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關於《廢都》,我不得不說的一些話

賈平凹:關於《廢都》,我不得不說的一些話


40歲的這年裡我幹了幾件事——常言說40不惑,我卻事事令人大惑——之一是寫了部《廢都》。

《廢都》是生命之輪運轉時出現的破缺和破缺在運轉中生命得以修復的過程。

生活越來越是一把沉重的鐵錘,我不知道它打碎了玻璃後能否就鍛造了利劍?

我說過,《廢都》是“安妥我靈魂的一本書”,也說過《廢都》是我“止心慌之作”。

搞寫作的人說順了生命體驗之類的話,對我而言,《廢都》不僅是生命體驗,幾近於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過去的我似乎已經死亡了,或者說,生命之鏈在40歲時的那一節是斷脫了。

寫《廢都》時,我並不刻意有什麼目標,甚至準備了不發表出版,只是在寫的過程中,初稿得到身邊一些朋友的閱讀,竟甚是喜愛,相互輪換,以至惹得許多雜誌編輯部、出版社的大編輯家紛紛來索要。

直到越來越多的作家、評論家、編輯家、影視製作家讀了全稿,給予熱情的祝賀和極高的評價,我驚異不已,我對他們能深切的理解這部書稿感動得雙眼潮溼,一個人獨坐的時候卻捫心自問:是這樣嗎?

茫然得不知所措。

好的作品真正的意義在於時空價值上,《廢都》既然面市,我注重的是讀者的反應,注重的是各個層次上的人對它的熱情到底有多少,現在如果還有人讀,以後的人呢?

40多歲的人了,是不易太大激動,是能看透榮與辱的,是應每臨大事有靜氣的,今生今世從事了寫作這門工作,面對的就該是永恆和沒有永恆的局面吧。

我不明白我怎麼就混入了名人之列,我一再說成名不等於成功,名使我得到了許多好處,名又常常把我拋入尷尬之地。一部《廢都》,傳聞說我得了百萬稿酬,曾經令我哭笑不得,這實在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如果一部作品能獲那麼多錢,這錢一定爛賤得連手紙都不如了。

我是個幻想主義者,在我靜定思遊的時候,我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在現實中卻蠢笨如豬。我的這種秉性註定了我的創造,也註定了創造的毀滅,是一個悲劇小人。

我寫不了紀實作品,也從不善以生活中的原型放大後進入小說。小說家的任務是建構一個意象世界,所以我歷來討厭就事論事的作法,更反對任何心態下的對號入座。

因有人喜愛了此書,讀後的印象有過《廢都》是“當代《紅樓夢》、《金瓶梅》”之說,我聽後立即制止了,我說,《紅樓夢》、《金瓶梅》是偉大的,我還不敢有那個夢想,再說,就是《紅》與《金》第二,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廢都》什麼都不是,《廢都》就是《廢都》。

也有人讀後說過許多話,什麼“一部奇書”呀,“傳世之作”呀,“《圍城》後最好的小說”呀, “文學上的‘清明上河圖’”呀,真誠的鼓勵我太激動了,但我也真誠地勸告更多的人萬不要期望太高,或許這是一部平庸不堪的書,是一部糟糕透頂的書,各人讀有各人的心境和見解,但各人僅僅是各人的。如果要讀,以平常心隨便去讀,上廁所讀也罷,睡覺前讀也罷,只要讀得慢些我就滿足了。

對一部書的評價,作者最好不要出來說話,作品既然已成了社會的東西,作者的初衷並不一定就是作品真正的價值所在,而許多認識功能、審美功能都是讀者重新發現的。

讀者怎麼看都是合理的,一部書的作用是作者和讀者共同來創造的,想象力是第一位。《廢都》的寫作時間並不長,但它的醞釀卻久而又久,十多遍的提綱折騰得日夜不寧,寫時提綱卻又全然拋棄,只有了一個大的趨向,然後漫筆寫去如水逝之而流。

我的感覺裡,“廢都”二字有太多的滄桑,又難以言傳,西京城如果是中國的一個廢都,中國在地球上算什麼,地球在宇宙中算什麼?

時間到了一個世紀結束前,這個並非特定地域的廢都中作為人的心態如何,情緒如何?史詩並不是我要追求的東西,我沒有那個慾望(其實哪兒有所謂的史詩呢?),我只想寫出一段心跡。

但我絕對強調一種東方人的、中國人的感覺和味道的傳達。

我喜歡中國古樂的簡約,簡約到幾近於枯澀,喜歡它的模糊的、整體的感應,以少論多,言近旨遠,舉重若輕,從容自在,在白紙上寫寫黑字了,更多地在黑紙上寫白字。

我關注現實,因為我是平民,平民並不少有悲天憫人之懷。但我又是作家,作家又稱閒人,我笑我是半忙半閒過日子,似通不通寫文章。正是關注現實,關注生命,我注重筆下的人物參差而不是人物的對比,注重其悲,悲中尤重其涼,注重其美,美中尤重其悽,在無為中去求為,在不適應中尋適應吧。

一部《廢都》原本是為安神而作,沒想卻惹得一片繁囂,我只有靜伏一隅了。今日覓得一塊偌大的渾圓白石,安放在那尊仿製的青銅獨角犀牛之上,再放一枚同樣渾圓的小白石於大石下,要欣賞一個“望月圖”的境界的,不知怎麼,卻冒出了別人送我的半句聯語:假煙假酒賈平凹。咳,世上哪裡逃得掉一個假字?

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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