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詩酒趁年華,歸來仍少年

錢鍾書曾說:除掉陸游的幾首,宋代數目不多的愛情詩,都淡泊、笨拙、套板。

人無癖,不可交。日常中的陸游是性情中人,除了愛國,還愛書、愛梅、愛書法、愛記夢、愛看山,更是“嗜酒在膏肓”。總之,情趣十足!

“酒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它無孔不入。憂愁要它,歡樂也要它;孤獨要它,群體也要它;天氣好了要它,風霜雨雪也要它;愛情要它,失戀也要它。”黃永玉這話用來形容陸游恰如其分。詩與酒,是他始終如一的生活方式。不同時期,不同滋味的詩與酒。

詩酒趁年華,青春不虛度。壯志凌雲的詩,意氣奮發的酒——這是少年時期的陸游。

20歲那年,元宵燈會上,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他與表妹互生愛慕。既是親上加親,陸家用一根家傳鳳釵作信物,為陸游和唐婉訂下這門婚事。

連理既結,麗影成對。沒承想,陸母期盼兒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以唐婉耽誤兒子前途、使其沉淪兒女情長為由,棒打鴛鴦,生生地將兩人拆散。陸游百般不捨,奈何母命難違。一紙休書,將妻子遣送孃家。這廂,陸游另娶王氏,生兒育女;那廂,唐婉重掃娥眉,另嫁夫婿,宜室宜家。從此一別兩寬,只能各自珍重。

仗劍走天涯,飲酒闖江湖。豪情萬丈的詩,滿腔熱血的酒——這是青年時期的陸游。

陸游能文能武,性格豪爽,在眾人眼裡,有朝一日他一定大有作為。在陸游自己心裡,人生夢想只有一件,那就是抗金復國!抗金復國!抗金復國!感情上的失意讓他陷入低潮,卻也成為厚積薄發的一個積累階段。所以說,任何事情都有正反面,不順的時候,不妨挪一個位置、換個角度去走,人生就會豁然開朗,柳暗花明又一村。

思念成災的的詩,不是滋味的酒——這是面對失敗婚姻的陸游。

江湖闖蕩十年,遊子歸來。沈園裡鶯飛燕舞,春光無限,陸游與前妻唐婉不期而遇。人依然那個人,只是時光不會倒流。十年之前,兩人相依相伴,舉案齊眉,花前月下談詩論詞,每一寸光陰都是溫柔似水。十年之後,在紅塵深處重逢,已經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望著不遠處的唐婉,陸游自己也扼腕嘆息,曾經屬於自己的心頭硃砂痣,如今已成為床前明月光,伴他人身旁,淺斟慢酌。唐婉的丈夫趙士程則表現得慷慨大方,命人給自己前輩送來一壺酒。這酒,大概是陸游一生中喝過最不是滋味的一次。

多少愛恨離愁,已在心海掀起洶湧波濤,多少千萬言語,無人可傾訴,只能藉著酒意,交付詩文: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再回首,情難枕。唐婉回去之後,沒過多久便抑鬱而終。活著的人,是懷念,是悔恨,都已回不去,只有收拾心情,通過仕途實現英雄夢。

恬淡的閒詩,自在的渾酒——這是第一次罷免閒居的陸游。

1158年,陸游34歲,初入仕途。他宣揚北伐抗金,收復中原。主張未被採納,卻以莫須有的罪名罷免回鄉。讀書、寫詩、飲酒、閒逛、看兒童騎竹馬放紙鳶,這些都是鄉隱生活的主要內容。天地有大美而無言,只有當一個人閒下來,才能領略大自然的可愛。外面的風景不過是一個人自己的心情。這次回到故鄉,時過境遷,對於小時候長大的地方,陸游看到別樣的山水江南,有了閒適詩的代表作《遊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閒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陸游:詩酒趁年華,歸來仍少年

在故鄉山陰,陸游躬耕田野,過起“草草半盂飯,悠悠一碗茶”的簡樸日子。有時候,閒臥屋內,翻看陶淵明的詩句,一卷還沒看完,又得趁著外面小雨去瓜田鋤草;有時候,在鄉村阡陌上信步而行,聽聽遠處寺廟的晨鐘暮鼓,看看近處酒家的燈影搖曳;有時候,趁著酒興,提筆疾書,藉此宣洩鬱郁不得志的憤懣……這種辛勞與閒適,看似與他偶像陶淵明當年的生活非常相像,事實上,陶淵明清真恬淡的境界,陸游無法達到,因為他始終心繫抗敵復國的夢想。身閒心不閒,學劍四十年,他一直在等待、在期盼寶刀出鞘的時機。閒居五年,重新出仕。在臨安,陸游寫下著名的《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春寒料峭,春雨綿綿下一夜。詩人旅居異鄉,一個人聽雨,一個人寫字,一個人品茶,一個人獨酌,十分寂寥,十分想家。此時此刻,陸游忽然覺得,人一旦閒下來,一天漫長得好似一年,幾杯酒下肚,天大的事,也不去管了。

一個人的自我,在深愛的人事面前才會得以展現。當一個人覺得時間緩慢,說明所過的生活並非他所願。陸游,似乎為了抗金復國而生。

詩依然是鐵骨柔腸的詩,酒已是醉生夢死的酒——這是第三次罷免閒居的陸游。

一腔熱血英雄夢,即便行至暮年,人似殘燭,壯志未酬。這一生,未能上戰場奮勇殺敵,至少可以在夢裡做一匹戰狼,金戈鐵馬,所向披靡。

68歲那年的冬夜,聽著屋外雨橫風狂,想著現實之中祖國的風雨,想著自己的人生境遇,陸游不禁滑入夢境: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弗洛伊德所言,夢是對慾望的滿足。夢未必能夠圓滿,現實中的人生總有未完成。

懷念舊人的詩,懷想舊夢的酒——這是行至暮年,人生未完成的陸游。

如果說,未能實現浴血奮戰、抗金復國的夢想屬於陸游平生憾恨,那麼與唐婉愛而不能的眷戀便是他解不開的心結。不論誰,對愛情的流連除了心中不滅的詩意,更需要一份旺盛的生命力。古代文人墨客中,鮮有人在暮年描寫自己的兒女情長。在這件事上,陸游也是一個異數。


陸游:詩酒趁年華,歸來仍少年

他憑什麼成為中國宋詩第一人?

談起陸游,很多人會對“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臨終囑託悲嘆不已。其實,他一生放不下的又何止家國山河。他的心中,還有一位縈繞不散的女子,以及一場堅持不懈的詩事。

做一件事並不難,難在堅持;堅持一下也不難,難在堅持到底。儘管不是所有堅持都有結果,但總有一些堅持,能從一寸冰封的凍土裡,培育出十萬朵怒放的梅花。

陸游就是這麼倔強而又絕然的人,即使是寂寞開無主的梅花,也要一枝獨秀;儘管零落成泥碾作塵,也要爭個芳香如故!

守一場最苦的愛

· 想得卻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 世間最令人羨慕的愛情莫過於青梅竹馬、郎才女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陸游本可以擁有這樣美好的愛情,無奈中途夭折。愛,成了他餘生念念不可得的守望。

陸游19歲時與青梅竹馬的表妹唐婉喜結良緣,唐婉溫柔多情又知書達理,夫妻二人鼓瑟吹笙、如漆似膠,羨煞旁人。

然而命運無常,他們甜蜜的夢很快被陸母打破。陸母以唐婉未給陸家帶來後代為由,逼陸游休妻,其實怕兒子沉浸於溫柔鄉,耽誤登科進士。

一邊是生養的母親,一邊是心愛的妻子,陸游陷入痛苦的抉擇。在不孝為先的年代,陸游只好先在休書上簽字。又悄悄另築別院安置唐琬,一有機會就前去私會,期待有一天燕好如初。不久,陸母察覺兩人私會之事,又安排陸游娶了溫順本分的王氏,而唐琬也被父母逼迫嫁給了趙士程。兩人從此天涯陌路,再無可能。但陸游又怎麼放得下這個和他山盟海誓的女子。


陸游:詩酒趁年華,歸來仍少年

十年之後,陸游來到紹興沈園遊玩。以前,他和她也常來這裡。而這一次,他遇見了昔日愛人唐婉,卻只能遠遠看她與趙士程在池中水榭進食。

餘秋雨說:“每個人都有一個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闖不進去,放著最深沉的秘密。”十年魂牽夢縈,她是他心中最深處的秘密,如今她在眼前,卻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她依然美麗,淺笑盈盈、眉眼如畫,只是陪在她身邊的人已不是我。昨日情夢,今日痴怨,盡繞心頭,陸游提筆在壁上題了一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世間最痛苦的事,不是“十年生死兩茫茫”,而是愛人就在面前,卻不能多看一眼。第二年,唐婉再次來到沈園,徘徊幽徑時瞥見陸游的題詞,不由得淚流滿面,於是也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十年可以帶走很多,唯獨對他的思念一成不變。然而舊情難忘,卻又無可奈何。唐婉回去之後抑鬱而終。從此,沈園成為陸游的懷舊場所,亦是他的傷心之地。

情到深處時,陸游便會邁著蹣跚的步伐,懷著對佳人的思念,彳亍(ch ch)於沈園。唐婉香消玉殞40多年,倩影仍在75歲的他心中揮之不去:“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別人羨慕陸游命長,他卻說,失去她,只剩“換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的寂寞。臨終前一年,84歲白髮蒼蒼的老人又回到沈園,終於“也信美人終做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美人終歸是作了土,幾十年的守望,不過是一簾幽夢、一念執著。但對執著的他來說,愛若是一種錯,那就錯一輩子吧。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在詩裡感激王氏為他生兒育女,陪他顛沛流離,卻看不到愛的蹤影。他的愛,都給了那個叫唐婉的女子。

愛她,是陸游一輩子不曾後悔的事,也是永遠不會更改的事。對他來說,一輩子,只愛一次


陸游:詩酒趁年華,歸來仍少年

南宋朝廷雖然破敗不堪,滿朝官員即使懦弱怕死,但我陸游,“位卑未敢忘憂國”。即使是臨終前一刻,他也要把兒子叫到床前,囑託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從生到死,從青絲到白髮,陸游時刻渴望驅逐外敵,收復山河。儘管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儘管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寫一首最長的詩

· 辜負胸中十萬兵 百無聊賴以詩鳴 · 如果說,唐婉是陸游一生所愛,收復山河是他一生所夢,那麼寫詩,便是陸游一生所痴。他“六十年間萬首詩”,平均每隔三天就寫一首。對他來說,堅持寫詩就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他筆耕不輟的一生,就是一首寫不完的詩。

當然,詩多並不代表厲害,乾隆即使寫詩幾萬,亦無人問津。陸游的詩不只妙在多,還妙在涉獵廣泛,妙在句句精魂。你所能想到的場景,他都可以用詩給你表現出來。

他寫體恤民情:民窮豐歲或無食,此事昔聞今見之。

他抒理想信念: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他訴人生哲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他守道德情操: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

他描季節變幻: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

他記鄉村風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發心中憤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他嘆民族氣節: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對陸游來說,堅持,是他一生不變的信條,即使是堅守一場想得而不可得的愛!儘管要實踐一個不可能會實現的夢1就算人生是一首永遠都寫不完的詩,也要守到繁花落盡,心事淡成塵埃。


陸游:詩酒趁年華,歸來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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