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兮“蝠”所倚——在文化視角下漫談蝙蝠

禍兮“蝠”所倚——在文化視角下漫談蝙蝠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蝙蝠因諧音寓意為“福”。

人類一遭遇瘟疫,總把動物當作元兇,成了不易的常理。

古老的鼠疫、天花自不消說,就是近年來的禽流感、非洲豬瘟、埃博拉以及臭名昭著的SARS病毒,也都有其本身的宿主,這樣連帶上了果子狸、穿山甲、獾、竹鼠等等野生動物,也遭遇了千夫所指。

尤其是蝙蝠,作為哺乳動物中的第二大類群,蝙蝠近年來作為原始宿主引發了好幾起疫病。

1998年和1999年,一些蝙蝠體內的尼帕病毒感染了部分生豬(中間宿主),進而感染了養豬的農戶,最終導致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上百人被病毒感染。2002年,源自菊頭蝠的SARS病毒感染了果子狸等野生動物,隨著這些“野味”被端上餐桌,SARS疫情開始在全球蔓延。

庚子春節前後,新冠肺炎病毒在全球範圍內掀了腥風惡浪。據說很大的可能也是由蝙蝠通過中間宿主感染了人類。蝙蝠究竟是怎樣一種動物,為什麼它能攜帶如此恐怖的病毒?蝙蝠和人類的生存又有著怎樣的糾纏?作者試圖從文化的視角出發談一談蝙蝠。

自然活體病毒庫

蝙蝠的生活環境陰暗、擁擠、悶熱、潮溼,堪稱病毒滋生的完美溫床。它們棲息的山洞洞頂每平方米可以聚集多達1800只成年蝙蝠和超過5000只的幼年蝙蝠,洞底則堆積著蝙蝠的代謝廢渣和蝙蝠的屍體。可以說這裡有病毒滋生和快速增殖所需要的一切條件。

蝙蝠堪稱“大自然活體病毒庫”,它小小的身軀攜帶著很多令人聞之色變的病毒:狂犬病病毒、亨德拉病毒、尼帕病毒、重症急性呼吸綜合徵(SARS)病毒、中東呼吸綜合徵(MERS)病毒、埃博拉病毒等等。大多數情況下,人類感染這些病毒是通過果子狸、家豬、馬、單峰駱駝等中間宿主,而非直接來自蝙蝠,除了近乎無解的埃博拉病毒,該病毒被指則與非洲某些地區的人直接接觸、食用蝙蝠密切相關。

蝙蝠攜帶這麼多致命病毒,為什麼自己沒事?作為如此多致命病毒的原始宿主,蝙蝠是如何確保自己安然無恙的呢?

有人認為是蝙蝠較高的體溫有效抑制了病毒的活性。的確,蝙蝠在飛行時代謝水平很高,消耗的能量是其他同體型哺乳動物的3倍。受此影響,其體溫在飛行時也會急劇升高。長期的進化使蝙蝠耐受的體溫變化範圍很大(-7.5℃-48.5℃)。更高的體溫抑制了病毒的活性,甚至能殺死病毒。

除了較高的體溫之外,蝙蝠還有其他“高招”對付病毒。這個“高招”就是蝙蝠的免疫系統。在高等生物中,遺傳物質DNA通常被侷限在細胞核和線粒體中。而在細胞質中發現的任何DNA,要麼源自受損的細胞核或線粒體,要麼源自入侵的細菌或DNA病毒。這就意味著一旦細胞質中存在DNA,機體就要啟動“防禦措施”了。機體中響應這一信號的物質是“干擾素刺激蛋白(STING)”。一旦在細胞質中“發現”DNA,STING會立即觸發合成干擾素,進而啟動免疫反應清除病毒。

然而,免疫系統過度被激活則會造成新的問題,很多病毒之所以對人類產生致命影響,是因為感染引發了過激的干擾素和炎症因子反應。這種免疫系統過度被激活被稱為“炎症因子風暴”。“炎症因子風暴”可能導致器官功能衰竭,最終威脅生命。

研究發現,蝙蝠的STING基因序列存在突變,使得其促進干擾素生成的作用被大幅降低。因此無論是線粒體受損還是病毒入侵,蝙蝠都不會出現過激的免疫反應,一切依然“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此外,蝙蝠還能有效避免對抗病毒的過程對機體造成過大損傷。蝙蝠的免疫系統快速響應病原體入侵的同時,會釋放抑炎因子,這能有效控制過激炎症反應。實驗表明,人、小鼠和蝙蝠同樣受到甲型流感病毒、MERS病毒的感染時,蝙蝠的炎症明顯更為輕微。有研究者稱:“蝙蝠最擅長解決它們不斷髮炎的問題。”

但是千萬不要認為,蝙蝠的免疫系統由於缺乏干擾素激活而形同虛設。恰恰相反,蝙蝠的免疫系統時時處於“高度戒備”狀態。

對於人類而言,身體往往是感覺到病毒入侵後才合成干擾素,免疫系統也隨之進入活躍狀態。一旦病毒趁著免疫系統尚未完全激活就“大舉入侵”,很可能導致病情的急劇惡化,甚至致命。而蝙蝠的體內始終存在干擾素,其免疫系統是一直處於活躍狀態的。STING蛋白的變異只是避免蝙蝠體內生成過多幹擾素,防止過激免疫反應。

依靠“隨時戒備”“調控得當”的免疫系統,蝙蝠有效地遏制了病毒在體內氾濫,同時還成功地避免了自己在對抗病毒過程中承受傷害。與其說蝙蝠“百毒不侵”,倒不如說它進化出了和病毒共處的能力。

而能在蝙蝠體內立足的病毒,經過了蝙蝠免疫系統“地獄式特訓”,都可謂是病毒中的“生存專家”。麻煩的是,由於蝙蝠與人類同屬哺乳動物,存在較近的親緣關係,這使得人類很容易被源自蝙蝠的病毒感染。

如此看來,蝙蝠簡直是動物界的奇葩。

全靠名字取得好

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很多時候蝙蝠是不折不扣的吉祥物。魯迅《談蝙蝠》一文中說:“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這也並非因為他吞食蚊虻,於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麼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

由於“蝠”諧音“福”,而且倒懸而睡,有“福倒(到)”的寓意。再加上蝙蝠在小型哺乳動物中屬於壽命極長者,最長可達三四十餘年,而同等身型的老鼠壽命僅有兩三年,它還是長壽的象徵。

古人筆下曾留下無數有關蝙蝠的詩文。白居易有一首《洞中蝙蝠》:“千年鼠化白蝙蝠,黑洞深藏避網羅。遠害全身誠得計,一生幽暗又如何。”白居易描述了蝙蝠晝伏夜出、遠害避險的生活習性。宋人范成大也有一首《蝙蝠》詩:“伏翼昏飛急,營營定苦飢。聚蚊充口腹,生汝亦奚為!”“伏翼”是蝙蝠的別稱。如果說唐人已經得知蝙蝠晝伏夜出的活動規律,那麼宋人已經瞭解其覓食特點。元代詩人岑安卿也有一首《蝙蝠》詩:“蠢爾不知賤,高高亦戾天。飢惟掠蚊蚋,飛不避鷹鸇。白晝身無措,黃昏意自便。緬思讒佞輩,與汝可週旋。”岑安卿從蝙蝠身上看出其不事張揚、暗中行事的特徵。他甚至把這一特徵與人類的讒佞之輩相比較。在當代,也有這樣的諧謔,老鼠娶了蝙蝠作新娘,卻向同類炫耀,“我老婆好歹也是‘空服’”。

尤其是明清時期,蝙蝠的形象頻繁見於建築裝飾、繪畫、陶瓷、雕塑、刺繡等處,恭王府更是用了9999只蝙蝠樣式的裝飾。蝙蝠的通常搭配有:五隻蝙蝠指“五福”,紅色的蝙蝠指“洪福”,與鹿一道出現指“福祿”,與桂花一道出現指“富貴”,與壽星、壽桃一道出現則寄寓“福壽”的期望。

由於蝙蝠吃蚊蟲,故引申出掃蕩奸邪的意義,如蒲松齡寫過一首《驅蚊歌》:“安得蝙蝠滿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在捉鬼之神鍾馗的畫像中,常繪有蝙蝠引路。蝙蝠這種光輝正面的形象卻沒有給自己帶來好運,吃蝙蝠也因此被認為可以去病延年。

當然,蝙蝠也有差評,如曹植的《蝙蝠賦》,對蝙蝠的描寫就比較負面;還有明人馮夢龍的《笑府》中,蝙蝠則成為一個倨傲、孤僻的形象:

鳳凰壽,百鳥朝賀,唯蝙蝠不至。鳳責之曰:“汝居吾下,何倨傲乎?”蝠曰:“吾有足,屬於獸,賀汝何以?”一日,麒麟誕,蝠亦不至,麟亦責之。蝠曰:“吾有翼,屬於禽,何以賀與?”麟鳳相會,語及蝙蝠之事,互相慨嘆曰:“如今世上惡薄,偏生此等不禽不獸之徒,真乃無奈他何!”

其實馮夢龍也不無道理,在形象上,蝙蝠缺乏美感;在生理上,蝙蝠滿身病毒;在習性上,蝙蝠耽於陰暗;在品行上,蝙蝠行事乖違。這是一個貌似牆頭草、騎牆派,兩頭不靠,首鼠兩端的傢伙。誠如錢鍾書先生所說,“蝙蝠之兩頭無著,進退維谷,禽獸均擯棄之為異族非類也。然今日常談,反稱依違兩可、左右逢源之人曰‘蝙蝠派’。”

這在東西方文學中的形象是一致的。蝙蝠在西方的形象一直相當負面。在一些西方典籍裡,它就被點名列為“可憎,不可吃”,後來更被視為邪惡、魔鬼的象徵。

祸兮“蝠”所倚——在文化视角下漫谈蝙蝠

蝙蝠的文化語境

在許多人看來,吃蝙蝠是相當重口的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蝙蝠長相猙獰。如果瞭解到蝙蝠五毒俱全,想必大家會更加難以下嚥。但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那便是食用蝙蝠在中國古書裡就有記載。

養生與藥用,這是中國古書對食用蝙蝠效用的基本認識。古人認為,食用傳說中的白色蝙蝠可以延年益壽,甚至成仙。

西晉崔豹的《古今注》說,五百歲的蝙蝠是白色的,因為頭重腳輕而喜歡倒掛,吃了可以昇仙,故亦有“仙鼠”之名;東晉的葛洪在《抱朴子·內篇》中說,千歲的蝙蝠是白色的,風乾之後研磨成末,吃了可以延年益壽;東晉郭璞的《玄中記》也有類似的記載,認為百歲的蝙蝠是紅色的,千歲的蝙蝠是白色的;《太平御覽》引《水經》,說交州丹水亭下有個極深的洞穴,裡頭的蝙蝠吃了可以超凡成仙。

諸如此類的記述史不絕書。在古人的觀念中,白色的動物是祥瑞。白蝙蝠是高冷的仙物,“八仙”中的張果老,傳說便是白蝙蝠變化而成。因此,食用白蝙蝠有其奇效。

蝙蝠自然不能真的活到五百歲甚至一千歲,吃了更不可能成仙,但白色的蝙蝠的確存在,中美洲的洪都拉斯白蝙蝠(白外葉蝠)便是白色的,堪稱蝙蝠中的顏值擔當。

另外,在中藥體系中,蝙蝠及其糞便被認為還可以治病。

蝙蝠也是受害者

非洲許多地區的人都喜歡食用紅燒或烤制的蝙蝠。由於蝙蝠是能飛的哺乳動物,一些非洲人認為食用蝙蝠可以獲得蝙蝠的力量。

帕勞蝙蝠湯是世界聞名的黑暗料理(類似的烹飪方式也見於印度尼西亞、關島等地)。帕勞人認為蝙蝠能吸取草木之精華,故食用它們也便對人有益。

泰國某些地方的人則將蝙蝠放在木炭上慢慢烘烤,或是將它們切碎放入傳統的泰式菜品中,認為可以增強男性的性能力。之所以有這樣的聯想,恐怕與蝙蝠極強的繁殖能力有關。

就算蝙蝠有再強的繁殖能力,也趕不上人類的捕殺。

關島的原住民查莫羅人向來有食用關島狐蝠的習慣,但真正令它們滅絕的,還是美軍的到來。隨著關島成為美軍基地,熱帶雨林被破壞,狐蝠的棲居地被擠壓;關島狐蝠也成為飯店的特色佳餚。1968年,世界上最後一隻關島狐蝠在飯店中被食客享用。

捕殺狐蝠在臺灣、馬來西亞等地同樣極為普遍,當地的狐蝠因此瀕臨滅絕。1998年馬來西亞尼帕病毒的流行,正是由於森林被破壞,一些狐蝠遷移到一座養豬場附近的果園覓食,豬吃了狐蝠吃剩的芒果而感染病毒,繼而引起了尼帕病毒在人類中的大爆發。

都說人類是歷次疾疫的受害者,蝙蝠又何嘗不是受害者?

蝙蝠雖然外形不討喜,且攜帶了許多可怕的病毒,但大多晝伏夜出,避居洞穴,極為低調,與人類原本沒有多少交集。它們主要以昆蟲和植物的果實為食,在森林中授粉播種,對農業生產和森林生態都至為關鍵,是生態鏈中的重要一環。

通常情況下,蝙蝠可以說人畜無害,我們並沒有必要將它們妖魔化。無論是蝙蝠還是果子狸,抑或其他野生動物,“罪魁禍首”這樣的汙名對它們來說並不公平,它們不應為一些大型的傳染病背鍋。之所以出現這些可怕的疾病,更主要的原因是人類過度打擾野生動物,甚至捕食野生動物。

本文寫作參考了嚴延生:《蝙蝠作為我國人獸共患病病原儲存宿主的意義》;陳文龍:《外貌醜陋的夜行動物,竟也是傳統吉祥圖案的象徵》;李寧、晏志鵬:《攜帶多種致命病毒,蝙蝠為何能活的很好?》;陳民鎮:《舌尖上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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