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的吹哨人

大清王朝的吹哨人


民间斗勇斗狠,斗不过的那一方,就甩出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开启斗嘴模式。

斗嘴没一定规则,可以无中生有,也可以血口喷人,怎么难听怎么来。

在政治斗争中,斗嘴被称为舆论战,舆论战最常用的手段是造谣。

造谣造得好玩,人们明知道是假的,也愿意相信是真的。战国时期,秦国在嬴政的领导下,一天天走向繁荣富强,想打谁就打谁,赵国不服气,又无可奈何,就编排嬴政的故事,说嬴政他娘本是奸商吕不韦的侍妾,在和嬴政他爹上床之前,已怀着吕不韦的种,吕不韦就这样用一个女人夺了秦国的江山。列国一听欺负他们的人原来是个野种,呵呵一笑,心里舒服多了,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证明,嬴政的确是个野种。后来嬴政灭了造他谣的诸国,成了秦始皇,人们仍然坚信他是个野种,司马迁在《史记》里这么说,现在的电影电视剧也这么演。

造谣造得无趣,还硬要人们相信,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则会出大事。

1840年,大清王朝在鸦片战争中惨败,终于羞答答打开了封闭的国门,朝野上下对蛮夷客气多了,尊称为洋大人,但骨子里还是保持着几分大国的倨傲。

1860年,英法联军打到北京,火烧圆明园,逼得皇上匆忙带着后宫妃子去热河“狩猎”。随后,清政府分别与英国、法国和俄罗斯签订《北京条约》,主要内容是割地赔银子,其中俄罗斯最狠,割去了中国领土44万平方公里。

有一个条款不十分抢眼,却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允许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买地建教堂,自由传教。

传教士自唐朝进入中国以来,一直处于半地下状态,朝廷不允许洋人学说中国话,也不允许中国人教洋人说中国话,自1860开始,西方人在中国传教合法化、公开化,中国近代史也揭开了新的一页。

传教士进入中国以后,创办医院、学校、育婴堂,加速了中国文明进程,却让很大一部分中国人费解。

中国人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熏陶太久,冷漠限制了想象力,这些洋人花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送钱、送米、送爱,这是什么毛病?

中国古代对婴儿不怎么在乎,觉得麻烦就杀掉,《韩非子·六反》有记载:“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苏轼《与朱鄂州书》也有记载:“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


大清王朝的吹哨人

不忍心下手的父母,则把婴儿扔掉(多为女婴),任人捡去,或者,任野狗吃掉。

每一个来到中国的传教士,都碰到过弃婴,于是,每一座教堂,几乎都有一个收留弃婴的育婴堂。当时的医学远不如现在发达,传教士捡回去或者好心人送到教堂的婴儿,不一定都能健康长大,总有几个夭折的。

埋到墓地的死婴,有的被野狗扒出来吃几口,还有鸟来啄去死婴的眼睛,残缺不全的死婴,让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洋人收留弃婴,是有用处的,他们挖出眼珠子来提炼银子,挖出心肝炖鸡吃长生不老!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读书人中多智者,应该能够看破谣言的荒谬。可是,“国破山河在”的悲怆摧毁了他们的理智,高鼻子凹眼睛的洋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侵略者,必须赶出去。扛洋枪的洋人惹不起,拿《圣经》的传教士就成了假想敌。

读书人一向不屑与头脑简单者为伍,但在爱国的大旗下,他们达成了难得的共识。经过读书人的加工,粗糙的谣言变成了理直气壮的檄文。

1861年,湖南士绅集体创作的《湖南合省公檄》出台,《公檄》整合民间传说,称洋教“剖心剜目,以遗体为牛羊;饵药采精,以儿童为蝼蚁;采妇人之精血,利己损人;饮蒙汗之迷汤,蛊心惑志”,总结了洋教十大罪状,此处摘录与本文相关的第六条:“该教有吸取童精者,迷骗十岁以外童男,以濂水滴诸顶门,或作膏药,贴诸眉额,其童之精,即从下部流出,彼则如吮乳然,尽情取之,彼童瘦软数日而死。”最后,《公檄》号召:“凡我士农工商,拔剑同仇,有不合志者,即同此类。”

《公檄》是中国第一份向洋教宣战的檄文,此后几十年,流传中国的各种反洋教揭帖,多脱胎于《公檄》,催生了清末大大小小的教案。

1870年春天,天津望海楼教堂育婴堂孩子感染时疫,一天即死好几个,洋人用孩子眼珠炼银子,用心肝炖鸡做长生药的谣言,又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且越传越离谱,有人说,教堂地下室里像腌咸蛋一样腌着好几缸眼珠子。

正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以迷药迷拐孩子的人贩子武兰珍,经水火会头领徐汉龙审讯,武兰珍供称,迷药是教堂王三给他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会同地方官员,带着武兰珍去教堂找王三对质,却得知教堂根本就没有叫王三的人。武兰珍诬陷教堂的其他供词也经不起推敲,纯属胡说八道,崇厚拂袖而去。

徐汉龙等吃瓜群众不愿就此罢休,仍围着教堂起哄,往教堂里扔砖头。

法国领事馆离教堂不远,喧嚣声惊动了领事丰大业,他带上秘书,怒气冲冲去找崇厚,请他派兵弹压。崇厚却只是打官腔搪塞,丰大业鸣枪示威,崇厚干脆躲了起来。

丰大业从崇厚府上出来去教堂,路遇静海县令刘杰,又起争执,丰大业再次鸣枪,误伤刘杰家人刘七。

吃瓜群众被激怒,一拥而上,乱拳打死丰大业和秘书,旁观的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带头鼓掌,大叫“打得好”。

众人得到陈将军鼓励,冲进教堂,见人就打,打死洋人19个、中国信众30个,又一把火烧了教堂,育婴堂里重病不能跑的几个孩子,也给烧死了。

望海楼的大火,就像节日的焰火,整整烧了一天。

教案发生后,法、英、美、俄、普、比、西7国公使向总理衙门抗议,军舰开进了大沽口,准备开战。清廷大惊,下旨让直隶总督曾国藩前往天津查办,查清楚“挖眼剖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行事老练,是后世诸多大人物的偶像,接到圣旨,居然胆战心惊,写下了遗书: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年老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曾国藩不怕死,却遭遇了比死更可怕的痛苦。

作为儒家文化的传人,曾国藩对基督教并没有好感,来到天津明查暗访,又反复讯问育婴堂里逃出来的孩子,得出结论,信耶稣的洋人,并非居心叵测的恶魔,所谓“挖眼剖心”,纯属子虚乌有。

混迹官场多年,曾国藩很清楚,有些谣言,谁都知道是谣言,但谁都不说穿,人们宁愿沉浸在或美好或险恶的谣言里,假装快乐或假装郁闷,戳穿谣言的人,必然触犯众怒。但昧着良心哄人哄鬼哄自己,又有违他做人的基本原则,掂量两个月,曾国藩最终选择上奏朝廷,说出真相:“至挖眼剖心,则全系谣传,毫无实据。此等谣传,不特天津有之,各省皆然,以理决之,必无是事。”

此时,法国人正开打普法战争,无意也无力和中国翻脸开战,只想尽快把天津教案了结。他们要求天津知府张光藻和静海知县刘杰抵命,曾国藩坚持不同意,仅用十多个死囚充当凶手杀给他们看,他们也没有认真追究;他们要求中国政府赔49万两银子,曾国藩讨价还价,只赔了40万两,他们也算了;其余细节,无足轻重,崇厚作为使臣去法国“谢罪”,在法国玩了一年多,才得到新任总统梯也尔的接见,此时,法国人都快忘记天津教案了。

现在看来,天津教案的处理结果,似无不妥,但全国人民很愤怒,事因丰大业开枪伤人而起,所有来中国横行霸道的洋鬼子都该死,我们为什么要道歉,要赔款,要点头哈腰?为什么不能和洋鬼子大干一场,把他们通通赶出中国?

人们有许多理由愤怒,却忽略了真正的理由。曾国藩说出了真相,打了中国人的脸。但这一点,不会有人承认,一百多年以后,更加不会有人认账了。

曾国藩为长沙会馆写的牌匾被砸烂,湖南人为曾国藩是湖南人而觉得羞耻。

一个湖南举子写了一幅对联,挖苦曾国藩:“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

曾国藩羞惭不已,不断地摇头叹息: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为表示赎罪,曾国藩自掏7000两银子,又募集13000两银子,给流放黑龙江的张光藻和刘杰两家各5000两,剩下的银子,分给其他被流放的暴民家属,以暴民的名义被处死的死囚,每家也给了100两,连3个趁乱抢劫杀人的真正暴徒,也各给了100两。

一年以后,61岁的曾国藩抑郁而死,至死都背负着卖国贼的恶名。

被曾国藩戳穿的谣言,在他死后继续理直气壮地流传,越传越来劲。至1900年,终于酿成庚子之祸,引来八国联军,敲响了大清王朝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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