了排遣愁緒,時時流連於越州的青山綠水之中:或閒坐野寺探幽訪古;或出入酒肆把酒吟詩;或酒醉於市當街狂歌。
紹興二十五年(1155),在一個繁花競妍的春日,陸游隨意漫步到禹跡寺的沈園。在園林深處的幽徑上,迎面款步走來一位綿衣女子,低首信步的陸游猛一抬頭,竟是闊別數年的前妻唐琬。在那一剎間,時光與目光都凝固了,兩人的目光膠著在一起,都感覺得恍惚迷茫,不知是夢是真、是怨是思。棄婦唐琬,已由孃家人做主,嫁給了同郡士人趙士程。
趙士程系宋太宗玄孫趙仲湜之子,不折不扣的皇親貴胄、公子王孫,門第家世不在陸游之下,是個寬厚重義的讀書人,也是陸游的舊友。他對唐琬的遭遇深感不平,十年的光陰,唐琬被休棄的心傷已逐漸平復……
偏偏與陸游的不期而遇,四目相對,千般心事、萬般情懷,卻不知從何說起。在好一陣恍惚之後,已為他人之妻的唐琬終於提起沉重的腳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後走遠了,只留下陸游獨自風中凌亂。
趙士程到底是個豪爽大氣的人,夫妻倆回去後"士程遣致酒餚",命人給陸游送去酒菜佳餚,一人獨酌,酒入愁腸的陸游……夫妻中道分離、自己舉業不順,昔日過往,思緒紛紛……
他忍不住淚目,行至園中粉牆之下,醉意朦朧淚紛紛,千般悔,萬般恨,揮灑筆端,粉牆之上《釵頭鳳 紅酥手》須臾即成,擲筆於地,失魂落魄而去。
3
千不該萬不該,兩人再度相逢,千不該萬不該,粉壁之上題怨詞。
也就是這首詞,一下子上了越州的頭條熱播,鬧得滿城風雨,成了唐琬的催命符……也害了另一個人。
次年春天,唐琬再遊沈園,忽然瞥見廊牆上陸游的《釵頭鳳》,反覆吟誦,追憶似水的往昔、嘆惜無奈的世事,感慨萬千,在陸游的詞後和了一闕詞《釵頭鳳 世情薄》。
唐琬回去後,悶悶不樂,憂思成疾,大病一場,沒多久後就鬱鬱而終,香消玉殞。
以趙士程的宗族身份,在那個年代,要娶被休棄的唐琬為妻,絕非易事。世俗流言,人言可畏,宗室規矩更是難以逾越,娶一個二婚女子,需要勇氣和決心,但趙士程做到了。由此可見,他對唐琬的愛,不遜於陸游分毫。
十年的婚姻,朝夕相伴,卻不及陸游的一闕詞,十年不得卿心,人非草木,這是凌遲的心痛。唐琬死了,趙士程的心也死了,此後終生再未娶妻,南下赴職,四十多歲病死軍中。
多情種子不僅僅是陸務觀,還有公子王孫趙士程。
其實,如果沒有沈園影壁留題,或許唐婉慢慢淡卻舊情,安然度過餘生,這樣的詞,或許不填也罷——
好的前任應該想死了一樣,一別兩寬,然後相忘於江湖,但陸游一輩子都沒做到。
4
不久高宗禪位,孝宗臨朝,陸游受到賞識,被賜進士出身,外放做官,仕途通暢,一直做到寶華閣侍制。
直到75歲時,宦海浮沉幾十年的陸游,致使還鄉,回到故鄉山陰,距唐琬香消玉殞已經四十多年了。近鄉情更怯,人老更多請。對舊事、對沈園依舊沒有淡忘。
那座千古名園
那年別後相逢
那年春波弄綠
那年淚下釵頭
……
沈園數度易主,昔日風貌全非,園荒壁壞,當年所題的《釵頭鳳》已被園主鐫刻於石。春日的沈園,桃紅柳綠,鳥語花香。故地重遊,尋覓往日的蹤影,追憶著那些似水流年,陸游寫下了《沈園懷舊》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81歲,那年寒冬歲末,耄耋之年的陸游夢中游沈園,醒來寫下了《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82歲,再到沈園,故人凋零,來日無多,又作《城南》,抒發人間孤鶴的悽楚之情:
城南亭榭鎖閒坊,孤鶴歸來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84歲那年春日的一天,陸游忽覺身心爽適、輕快無比。原準備上山採藥,因為體力不支,折往沈園,此時沈園又經過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復舊觀,陸游觸景生情,寫下了最後一首沈園詩《春遊》,為這段痴纏一生的曠世絕戀,在即感行將就木之前,作了最後的註腳: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次年春天,陸游帶著"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的家國遺恨和糾纏一生的個人悲情溘然長逝了。
幾十年的情感與思念,幾十年的無奈與愧疚,字字血淚凝成了千古詩章。
前半生,報國無門,功業不成;後半生,往事成灰,人老多情,偏偏陸游又多壽,這對於一個人來說,是一種難言的折磨。
論忠,陸游是個憂國憂民的愛國良臣;
論孝,陸游是個不逆母命的十足孝子;
論文,陸游是個留詩萬首的高產詩人;
論武,陸游是個單槍刺虎的勇武猛人。
唯獨對於唐琬來說,陸游不是個好丈夫,甚至不是個好前任。他沒有皇親貴胄趙士程迎娶棄婦的勇氣,遵從母命,一紙休書休掉結髮妻子,又痛苦糾結了一生,既然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沖天豪氣,為何當年不勇敢一回?白居易與湘靈相戀,也曾為母所不容,最後被迫另娶,但白居易曾用十年的時間奮力抗爭,而陸游,僅止步於念念,真正放不下的,是一生的功名利祿,又何苦題那麼多的詩留於沈園的牆壁上,空負多情名。
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
5
位於浙江紹興市越城區春波弄的800年沈園,2012年初秋,曾經去過:亭榭樓臺、小橋流水、假山林蔭、花木扶疏,風景很美。
進得園去,有一塊橢圓形巨石突兀眼前,上刻"斷雲"二字,取自陸游"壞壁舊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的詩句,暗含"斷緣"之意。
一石斷成兩塊
還是
本就兩塊頑石
浮生若夢
偏惹塵緣
沈園的傳說
欲說還休
兩行清淚
卻已滴下了釵頭
頑石自然斷得
問塵緣如何能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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