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以篆爲源」觀念(三)

關於“以篆為源”觀念(三)


近世篆書好為奇特,都無古意。唐李監通於斯,氣力渾厚,可謂篆書之雄者,學者亦如此說,然後可與論篆矣。’

以這樣的關注為基礎,他進一步提出:“予嘗謂篆、隸、正書與草、行通是一法。吳道子善畫,而張長史師其筆法,豈有異哉!”‘認為各種字體甚至書與畫都是一法,“這一法”聯繫上下文看應當主要指筆法。“篆隸書何以能與楷、行、草一法?蔡襄沒有指明,我們不好妄加猜測,但是這個提法值得重視,它使已經基本退出書法創作舞臺的篆隸書回到了人們的視野,即便僅僅是理論上,也為後來提示了一種思考和學習的路徑”。”清代篆隸北碑重光以後,一批書家試圖打通篆隸北碑與楷行草,走所謂碑帖融合的道路,與蔡襄的提倡合拍。
宋代最重要的書法史學家之一的朱長文,深諳歷史,對篆書的歷史價值有更加深刻的認識。其書法史學名著《續書斷》列神品三人,與顏真卿、張旭並列的,並非唐代聲名顯赫的歐虞柳以及五代的楊凝式等,卻是篆書家李陽冰。為什麼如此?他解釋道:
陽冰篆品入神。自秦李斯以蒼頡、史籀之跡,變而新之,特製小篆,備三才之用,合萬物之變,包括古籀,孕育分隸,功已至矣。歷兩漢、魏晉至隋、唐,逾千載,學書者惟真草是攻,窮英擷華,浮功相尚,而曾不省其本根,由是篆學中廢。陽冰生於開元,始學李斯《嶧山碑》,後見仲尼《吳季札墓誌》,精探小學,得其淵源,遍觀前人遺蹟,以謂未有點畫,但偏傍模刻而已。嘗嘆曰:“天之未喪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
朱長文認為自漢魏以來,千載之間學書者惟攻真草,不省其本根,致使篆學中廢,而李陽冰雖“去古遠而難於獨立也”,但其“精探小學,得其淵源,遍觀前人遺蹟”,以復興“篆籀之宗旨”為己任,最終得以“光大於秦斯矣”。又借舒元輿讚道:“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復去矣,後來者誰?……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在“妙品”和“能品”中,又述及徐鉉、徐楷、郭忠恕、句中正、釋夢英、王文秉、鄭文寶、查道襲、李無惑、吳浩等人,對研究篆書發展史頗有補益。雖然這段話主要是就篆論篆,但強調要追本根、得淵源的傾向是鮮明的。“省其本根”這句話,並非要求學行草要以篆為源,但他褒揚李陽冰的同時指責了“惟真草是攻者”者,兩者無形中被置入一個比較的語境中,表現出“以篆為上”的傾向。
書學取徑頗為寬闊的黃庭堅,當然也不會不注意到金石學家所關注的古代書法資源。
《山谷論書》說道:
《石鼓文》筆法如圭璋特達,非後人所能攜作。熟觀此書,可得正書、行草法。非老夫臆說,蓋王右軍亦云爾。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數百年來帷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餘三人悟此法耳。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餘碌碌耳。
觀史孝山《出師頌》數月,頗得草法,蓋陶冶草法,悉自小篆中來。
他的見解與蔡襄的觀點極有相通之處,但是他所引用的王羲之學李斯等人篆書的“故事”已被書法史學證明為不真,因此比蔡襄的結論更可疑。但是他在“同法”之外強調“同意”,並且指出學習方法主要是“觀古人行筆意”,例證“張長史觀古錘鼎銘、科斗篆,而草聖不愧右軍父子”注重從意趣的層面上來強調其關係,比“法”更能引起人們的注意。他以為草書得益於此,楷書也不例外:
“今時學《蘭亭》者,不師其筆意,便作行勢,正如美西子捧心而不自痞其醜也。餘嘗觀漢時石刻篆、隸,頗得楷法,後生若以餘說學《蘭亭》,當得之。”
黃庭堅是否真從古文字中有所收穫,收穫到了多少,在他的具體作品中表現在哪裡,這都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重要的是,如此堅定的態度,加上不斷地以自己為例證的現身說法,是可能產生廣泛影響的。應該說,在強調向篆書取法的觀念成長過程中,山谷發揮過重要的作用。
米南宮好古,對篆書的興趣比山谷更甚。他不喜顏真卿楷書,卻極其欣賞其《爭座位稿》,認為是“顏書第一”,原因就在於“有篆籀氣”。他曾說:“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之法亡矣。”所標舉的大篆“各各自足”、“展促之勢”等趣味,與其行書所崇尚的自然、真趣,內在精神完全相通佔意趣可通,又有顏真卿為典範,米老以行草書能具“篆籀”風神者為高的取向,不難揣知。
黃伯思,《宋史》本傳說他:“好古文奇字,洛下公卿家商、周、秦、漢彝器款識,研究字畫體制,悉能辨正是非,道其本末,遂以古文名家。”喜篆法,《東觀餘論•自論》雲:
“僕弱齡喜篆法,初得岱宗秦漢刻及朝那石章學之,後得《歧鼓》、《壇山》字及三代彝器文識,又學之。”其論唐代名家雲:
篆法之壞,肇李監(陽冰;)草法之弊,肇張長史;八分之俗,肇韓擇木。此諸人書非不工也,而閒古人之淵源,教俗士之升木,於書家為患最深。夫篆之深穩,草之顛放,八分之纖麗,學便可至,而大勢去矣。彼觀鑊彝文,識漢世諸碑,王、索遺蹟,寧不少乎?
李、張、韓三人皆為有唐以來各種字體的名家,黃伯思竟稱之為“壞、弊、俗”,並指出三人為何如此?原因是“網古人之淵源”。所謂“闊古人之淵”在這裡並非一定指“以篆為源”,而可能指各自字體的淵源,但由其批評語彙的激烈特別是對李、張的態度(與朱長文、黃山谷對比),可見好古傾向、溯古意識之濃厚。只就篆隸而言,我們可看到黃伯思作為金石學家,其所見確已有與唐人有不同之處。正是這種識見,為以後清代金石學大興後和篆書的鼎盛埋下了契機。
在另一個場合,他表達了與朱、米、蔡、黃一致的意見:
《晉史》稱王逸少書暮年方妙。此帖昇平二年書,距其終才三載,正暮年跡也,故結字比《樂毅》、《告誓》諸帖尤古質,殊類鍾元常,渾渾然猶篆籀意,非真賞未易速識也。
“渾渾然有篆籀意”,與黃山谷對王羲之藝術特點的揭示如出一轍,而“殊類鍾元常”,則是他的新發現。如是,則在王僧虔那裡分屬於革新者與舊章程的王羲之與鍾繇,具有了同樣的品格—都包含著篆籀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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