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大奶奶,我那可敬可愛可惜可嘆又可憐的鞏大奶奶啊!

鞏大奶奶,我那可敬可愛可惜可嘆又可憐的鞏大奶奶啊!

作者 / 李良森

圖片 / 網絡(侵刪)

鞏大奶奶的孃家是蔡店慄家,我的祖上也是來自蔡店慄家,按輩分我應該叫鞏大奶奶姑奶奶才是,可她嫁到馬鞍莊鞏家就成了我的鞏大奶奶。

鞏大奶奶孃家開過店,為姑娘時就是蔡店的人尖兒,長相好,飯食、女紅也好,說話、處事更好,可惜二老為她選的夫婿——也就是我的鞏大爺爺——不太稱心。聽說,鞏大爺爺少小時也是一個英俊少年,因為一場天花在臉上種下一地麻坑,不但英俊不再,原本愛說愛笑的乖乖娃也成了少言寡語的悶葫蘆。

鞏大奶奶的人品長相不但迷住馬鞍莊所有長眼的男人,還傾倒馬鞍莊所有長眼的女人,連一向桀驁不馴的老奶奶也說:“嘖嘖嘖,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呀!”不過,鞏大奶奶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兒嫌棄鞏大爺爺的意思,該做飯做飯,該洗衣洗衣,該生孩子生孩子,街坊鄰居能幫忙的傾盡全力,該抱不平的也絕不後退半步。總之,鞏大奶奶不但是個心靈手巧、長相俊俏的漂亮女人,還是個能說會道、敢作敢為的女中豪傑,來馬鞍莊幾年的功夫就成了馬鞍莊女人心中的楷模,男人心中的偶像。

因為鞏大奶奶救過我的命,所以,她在我心裡既非楷模又非偶像,而是一位聖母。

第一次救我的命是聽娘說的,因為那時我還在襁褓中。四五個月大的我忽然長了一身瘡,先是起水泡,水泡破裂淌黃水,黃水四下漫洇,周圍又起水泡;水泡又破裂,黃水再漫洇,漸漸就成了洇漫全身的黃皮瘡,折磨得我日夜嚎叫。娘、奶奶、老奶奶心疼得日夜流眼淚;老爺爺天天牽著小毛驢四外八鄉尋醫,可老爺爺請來的大夫都說沒見過這種瘡,不好治,沒法治。老爺爺就跟他們急,說你們醫家不是說瘡怕有名、病怕無名嗎?俺重孫子的瘡叫不出名兒,那就該好治、能治啊。

終於,我不再嚎哭,而是瞪著一雙無神的大眼,呆痴痴地瞅著房頂屋笆,娘把流著乳汁的乳頭放在嘴邊也不理睬。最後還是老爺爺發話:“不能耗了,咱救不了他,興許他姥爺能行!”娘說:“爺爺,俺爹會熬膏藥不錯,可那都是成方子,不治流膿的瘡癤啊。”老爺爺說:“孫媳婦,俺知道這時候往他姥孃家推不合適,咱這不是給娃娃求條活路嗎?回去給你爹說,叫他把娃娃當死孩子治,活了,是他姥爺的大恩;死了,怨娃娃命短,咱也記著他姥爺的大恩!”

要上路了,一家人又犯了難——因為我那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黃皮瘡實在讓人無處伸手。老奶奶叫奶奶抱。奶奶原本就膽小,對著孫子上瞅下瞅、左瞅右瞅,到底也沒瞅到一個好插手的地方,就學著老奶奶的口氣讓娘去抱。娘眼瞅著幾天前戳戳哪裡也要號陶大哭的我忽然間疼痛不覺,哭笑不會,已經不僅僅是心疼,而是預感到生離死別就要在母子間上演,別說讓她抱,就是在後邊跟著走怕也沒得力氣。老奶奶忽然靈光一閃,給我爹下命令說:“快,麻溜地去請你鞏大嬸子!”鞏大奶奶一瞅見我那模樣便心疼得落淚,毫不猶豫地抱起我就走,嘴裡說:“哎呀呀,俺的個寶貝孩兒呀,咋折騰成這模樣了呢!”

從馬鞍莊到界牌,五里地山路,坎坷不平,曲曲彎彎,爬上爬下,鞏大奶奶如捧一碗金湯似的抱著我前邊走,娘提個小包袱跟在後面。攀過西山嶺,鑽進呂家溝,鞏大奶奶忽然說:“孩兒他娘,不對勁兒呀,娃娃的身子咋這麼軟了呢!”

娘抖顫顫地扒拉開裹纏在我身上的衣被,立刻把經驗豐富的鞏大奶奶嚇壞了,用她的嘴唇輕輕貼近我那乾癟而骯髒的小嘴試一下,再試一下,眼淚便撲沓撲沓串成了串兒:“侄媳婦,娃娃怕是真的不行了……”

娘就癱軟地坐在路邊的土埂上,放聲大哭。

鞏大奶奶嘩嘩淌著淚勸娘:“別這樣兒,你還這麼年輕。”

娘抽咽著說:“嬸子,娃娃要是活不成,俺也就不活了!”娘不是矯情,更不是做作。爺爺是獨苗,爹是長孫,長門長孫的我承載著四代人的希望與期盼,血緣、親情、骨肉情已經凝成一個死結牢牢繫住了孃的心。我死了,她的心肯定也會死!

鞏大奶奶瞅瞅娘,靈機一動,忽然“驚訝”地喊:“娃娃的眼皮還眨巴!”

娘剎那間看到了希望,驚喜地問:“是嗎?是嗎?”

鞏大奶奶急促地說:“走!娃娃眨巴眼皮就還有救!快走!”

土鱉娘像吃了興奮劑,架著鞏大奶奶的胳膊,擠在狹窄的崎嶇山路上,四隻纏裹過的小腳,捯飭著,沒命地跑。

邁進姥爺家的門,鞏大奶奶一把扯住姥姥的手,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說:“親家婆,俺可是把一個全毛全翅兒的閨女還給你了……”說完,長出一口氣,癱了。

原來鞏大奶奶說我眨巴眼皮是哄騙娘,她怕娘和我一起死在半道上。

姥娘把我接在懷裡搭眼一看,說:“這孩子不是完了嗎?”

姥爺拿手在我的鼻孔下試試說:“快請他廣漢大爺,孩子還有氣!”

廣漢姓孫,是我們那一帶遠近聞名的老中醫,與姥爺近鄰,也是莫逆之交。老先生《傷寒論》倒背如流,傷寒症的辨識能力無人能比,只是手軟,下藥輕,往往把病治到七八成時病家耐不得,轉求他人,生生把好醫家的名聲讓別人白賺,但他在百里杏林的權威地位卻依然無人撼動。

廣漢先生將我的兩隻小手仔細看過,樂了,說這個小鱉孩兒脈象挺好,死不了。鞏大奶奶立刻興奮地抓住廣漢先生的手:“你說他還有救?”廣漢先生說,他是讓癩皮瘡折磨壞了,只要把瘡治好,這個土鱉還是個鑽地龍!姥爺皺著眉頭說:“他老爺爺請遍醫家高手,無人治得,我這個熬膏藥的如何治得了這身無名瘡?”廣漢先生說,他們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就瘡治瘡,如何治得?咱弟兄倆也別再引經據典、循規蹈矩。我給他開點小藥去去內毒虛火,你給他調兌點藥膏塗抹潰瘍,興許有救。

“不過……”廣漢先生瞅著姥姥和土鱉娘,輕輕搖頭說:“侍候病人光心疼不行,還得細心,耐心,揪心而不分心,尤其是襁褓中的孩芽芽……”

姥爺明白廣漢先生的意思,指著鞏大奶奶問自家閨女:“這位是……”

娘急忙介紹說:“這是俺嬸子,不是她,娃娃早就扔在路上了。”

姥爺立刻躬身給鞏大奶奶作揖:“多謝親家母。今兒明兒還得請您多操心……”

娘聽清了廣漢大爺的話,猜透了爹的意思,撲通跪下給鞏大奶奶磕頭:“嬸子您得等娃娃熬過今兒黑下,是死是活,明兒再給爺爺回信兒。”

鞏大奶奶說:“俺說走了嗎?不見娃娃嘖兒咂兒地吃媽媽(吃奶)俺能走嗎?”

廣漢先生的“小藥”果然小得可憐,每次用一個掏耳勺大小的銀勺舀一點粉末末與乳汁和在一起喂。我不知道張嘴,鞏大奶奶用小銀勺撥拉開我的嘴角,讓藥液一絲兒一絲兒洇進去。廣漢先生眼看著這一幕,很是感動,說聲“她就是娃娃的親奶奶啊”,便放心地回家歇息。

姥爺悶在後院的膏藥房裡,一宿沒睡。天亮時,端來一碟粉紅色膏汁,親自拿棉棒沾著塗抹我身上的潰瘍,一顫一顫的,滴灑一些膏汁在炕上。鞏大奶奶看著心疼,說:“這藥膏你熬了一宿,眼都熬紅了,多金貴?”也不商量,奪過姥爺手裡藥碟子和棉棒,輕盈而熟練的給土鱉塗抹,膏汁卻不見一絲兒滴灑。姥爺看得驚訝,說:“親家,您可真是一雙巧手!”

“孫先生不是說了嗎,侍候病人光上心還不行,心裡疼手不能亂。”鞏大奶奶說這話時頭不抬、眼不歪、手不停,更不見滴灑一絲兒膏汁。

姥爺愈加感動,跟閨女開玩笑說:“姣姣,她就是娃娃的親奶奶呀!”

上午,我睜了幾下眼;轉晌,開始吸吮孃的奶水;太陽離西山還有一竿子高的時候,廣漢先生仔細看過我的一雙小手,高興地對鞏大奶奶說:“妹子,您回去給親家、老親家報喜去吧,小鱉孩兒死不了啦!”

鞏大奶奶聽了,頓時淚流嘩嘩,儼然親奶奶似的。

鞏大奶奶第二次救我是我上學的前一年,我看堂哥林慶揹著書包提著石板去廟堂裡上學,也哭鬧著要上學。老奶奶讓我哭得心疼,便領我去廟堂。小學校的韓老師是幾年前土改工作隊的文書,曾經跟土改隊長住在二嬸未過門前的新房裡,跟老奶奶親,也跟我親。他知道我的年齡,就婉轉地給老奶奶做工作說:憑他的聰明伶俐上學也沒問題,可他才六歲,累壞了腦子是一輩子的事,還是明年再來吧。

我不幹。韓老師就問我,莊隊長給你的口琴你會吹了沒有?我說會吹了。韓老師說,那你吹個歌兒給老奶奶聽聽。我從老奶奶手裡拿過用手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口琴就吹,很用力,很響。韓老師笑著說,你這是吹響了,不是會吹了。老奶奶面帶不悅,說俺孫子吹的不是挺好聽嗎?韓老師就跟我商量:我吹吹試試行不?我不相信韓老師能比我吹得好,頗輕蔑地把口琴給韓老師。韓老師接過口琴就吹,吹完一段兒問老奶奶:奶奶你聽我吹的什麼調兒。老奶奶驚訝地脫口而出:“小放牛!”

我不知道什麼小放牛大放牛,只知道韓老師吹得比我好聽,立刻蔫了。韓老師說,你今年先把口琴吹好,明年我來接你上學。我喪氣地說,俺不會“多來蜜”。韓老師說我也不會“多來蜜”,全靠耳朵聽,熟了就知道該吹哪個眼兒了。我流著眼淚問韓老師,叔叔,俺還是想上學,俺一年能學會小放牛嗎?韓老師說,能!就是學不會明年我也一定來接你!

從那天開始,只要得空我抬腿就往廟堂前玩耍。

廟堂——也就是學校,東邊是河道,河的東岸是一片老長老長的石崖,崖縫裡不見有泉水溢出,崖壁上卻終年苔蘚不斷,以致整個石崖都是綠瑩瑩的鮮嫩;石崖上有許多羅列別緻的崖坎兒,別看崖坎兒窄窄,卻飽蘊土層,不但盛長著豔麗的花草,還翠綠著一棵棵氣貌不凡的柏樹;柏樹不粗壯,不高大,也不挺拔,但卻俊秀、飄逸,像當年廟堂裡那位白淨面龐的道士,神采奕奕、飄飄欲仙。最讓人稱奇的還得說是石崖的腳跟處,那裡雖然距河心的水流還有一段距離,但潮潤在崖壁上的水分卻通過崖縫聚集到崖跟,滴漏似的,叮叮咚咚,像天上傳來的琴音,連擅唱的秋蟲也不敢在這裡開個唱,只有那些五音不全的麻雀不知天高地厚地嘈雜在上邊的柏樹花叢中。

不過,那裡的風景好雖好,因為那段河床全是參差不齊、尖銳鋒利的石砬子;石砬子縱橫交錯,斜插楞拐,山洪暴發時,滾滾洪流與石砬子激情相擁,激起萬千漩渦肆虐張狂,拋灑無情濁浪撞擊石岸和石砬子,那石砬子便愈加的鋒利。所以,大人絕不允許小孩子去那裡玩耍。

那天韓老師去中心校開會,林慶哥偷偷把我領進學校。林慶哥所在的一、二年級在廟堂的東廂房,扒著東廂房窗戶往外看,正好看到那片老長老長的石崖。此前,從大人嘴裡聽到的都是驚悚和恐懼,可我親眼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風景:崖壁上那綠瑩瑩的苔蘚,那羅列別緻的崖坎兒,崖坎兒上那豔麗的花草,那氣貌不凡的柏樹,都讓我感到新奇,感到興奮。不過,最讓我感到新奇和興奮的還是那段神秘的河道,遍佈河床的石砬子雖然像一柄柄刺天的匕首,但因為沒有刺目的寒光,反而像坡地上叢立的秫秸攢,讓我陡然騰起鑽進去玩玩的慾望,像在那兒歡樂流淌的溪水一樣。那清凌凌的溪水太棒了!映襯著佈滿苔蘚的石崖,浸潤著芬芳的花香,招搖著偉岸的翠柏,唱著歡樂明快的歌兒,在石砬子間愉快穿行, “嘩啦啦”、“叮咚咚”,永不厭倦,永不停歇,給我帶來視覺享受的同時,也帶來探險的慾望和衝動。

沒想到剛剛踏進“雷區”我就被躲避不及的石砬子絆倒,將前額磕了鴿子蛋大個血窟窿昏迷過去。娘得到信兒趕到時,我已經迷迷糊糊地蜷縮在鞏大奶奶的懷裡。

娘見鞏大奶奶踉踉蹌蹌地抱著我往岸上爬,溼了褲子,溼了繡花鞋,連半截褂子大襟都溼漉漉的滴嗒水,急忙搶上去抱我。鞏大奶奶沒好氣地說:“一邊兒去,別誤了俺娃娃的小命兒!”

醒來時,我的頭上已經讓展二奶奶打好了“補丁”,安穩地躺在鞏大奶奶懷裡。娘挓挲著手看著我流淚。

展二奶奶說:“放心吧,娃娃命大福大,再偏一丁點兒,就得一輩子當瞎子了。”娘緊忙給展二奶奶磕頭。展二奶奶說:“你給俺磕頭幹啥?你得給你鞏大嬸子磕頭,要不是她拿塊手帕捂住,娃娃光淌血也淌煞了!”

孃的熱眼盯著鞏大奶奶,感激的淚水洶洶往外流。鞏大奶奶便笑了說:“傻媳婦,你還跟俺搶著抱,要叫你看見早把你嚇癱了,土鱉的小命兒就完了。”

除了救過我的命,我還親歷過鞏大奶奶的豪爽俠義。

大躍進那年放暑假的時候,灣底區成了灣底人民公社,公社可以隨意調動全社勞動力搞會戰,走到哪兒都有公共食堂管飯喝湯。在家的老弱婦孺也在生產隊的食堂就餐。

剛開始,食堂裡的飯食還可以,每人一張煎餅,一勺糊塗,兩條手指粗細的蘿蔔鹹菜,煮地瓜敞開吃。

開學了,在外村上高小的我,要背六天的飯食。娘隨“大兵團”去外地深翻土地,不能給我攤煎餅。當然,就是在家也不行,家裡做飯的鐵鍋、攤煎餅的鏊子都砸碎餵了土高爐,甕裡的糧食統統挖走,孃的手再巧,疼兒的心再切,也有心無力了。

老奶奶找到隊長,改叫連長的隊長說孩子上學是大事兒,我給月恩大叔說說,讓娃娃找他包煎餅就行。連長說的“月恩大叔”就是鞏大奶奶的丈夫鞏大爺爺。我拿著包袱皮去找鞏大爺爺,鞏大爺爺吩咐景程大娘:給娃娃包上六天的煎餅。景程大娘很快提著一包袱煎餅過來。鞏大爺爺瞪大了眼喝問:怎麼光煎餅?景程大娘說,六天哩,不拿煎餅還能拿麼?鞏大爺爺說,在家的都是麼吃法?景程大娘說,在家的一頓一個煎餅。鞏大爺爺說,那你為麼光給他包煎餅?景程大娘說,大熱的天兒拿地瓜,隔一宿不得長綠毛?鞏大爺爺說,不拿地瓜也行,煎餅還是一頓一張。景程大娘心疼地瞅瞅我嘟噥說,那還不把孩兒餓成秕巴瓤子?

我只好提著由鞏大爺爺親自點檢的十八張煎餅回家。

半道上碰見鞏大奶奶。鞏大奶奶見我滿臉愁容心疼得不得了,問是咋回事兒?我照實說了,鞏大奶奶立刻氣得漲紅了臉,“咚咚咚”顛著小腳照直去食堂。鞏大爺爺老遠瞧見鞏大奶奶手裡提著我的煎餅包袱,嚇得急忙迴避。

景程大娘和鞏大奶奶同年,只是論街誼景程大爺比月恩爺爺小一輩兒,她也便矬下一輩兒來,但她和鞏大奶奶的關係極好,姐妹似的。見鞏大奶奶提著煎餅包袱氣沖沖進門,卻裝聾賣傻笑嘻嘻地問:“嬸子過來幹麼呢?”鞏大奶奶不答卻問:“那個老雜毛呢?”鞏大爺爺還不到五十歲頭髮卻花花雜雜滿頭蒼,鄉人戲稱此類髮色為“雜毛”,但卻從不言在當面。

景程大娘笑著說:俺叔又惹嬸子生氣了?鞏大奶奶將手裡的煎餅包袱搡到景程大娘面前:你個小騷婆子也別給俺裝糊塗,煎餅不是你包的?景程大娘想辯白,卻又不能辯白,便順水推舟承擔下責任,說,是俺包的,咋的?鞏大奶奶就很“來氣”,故意高聲大嗓地咋呼:你也懷過孩子、養過孩子,就知不道孩子肚子裡有個化食丹?就沒長著當爹當孃的心?半截小子,吃煞老子,給土鱉一頓一個煎餅,喂小鳥還是喂螞蚱?景程大娘故意衝鞏大奶奶眨巴眨巴眼,“認真”地說:“一人一張煎餅,這是食堂的規定。”鞏大奶奶說,你別聽那個老雜毛胡謅,從孩芽芽嘴裡摳嚓糧食粒兒閻王爺爺也放不過你!景程大娘故意指指笸籮裡的煎餅說,不瞞嬸子說煎餅倒是還有,可俺大叔也是為難呀。

鞏大奶奶一聽笑了,一邊往煎餅笸籮那邊走一邊嘟噥,景程家的你還算有良心,你還沒跟那個老雜毛鑽一個褲腿兒。景程大娘笑了說,俺要跟月恩叔穿一條褲,嬸子你還不把俺咔嚓咔嚓啃了?鞏大奶奶說,放屁!真那樣兒,俺給你磕一百個響頭。鞏大奶奶手腳麻利,說話的功夫已經包起老大一包袱煎餅,提著就走。景程大娘故意說給躲在裡邊的鞏大爺爺聽,嬸子,你這麼辦不行啊,俺大叔作難啊!鞏大奶奶說,你給他說,有啥難處就叫他來找俺,要不俺就在這裡等著,他啥時候回來俺啥時候走。景程大娘笑著瞅瞅裡屋,一邊推著鞏大奶奶往外走一邊說,嬸子你快走吧,要是讓人看見還不定說俺叔啥閒話呢。

不過,鞏大奶奶只給我包了兩回煎餅就包不成了,因為連景程大娘這樣的準老年婦女也抽去搞“會戰”,食堂人手少,每人每天一張煎餅,其餘全是煮地瓜,就算鞏大奶奶再不怕鞏大爺爺,也不忍心從大夥嘴裡摳食兒。

吃食沒有了保障,我只能轉學到鄰縣的河岔完小讀六年級,因為那裡離家近,只需帶一頓午飯,包幾塊地瓜也能湊和,但鞏大奶奶的關愛卻永遠烙在我的心裡。

鞏大奶奶雖然不識字,許是在孃家的旅店裡見識過文化人的儒雅與風采,所以對我這個“文化人”孫輩的關愛便不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上。

記得那是在跟我領結婚證僅僅三個月的“準媳婦”因“家庭成分”提出與我離婚時,鞏大奶奶怕我“拾不起面子”,把我叫到她家給我好吃好喝正面開導之後,忽然神秘地說:“小王八羔子,你等著,奶奶給你拿個好東西!”

我以為她老人家又要給我什麼好吃的,忙說:“奶奶,好東西留著您吃吧!”

鞏大奶奶笑了:“奶奶給你的是書本子,俺是睜眼瞎,咬不動。”

聽說是書本子,我當然願意。我聽爺爺說過,鞏大爺爺的爺爺是雲南人,在濟南府做鹽務官時黏上了紅樓嬌娘,不但官運處處觸黴頭,家道也是連年敗落,到鞏大爺爺爸爸那會兒居然在濟南府難以落腳,神使鬼差地在馬鞍莊買下幾畝薄田做了山民。鞏大爺爺的爸爸來馬鞍莊時帶了不少老爺子留下的舊書,希冀後輩兒郎再出個舉人、進士什麼的重振家門。鞏大爺爺雖然聰明,但生天花落下麻臉之後心氣大跌,別說習字讀書,就連看到帶字的紙片也煩。等鞏大奶奶的一兒一女長大,那些軟乎乎的書本子已經讓鞏大奶奶一頁頁撕了給孩子擦屁股擦得所剩無幾。

鞏大奶奶顛著小腳從屋裡出來時,兩手小心翼翼地託著一個靛藍色的絹布包,遞給我說:“小王八羔子,這可是你鞏大爺爺仔細包了藏起來的。”

我打開層層包裹著的絹布,居然是三本線裝書:一本《五言千家詩》,一本《七言千家詩》,還有一本“第六才子書”《西廂記》。見三本書的封面除書名之外都印著“鞏鑑堂”三個字,我知道《西廂記》的作者叫王實甫,而“千家詩”的作者更不是“鞏鑑堂”,便疑疑惑惑地拉著長音兒讀:“鞏——鑑——堂——”

鞏大奶奶大驚失色說:“鞏鑑堂?鞏鑑堂就是你鞏大爺爺的爺爺呀!”

我立刻肯定地說:“這本書一定就是俺那個老老爺爺的!”

鞏大奶奶噓口氣,瞅著我手裡的絹包,甚是不捨地說:“怪不得鞏大麻子當寶貝,原來是他爺爺留下的稀罕物啊。”

我立刻將那三本書包好遞給鞏大奶奶:“這是俺爺爺的家傳,我不能要。”

鞏大奶奶不肯接:“拿著!奶奶說給就給了!”

我堅持不要。說:“奶奶,您還是給俺爺爺好好保存起來吧,萬一爺爺發現不在了……”

鞏大奶奶像是受到侮辱,立馬變臉:“小王八羔子,往後你還叫俺奶奶不”

我說:“奶奶,您知道,我最害怕別人因為我吵架,特別是您。”

“你真是奶奶的好孩子。”鞏大奶奶情不自禁地用力摟住我的脖頸,但很快放開。語氣堅決而堅定地說:“俺說給你就給你!你鞏大爺爺問起來,我就說早就給孩子擦腚撕光了。”

我還是不想奪人之愛,況且是鞏大爺爺的家傳。但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對鞏大奶奶的擔心:“奶奶,我還是怕您和爺爺吵架。您和爺爺吵起來,我心裡會不安的。”

鞏大奶奶想想,忽然把包書的絹布扯下來,只將三本書遞給我:“好了,就這樣兒,你爺爺萬一問起來,我就給他看看這塊絹布。書嘛,給孩子擦腚了,看他能把孩子的腚錘子割下一半來?”說完居然咯咯地笑,一副輕鬆無所謂的樣子。

我還要推脫,鞏大奶奶急了:“小王八羔子你再胡羅羅俺就把這些勞什子撕了!”

“別!別!”我急忙把書緊緊抱在懷裡。“這可是些寶貝呀!”

雖然抱得寶貝歸,雖然知道鞏大奶奶是強勢的“一家之主”,但我還是時時觀察鞏大奶奶老兩口之間是否發生“戰爭”,好在每每看到鞏大奶奶都是滿臉笑,鞏大爺爺的麻臉上也是一如往常的板,看不出一絲兒異樣風雲,我才放心地遊刃於詩情畫意裡,沉湎於張君瑞和崔鶯鶯的纏綿愛情中。

“千家詩”的詩情畫意和《西廂記》的纏綿愛情很快被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擊碎。

“文革”風起那年,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報名去水利工地出夫,有幸躲過許多尷尬。但無論“文革”再鬧騰也要回家看父母呀。

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天剛矇矇亮,鞏大奶奶來了,跟娘嘀咕一陣子忽然發現我也在,吃驚地問:“你個小王八羔子怎麼也在家啊?”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走。

一進鞏大奶奶的家門,發現身為文革小組副組長的宋春東也在,便吃驚地說你怎麼在這裡?宋春東似乎比我還吃驚:“你怎麼回來了,這時候?”

宋春東家是貧農,但一直以來不但沒有因為我爺爺頭上的富農帽子而冷眼看我,反而跟我特別要好,無話不談。但眼下人們被“文革”風颳得亂花迷眼,更何況他還是文革副組長,不由我心生提防,冷冷地說:“馬鞍莊是我的家,難道我不能回我的家?”

宋春東搖搖頭,苦笑說:“別耷拉個冷臉,我是說回家也得看準時機。”

我說:“回自己的家還要看皇曆挑日子?”

“混賬!”鞏大奶奶生氣地喝斥我。說:“你知道春東老巴早的過來幹啥?今兒要抄四類分子的家,他是跑來叫俺給你娘送信兒的,他怕你家裡人吃虧。”

“啊?”我的腦袋“嗡”的一下,似乎要炸。抄家的場景我在出夫的石莊見過,鑼鼓口號聲中“造反派”將箱櫃衣櫥、罈罈罐罐擺滿了院子,一雙雙腳在衣服雜物上踏來踏去。而且那還是抄“走資派”家,如果把“走資派”換成階級敵人怕是更要“殺出威風”來!

於是,我急惶惶地說:“我得回家。”

宋春東急忙拉住我的手:“不行,叫那些愣頭青看見,你也得受蹀躞!”

我堅決而執拗地說:“就算捱打也得回去,叫他們抓住小辮子,更糟!”

宋春東問:“什麼小辮子?”

“昨天帶回來幾截的導火線,要拆線,還沒拆……”我照實說。導火線是開山炸石“偷工減料”省下的,為的是將纏在導火線外層的棉線拆下來用作縫衣裳、納襪墊。我從來怕事,不肯拿,可民工排長冷俊秋再三往我的包裡塞,說大家都是一樣的艱窘日子,拿回去納幾雙襪墊子也好。我十分清楚導火線的嚴重性,要是抄出來,一定會追問與導火線緊密相關的雷管、炸藥;雖然挖地三尺也搜不出雷管、炸藥,但卻肯定會造就一個跳進黃河洗不清的冤案!

宋春東一聽也急了,推著我的肩膀說:“快走!”

鞏大奶奶見宋春東著急,她更急:“小王八羔子,快去呀!”

我剛剛邁出門檻兒,宋春東又叮囑說:“處理完了快回來,我等著你!”

回家叫上三個妹妹,一同鑽進灶屋,用菜刀把導火線斬為若干節,兄妹四個迅速把表皮的白線纏下來,將導火線塞進鍋底焚燒。返回鞏大奶奶家的時候宋春東果然還在。我知道,宋春東不放心,在等我,如果抄家的提前到來,他好攔阻一陣,以便讓我銷燬“罪證”。

鞏大奶奶可能在我走後諮詢過宋春東“導火線”的利害,見我回來立馬眉笑眼開,只是嘴上卻不留情:“快陪春東這個狼日的吃飯,肏囊飽了他還得滿莊院兒裡使壞去!”

鞏大奶奶的脾氣全村人都知道,如果滿嘴客氣話,肯定視你為外人,但對她眼裡的自己人卻張口就罵,罵的越兇,跟你越親。所以,宋春東聽了鞏大奶奶的臭罵如同得了最高獎賞,笑得滿面春風。囑咐我說:“今兒哪裡也別去,萬一有啥事兒我就來這裡找你。”

抄家的剛走,我就急忙往家跑,因為我記掛著十幾年來購買的書!進屋一看,那個從在譚城中學讀書時就一直陪伴我的“書箱”底兒朝天扣著,撕碎的書和亂七八糟的破紙片凌亂一地,那六七十本書是他在譚城讀書時從牙縫裡省下來購買的呀!它們中間,多的陪伴了十幾年,少的陪伴了三兩年,眼下居然一下給“革”走了!

我心疼得直落淚,就像割去了身上幾塊皮。

這時候,鞏大奶奶來了,扯著我的胳膊說:“走,過去陪奶奶說個話兒。”

我撤著屁股不去,說:“奶奶,我不去,我不想去。”

鞏大奶奶白我一眼,“橫蠻”地說:“往後不叫俺奶奶就別去!”

從我家到鞏大奶奶家原本不遠,而且是直道,可鞏大奶奶硬是拉著我從張家衚衕繞。其實,說“張家衚衕”,不過是張家的兩間草屋恰恰蓋在街角,從而造出來一個贅瘤似的“閒街”,除特殊情況,少有人過。也恰恰因為“少有人過”,這裡便成了寒冬臘月里老人曬太陽的福地。不過,今年例外,因為鬧“文革”,兒孫們怕老人言多有失,寧可讓他們蓋上破被子軋炕頭,也不讓他們來這裡招是非。

拐過牆角,北牆根的凹陷處倚牆坐著我該叫他爺爺的張老頭,破棉鞋油漬麻花,破棉褲上不少地方露著黑乎乎的棉絮,一根草繩將破棉襖扎得緊緊的,兩手插在被鼻涕、飯漬裱糊得油光發亮的袖筒裡,滿清時的細長辮子盤在頭上,笑眯眯地看著所有每一個走過他身旁的人。我知道他聾,打雷也聽不見,走過他面前時沒有叫“張爺爺”,只是謙恭地點點頭,笑一笑。張爺爺也謙恭地點點頭,慈祥地笑一笑,那種從容,那種淡定,讓我吃驚,更讓我羨慕。鞏大奶奶當然也知道張爺爺是打雷也聽不見的聾子,但她走近張爺爺時,卻親熱地衝他招招手,親熱地說:“老哥哥好啊!”張爺爺立刻熱情地回說:“挺好的,挺好的,他嫂子你也好啊?”那份認真,那份熱情,那份感激,不僅讓我吃驚,而且特別讓我感動。

我說:“奶奶,你真好,他明明聽不見,你還要跟他說話。”

鞏大奶奶說:“就為著他聽不見俺才跟他說話。”

我不解:“為啥?”

鞏大奶奶說:“不為啥,就為他是個聾子,就為他光琢磨這個世道好,就為他光琢磨這個世道上的人對他好,沒壞心,沒邪心,沒害人的心。”

我明白了鞏大奶奶拉我繞道走的苦心,鞏大奶奶是讓我明白,別光看這個世道亂,別光看這個世道壞人一茬一茬往外冒,其實連這個打雷也聽不到的“老聾漢”心裡也有數:世道人心沒變,明白人都在肚裡揣著呢!

我十分感激鞏大奶奶的一片苦心,汪著眼淚說:“奶奶,謝謝你的一片苦心。”

“俺就知道你是個小靈狗兒。”鞏大奶奶瞅著我笑,笑著笑著眼裡忽然“撲沓撲沓”落下淚來。說:“孩子,人這一輩子長著哩,別在乎一時半會兒的喜惱不同,別在乎一時半會兒的風頭高低。你別看街上那些狗成天撥浪著尾巴瞅著主人巴兒巴兒地叫,怪靈精的,可它再會撥浪尾巴,再靈精,再會咬(叫),也是一條狗,也變不成人。人啊,活著不光會喘氣,會說話,會吃東西,還得活個志氣。只要有志氣,哪怕叫人踩在腳底下,也有堂堂正正站起來的一天。人有受欺負的時候,有叫人踩在腳底下的時候,可鋼鋼硬的志氣沒法叫人踩在腳底下,也不能叫人踩在腳底下!”

我聽了不僅僅是感動,而是十分、百分、千分、萬分的敬仰和崇拜。她老人家讓我記住了:人可以沒有地位,可以被人踩在腳下,但不可以沒有志氣。如果沒有了志氣,就會像一隻只知搖尾乞憫的狗,永遠祈求別人的豢養;就會像一隻鞋,永遠被人踩在腳下。

讓我十分、百分、千分、萬分的敬仰和崇敬鞏大奶奶的還不僅僅是在觸黴頭時開導我“別在乎一時半會兒的喜惱不同,別在乎一時半會兒的風頭高低”,教導我“鋼鋼的志氣沒法叫人踩在腳底下,也不能叫人踩在腳底下”,還有在我“人模狗樣”的時候。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有一個戲曲劇本發表,一個短篇小說獲得刊物獎,《農民報》上發表一篇採訪我的長篇通訊,可謂名噪一時。一個農民,一個曾經被人踩在腳下的“三級社員”,一下獲得這麼多讚譽的確是一件值得“人模狗樣”的事。

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去鞏大奶奶家,鞏大奶奶板著臉說:“小王八羔子,長臉了?小尾巴撅撅起來了?是不?”

我知道鞏大奶奶的意思。恭恭敬敬地說:“奶奶,您看我燒包了嗎?您要看我燒包了,就朝我的臉上抽巴掌,狠抽。”

“你尋思俺不敢打呀。”鞏大奶奶開心地笑了。但卻很快收住笑,一如剛才那樣地板起臉,手指點著我的前額,教訓說:“小王八羔子,俺給你說,不管啥時候別忘了自己幾斤幾兩,不管做官還是為宦都得記住自己的根本。一個人要是忘了自己幾斤幾兩,忘了根本,早早晚得栽跟頭,栽大跟頭,栽個灰頭土臉,摔個腿斷胳膊折!”

我說:“奶奶您放心,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也就是瞎貓逮住個死老鼠……”

“放你奶奶個屁!”鞏大奶奶忽然破口大罵,而且不是佯裝,是真的生氣。“沒出息!莫非你個小王八羔子肚子裡連那麼一點點底氣都沒有?幹嘛是瞎貓逮住個死老鼠?瞎貓逮住個死老鼠算麼能耐?逮真老鼠才是能耐,逮個大老鼠才是能耐!還記得俺給你的那幾本書本子不?你知道俺為啥給你?俺聽說那是你鞏大爺爺他爺爺最喜歡的書,俺尋思,老祖宗喜歡的書準錯不了,俺看你是個吃書的料,有大用處,沒想到你倒這麼沒出息!”

我怎麼會忘記那套“千家詩”和“第六才子書”?那套書不僅陪我度過難忘的歲月,還助我做過許多美輪美奐的夢,更為我的肌體增添了許多文學細胞,讓我由夢幻一步一步走進現實,儘管僅僅是“瞎貓逮住個死老鼠”。便說:“奶奶,謝謝您給我的那套書。”

鞏大奶奶聽了長長嘆口氣說:“俺知道,那些書都叫那些狼日的給你抄走了。”

我說:“紙的書抄走了,那些美妙的文字都印在我腦子裡了。”

鞏大奶奶又樂了:“你個小王八羔子還真會哄俺老嬤嬤。”

我說:“奶奶,我沒哄你,我說的是實話,那幾本書給我的影響太大了。”

鞏大奶奶顯然聽懂了我的話,立即嘲諷說:“多大?不就瞎貓逮個死老鼠?”

我的心裡不禁泛起一股熱浪:鞏大奶奶雖然怕我“長臉”,怕我的“小尾巴撅撅”,但

他顯然更不滿意我僅僅做個逮死老鼠的瞎貓啊!於是,我像表決心似的說:“奶奶,您孫子沒忘記您老人家說過的話,‘人活著不光會喘氣,會說話,會吃東西,還得活個志氣’。 您放心,我決不做只逮死老鼠的瞎貓,我要當個好貓,逮活老鼠,逮大老鼠!”

鞏大奶奶聽了笑得咯咯的,涎水順著咧著的嘴角往下淌,嘴裡還罵:“你個小王八羔子,你個小王八羔子……”

鞏大奶奶的罵聲和笑聲特別動聽、動人,其啟人、勵志之內涵絲毫不亞於作品研討會上那些專家老師們的褒獎和批評;而她老人家的形象更像一幅烙畫深深刻在我的心頭,以致她仙逝多年還像當年一樣的鮮活、清朗。

鞏大奶奶的晚年很悽慘,不是兒女不孝順沒人管、沒人養,而是“瘋”了。但她的“瘋”卻瘋得與眾不同,不打人,不罵人,雖然不認得任何人,但見了任何人都像見了老熟人似的笑面相迎,謙恭讓路,但你必須聽她那句重複千遍萬遍的話:“俺叫那個麻臉老頭子害了……”

有一回,我不甘心她也會忘記我這個“小王八羔子”,把她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努力想象並仿照著當年的樣子,剛剛叫她一聲“奶奶”,她便用力把我撥拉到一邊,狠狠地瞪我一眼,恨恨地說:“俺叫那個麻臉老頭子害了……一輩子!”

我吃驚地、仔細地盯著鞏大奶奶看,想努力發現哪怕一點點跟別人說話時的不同。但是,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可我還是不甘心,因為她老人家雖然說的是那句重複千遍萬遍的話,但卻多了“一輩子”三個含混不清的字。

我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奶奶,您不認識我了?我是您孫子……小王八羔子呀!”

鞏大奶奶可能認為我故意攔她的道,生氣地更加用力地把我往一邊撥拉,憤怒地說:“俺叫那個麻臉老頭子害了!”說罷,甩手而去,渾身上下充滿著忿怨。

我的淚水盈滿了眼窩。

我明白了,儘管鞏大奶奶對鞏大爺爺“沒有露出過一點兒嫌棄的意思,該做飯做飯,該洗衣洗衣,該生孩子生孩子”,儘管她做了一輩子“馬鞍莊女人心中的楷模,男人心中的偶像”,但他一輩子不喜歡鞏大爺爺!一輩子不喜歡鞏大爺爺的鞏大奶奶忍了一輩子,憋了一輩子,委屈了一輩子。老了,明白了,但也無可挽回了。於是,她“瘋”了。

我忍不住愴然淚下。心說:我的可敬可愛、可惜可嘆又可憐的鞏大奶奶啊!

—— END ——

鞏大奶奶,我那可敬可愛可惜可嘆又可憐的鞏大奶奶啊!

鞏大奶奶,我那可敬可愛可惜可嘆又可憐的鞏大奶奶啊!

李良森

1946年生,1962年初中畢業回鄉務農,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1988年由農民調入縣文化館,曾任長清區文聯副主席,長清區政協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特寫等作品十餘部。

其中長篇小說《相思河》獲濟南市第五屆“精品工程”獎、長篇小說《義和莊》獲山東省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文藝“精品工程”獎、濟南市第九屆精神文明建設文藝“精品工程”特別獎和濟南市第三屆“泉城文藝獎”;長篇小說《燕兒燕兒快來吧》獲第四屆濟南市“泉城文藝獎”和濟南市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文藝“精品工程”獎。

鞏大奶奶,我那可敬可愛可惜可嘆又可憐的鞏大奶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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