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學森:書法藝術在傳統基礎上的發展和創新

何學森:書法藝術在傳統基礎上的發展和創新

何學森

博士、首都師範大學書法文化研究院教授

關於書法的各方面問題,眾說紛紜,我所能說講的,主要是一種過濾性吸收與體會。

創作

先說創作。

說到創作,有一種說法叫“做形式”。這話本身沒問題,不能沒有形式,形式非常重要。

有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菩提達摩從江南去北方少林寺,一葦渡江。他立在一根蘆葦上,漂過了長江,這就是在“做形式”。以菩提達摩的道行,他可以什麼都不憑藉,倏地一閃就過江了。但是那樣悄無聲息,不顯山露水,產生不了轟動的傳播效應。所以說,形式很重要,藝術必須做形式。

思維、思想、哲思一定有內在邏輯,但是沒有外在形式。將其哲思定型為哲學的時候,就需要“做形式”。我國古代的思想家往往不屑於做形式,“竹林七賢”的向秀想要把思考寫下來,嵇康就說:“徒棄人作樂事耳!”他覺得做形式很麻煩,也沒那個必要。所謂魏晉風度,就是不拘形式,可能類似於孔子所說的“無可無不可”,進而超越形式,不看皮相。所以他們不屑於做形式,所以有人說我們中國沒有哲學史、沒有美學史,只有哲學思想史、美學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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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殘卷

形式不可或缺,但是做形式也要適可而止,不能過分“炫技”。就好像一個魔術師,不能不分場合、時時刻刻拽著別人看他變魔術。總是那樣,別人就煩了。

傳說菩提達摩圓寂好幾年之後,熊耳山的棺材裡面只留下一隻草鞋。楊貴妃死後,《長恨歌》說:“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後來則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就是沒有痕跡了。沒有形式,感情就沒有寄託之所,所謂沒著沒落。最後“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才算有個了結。還有的傳說,馬嵬坡只找到楊貴妃的一個香囊,裡面還有冰麝香。

菩提達摩的草鞋,楊貴妃的香囊,都是編故事的人在“做形式”,形式做得恰到好處,不拙劣,見其精神氣質。如果說見到楊貴妃栩栩如生,不合邏輯,就拙劣了;如果說肌膚朽壞,合乎邏輯,但是敗興。草鞋、香囊,維持了過去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神奇感覺,如果說能夠見到棺材裡面留下的遺體,就破壞了最佳審美距離。他們到底哪兒去了呢?這樣的懸疑留給後人無窮的空間去自行腦補。

書法的形式很高級,它的一個重要準則是“同自然”。書法的高明之處,就是刪繁就簡,形式極其洗練簡約,把柴米油鹽、酒色財氣的世俗完全脫略,也為超世俗的憧憬留下了腦補的空間。做形式也不要口是心非。有一道菜叫“素雞”,是有的居士們愛吃的。有人就笑話他們:何必呢?嘴裡吃著素,心裡卻想著那隻雞。

書法的形式要遵循其基本的、特有的準則和邏輯,臨帖是創作的基礎。孫過庭說:“有學而不能者,未有不學而能者。”對於書法創作,“不學而能”的人大概也存在,但是肯定很少。絕大部分人還是需要學,而臨帖則是學的一種基本方法。也有看法認為不需要從臨帖入手,那也沒有錯,因人而異。絕大多數人還是需要從臨帖入手。

2018西泠秋拍,有一件王鴻緒臨米芾《蜀素帖》行書,成交價(含佣金)為517500元人民幣。這是322年前的一件臨作,尺幅是229釐米×30釐米,相當於每平尺的潤格8萬多元。這體現出臨帖在傳統書法觀念中的重要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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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鴻緒臨米芾《蜀素帖》行書 (局部)

具體到怎麼臨帖,各家的立場又不一樣,有“對臨”“背臨”“意臨”“形似”“神似”等說法。“對臨”“背臨”是相對的,但是它們與“意臨”之間並不是相對的一種關係。

如果要造一個與“意臨”相對的詞,大概可以叫“形臨”“實臨”或者“模臨”。可能“模臨”這個詞更貼切。“模”有兩種讀音。讀mú,意思是模子,模具;模樣,形狀。讀mó,意思可以是:值得學習的範本;法式,規範,標準;照原件描畫,臨摹;揣摩,體會;效法,仿效。

“模臨”,就是以原帖為模板,完全因循地、力求亂真地、像照相一樣惟妙惟肖地複製式的臨寫。

“對臨”就是對著帖寫,既可以是“模臨”,也可以是“意臨”。“背臨”的“背”,也就是不對著帖,完全憑記憶寫出“對臨”過的字跡。“背臨”的“背”有點類似於“背誦”的“背”,但並不完全相同:“背誦”的標準是一字不差、一模一樣,而“背臨”則既可以是“模臨”,也可以是“意臨”。

一般認為,“背臨”肯定做不到一模一樣,所以“背臨”也就是“意臨”。其實,“對臨”又何嘗能夠做到一模一樣呢?無論“對臨”還是“背臨”,沒有人能夠真正做到亂真,但這並不妨礙以“模臨”作為最基本的原則,一種情況是模子在眼前,另一種是模子在心裡。

一般認為,書法應該是一件愉快活脫的事,照相複製式的臨摹太刻板,也太辛苦了,況且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很多人特別推崇“意臨”和“神似”這樣的說法。我們應該怎麼理解這個問題呢?

最根本的問題是,複製式的臨摹有沒有必要,如果有必要,即使不能完全做到,我們也要努力做到,無限接近。

以《蜀素帖》的“旖旎”二字為例,如果以“模臨”為標準,就會注意到:“旖”右下角的豎鉤處理成蟹爪鉤,它的走勢以及字距造成了與“旎”右上角撇折之間的緊密的關聯呼應。這種呼應關係是這兩個字的書法藝術性的重要內容。這種藝術性的形成,建立在科學性的基礎上,筆畫走勢和字距關係那麼恰到好處,彷彿是經過了嚴密的數學運算而作出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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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素帖》(局部)

“形似”也好,“神似”也好,都離不開一個“似”,也就是要臨得“像”。我們不能把寫得不像的臨帖當成“意臨”。“意臨”,就是不拘泥於原帖,而是對原帖特色進行誇張性的發揮,可謂“變本加厲”。“意臨”不是把長的臨短了,歪的臨正了,而是原帖長,臨得更長;原帖粗,臨得更粗;原帖欹斜,臨得更加欹斜。這就是“加厲”。如果不知其“本”,也就無從加“厲”。“模臨”就是知本的一條途徑。

可見,“模臨”能夠使我們細緻領會書法之關紐,非常到位地理解書法的技術性元素。所以它是一種必要的學習步驟。

創作的原則是在臨摹中建立的。一開始臨摹意識可能是限制創作的,因為我們在臨摹中獲得的法則非常有限,循規蹈矩,也就拘束生硬。但是當得到的法則非常豐富、運用得遊刃有餘的時候,創作的意識和能力也就形成了。在臨摹中的意識關注,一般是沿著字勢——筆勢——線質這個方向深入,對於毛筆、宣紙特質的理解也隨之深入。

理論

下面談談“理論”。

創作和理論的結合,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如果沒有理論,也就不是“書法”。

書法的理論問題很多,其中最根本的是:書法是什麼?書法的動機和意義是什麼?

在理論認識層面,必須認識到書法有美術性、藝術性、文學性、科學性、哲學性、文化性等特質。這些特質植根於人性。

人類靈犀相通,東西方文化大同小異,但是,畢竟也還是有差異。相比較而言,中國文化更注重心性的自省,向內心最深處作出細膩的浸潤,而主要不是空中向上的騰擲跳躍,因而相對來說比較穩定沉靜。中國書法就是這種文化品格的藝術典型。

但是也不盡然。人性之中,野性與理性共存,並不能以此否彼。如果沒有野性,也就沒有了生命的活力。因為野性,所以有戰爭。戰爭對人類文明進程有重要的促進作用,但是,戰爭就是殺戮,戰爭會造成巨大的災難。所以,我們希望儘可能地避免戰爭。那麼,人類的野性如何舒展發揚呢?——足球和藝術。

足球就是一場虛擬的微型戰爭,沒有血腥的折衝殺伐,而野性依然能夠得以實現。藝術在追求神性、高尚性、超世俗性,藝術當中也有野性。韓愈說:“情炎於中,利慾鬥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後一決於書。”指出了可以將煎熬掙扎的世俗人性之不平之氣通過書法進行釋放與轉化。“葉公好龍”這個典故其實蘊含著世俗人性的藝術轉化的基本原理。一條真龍在面前張牙舞爪、暴雨腥風,真的受不了,我們寧願選擇藝術形式的假龍。書法把世態人生的各種情感與矛盾抽象出來,消解了世俗的煙火氣,轉化成為藝術形式。

書法的動機和意義,因時代而異,因人而異。這就比如一粒豌豆,是乾隆皇帝御膳中的豆沙糕,是關漢卿的蒸不爛、煮不熟,是孟德爾的基因分離和自由組合,是鬼谷子的斬草為馬、撒豆成兵……“書者象也”“書者如也”,從偏重天道,轉向偏重人道,這是“文化下移”造成的。文化下移造成了文化的普及化,但是不應該片面化,也就是不能有高原沒高峰,書法最高層次的意義應該始終起著引領作用。

書法形式簡約,格調脫俗。書法不僅有空間感,而且有時間性。

王羲之《蘭亭序》中就充滿了這個命題的糾結與解脫,一開始是生死問題的糾結,後來他說“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說明他體悟到了“古今同”超脫與豁達。我們從一件書法作品的線條綿延中,從整個書法史的風格演化中,獲得一種歷史感,見不到古人,其實卻神交已久,有一種“同情”“同在”感,書法理論裡面說的“雖則不面,其若面焉”類似於此,我們獲得“德不孤必有鄰”的精神安慰。我們置身其中,感受到內在精神追求的一脈相承與永恆存在,由此感受到有限生命的一種無限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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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序》

五代畫家周文矩有一幅《重屏會棋圖》,描摹南唐中主李璟與其弟會棋的情景,畫中有畫,不僅增強了畫面的縱深感,而且有一種暗示和隱喻的意味。屏風裡面畫著屏風,這是以“同構”揭示“同質”,古今燭照,古今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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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屏會棋圖》卷 五代 周文矩繪 (宋人摹本)

卞之琳《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寫一剎那的意境。我當時愛想世間人物、事物的息息相關,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我們與古人,與王羲之,以書法為紐帶,以文化為紐帶,是有著歷史關聯的。

我們既要看到書法理論指示“古質”“今妍”的差異,也在強調“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其實是古今不變的原則。我們通過書法的實踐活動與理論思考,置身於書法的技術體系、話語體系,置身於古今一體的優秀文化傳統之中,由此可以設身處地地思考自身的位置,既有捨我其誰的文化擔當意識,也有宇宙中一粒微塵的深沉的滄桑感。這樣我們就能放下,就能自在。不患得患失的擔當就是一種放下,名利放下了,所有的進退都是自在,“無可無不可”。擔當——放下——自在。

單純的“書法創作”是一種個體性特徵特別強的文化活動,書法人容易“獨”——有個性,合作性差。幾乎每個人都想開宗立派,潛在動機是以“我”作為判斷一切的唯一標準。我們理解了書法時間性也就會產生“思接千載”的歷史感,就不會“獨”。

書法的重要意義之一在於,書法作品和書法活動可以為我們“格物致知”提供輔助性的依託。蘇東坡、黃庭堅以書法作為禪悟的一種輔助方式,我們不能把書法的形式作為一種終極追求,認為禪悅是書法的手段。

當我們理解了書法的科學性、哲學性,能夠明心見性,化性起偽,能夠觸類旁通,隨機應變,獲得具有人生普適意義的價值觀和方法論,我們便能夠獲得覺悟和自在。這就是書法最重要的意義。

馮友蘭先生說,佛學的遮詮如同國畫的“烘雲托月”手法。書法也有類似之處。各種文化門類匯聚,圍攏出一個眼位,那隻眼已經呼之欲出了,書法的形式就是一種補位,補得巧妙,所以有畫龍點睛的效果,於是書法成為中國文化的眼眸。《孟子》雲:“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書法對於理解文化具有一目瞭然的效果。

我們強調書法理論,也就是強調書法文化,強調書法的文化性,是在增強書法的勢能。

前年有一個新聞我印象深刻:一隻甲魚從26樓的廚房爬出來,從天而降,把樓下的小汽車砸了一個坑,後擋風玻璃全部砸碎。這就是“勢能”。

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也給我講過他小時候見到的一件事:村裡財主的姑爺是個武舉人,春節前小姐姑爺來省親。傭人們清理後花園的荷花池,裡面有一塊大石頭,太沉了,怎麼弄都弄不出來。傭人們想,姑爺不是武舉人嘛,讓他來弄。姑爺身份再高,在丈母孃家也不好擺譜兒,就跳到池子裡去了。可是他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臉憋得通紅,那石頭也紋絲不動。傭人們非常失望,捂著嘴偷著樂:這武舉人也就那麼回事啊!姑爺哪受得了這個,他從池塘裡蹦上來,提刀躍馬。他在馬上把一把大刀舞得銀光閃閃,呼呼生風,然後拿刀尖對著石頭輕輕一挑,那塊大石頭噌一下就從池塘飛了出來。這也是“勢能”。

我們傳統書法理論非常重視“勢”。“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我們不僅要重視筆勢、字勢,還要重視文化勢,充分認識書法的文化屬性,讓書法置身於文化系統當中產生非凡的“勢能”。

創作與理論

最後談談“創作”和“理論”的關係。

我看過醫學專家荊志成寫的一篇隨筆,題目叫《我的博士學位論文》,裡面談到作者1996年進入阜外醫院攻讀心血管內科博士學位,他非常喜歡臨床,但是導師程顯聲建議他脫離臨床,全力以赴脫產去做基礎研究。他永生難忘當時導師說的一段話:“畢業後你能當一輩子大夫,有的是時間學臨床。但畢業後臨床很忙,很難再有時間專心學習如何做研究。讀博士期間是你職業生涯學習如何做好研究的最佳時機。而科學素養是決定臨床醫師未來成就的核心因素。”

這段話有兩個要點:一個是科學素養是決定臨床醫師未來成就的核心因素。轉化到書法領域就是:文化素養是決定書法學習者未來成就的核心因素。另一個要點是:當了大夫一輩子都離不開臨床,很難再有時間精力專心做研究。同樣的道理,我們在學習書法的最初階段就要重視理論研究。

理論能夠指引我們的書法實踐。王國維說過:“古今成就大事業和大學問的人,必定要經歷三種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我們都聽說過,但可能理解得還不夠。2000年9月8日,北京大學中文系李零先生在和研究生新生見面會上說:“我們要注意的是,他(王國維)可不是一上來就講埋頭苦幹,‘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說‘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是把站位高和眼界廣放在第一位。”“我們做學問,首先要志存高遠,有胸襟、抱負和眼界。”學習書法應該避免盲目悶頭苦練,首先要明確方向。

無論古代還是現在,書法理論足夠多。我們應該聽從哪個呢?各家書法理論,有對,亦有偏頗。我們要認識到他的正確之處,還要把局部的正確整合成為整體的正確,要重視關係邏輯。

我們也不要背上過重的包袱,不要貪學。鍾張“二王”,王羲之讀過的書,可能張芝的時代還沒有寫出來,他讀不到;張芝讀過的書,可能王羲之那是個時代已經失傳了,他也讀不到。但他們是“書聖”“草聖”。書法字帖就像中藥鋪,各人有各人的情況,“性分自足”,適可而止。

“性分自足”是魏晉時期郭象從莊子《逍遙遊》裡面總結出來的,鯤、鵬、蜩、學鳩、斥鴳、列子、聖人、至人、神人,天性和本分各有不同,各有各的滿足,各有各的逍遙。

任何時候的書法圈,都是有神人,有至人,也有學鳩和斥鴳。誰也不要嫉妒誰,誰也不要藐視誰。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追求,方向正確了,不管處在哪個階段,都是可貴的,關鍵是要得體。

書法的理論學習就是要想清楚自己的動機和意義,明白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安之若素,就能自在。

歸納一下,創作是書法的最基本元素,理論是書法成其為“書法”的關鍵因素。書法的理論不能脫離創作,書法的創作應該受理論的指引。書法應該是文化的合力產生的烘雲托月效應,書法應該藉助系統的文化勢能發揮重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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