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的祕密書架

時光流轉,居然已經年逾花甲。回頭看去,讀過的書真不算少,讓我受益的書也多。但要說到印象深刻,不能不首先提到這三本書。

陈文新的秘密书架 | 我与三本书的相遇

陳文新,1957年生,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中國小說的譜系與文體形態》《傳統小說與小說傳統》《明代文學與科舉文化生態》等,主編有18卷本《中國文學編年史》。

筆者說的這三本書,錢鍾書的《管錐編》,李澤厚的《美的歷程》,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在許多學者眼裡,都算不上看家書,但在筆者的學術生涯中,卻是永生難忘的幾本書。

之所以永生難忘,是因為這幾本書,雖然也曾帶給我莫名的驚喜,但更多的是讓我感受到了一連串的苦惱和尷尬。

我想說的主要就是這種苦惱和尷尬。

遇上《管錐編》,是在1980年代初。厚厚的四本,一看目錄,列的全是中國古代的重要典籍,諸如《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等等。這個陣勢,我不大喜歡。在生活中,一向不願親近那些自高崖岸的賢達;在閱讀方面,也對面目高峻的著作敬而遠之。所以,雖然是在第一時間買了《管錐編》,卻讓它在書架上安安靜靜地呆了好些日子。

一天忙碌之餘,順手拿了《管錐編》翻看,碰巧讀到的是《太平廣記》中的淮南王劉安一則,我在讀《搜神記》的時候見過,有一種故友重逢的欣喜,就津津有味地往下看。淮南王劉安成仙之後,他沒有意識到,作為仙人的資歷其實很淺,卻在仙界擺那副人間諸侯王的嘴臉。結果受到懲處,罰他在仙界打掃三年衛生間。錢鍾書在引述了這個情節後,彷彿不經意地發了一句議論,大意是說:這個情節在虛構邏輯上不夠妥當,因為仙人不食五穀雜糧,仙界壓根不需要衛生間。讀到這兒,真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原來學術著作還可以如此有趣!原來《管錐編》是可以當隨筆來讀的!

這就是我喜歡上《管錐編》的緣由。沒有想到的是,對《管錐編》的這種迷戀,讓我的學術感覺離主流學術的要求越來越遠:主流學術偏愛的是堂堂正正的學術見解,而不是某種學術趣味;主流學術偏愛的是堂堂正正的論著,而不是洋溢著學術趣味的隨筆。在沉溺於《管錐編》的那段時間裡,真的有點像“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桃花源中人,自得其樂,與世隔絕。只是,時間一長,負面後果就顯現出來了:我的同輩人中,不少人都在發論文、出專著,我卻還在與羲皇上人為伍,好長時間沒有像樣的成果。這種情勢下,自尊心和自信心都不免受到傷害,也不免有些抱怨《管錐編》:如果不是這套書,我又何至於落到這個境地?

2018年,在拙文《40年來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我曾寫下這樣一段話:“關於文學史研究,有一個需要特別提及的學者,就是錢鍾書。……他對改革開放以來的古代文學研究的影響,主要不是具體的研究方法、研究領域、研究結論,而是一種格局,一種氣象,一種令人緬懷和敬仰的學人氣度。”筆者之所以不再抱怨《管錐編》,是因為經歷了那段苦惱之後,終於體會到:與某一時期主流學術的疏離,不一定是壞事。擺脫了某種思維定勢的約束,也許會有更為舒展的氣象。1995年,拙著《中國筆記小說史》《中國傳奇小說史話》出版,其中的一些自覺體貼入微、恰到好處的見解,就得益於此前的“疏離”。

李澤厚的《美的歷程》,1981年甫一出版,即風靡全國,我也是它的第一批讀者。

喜歡《美的歷程》,是因為李澤厚把我的許多朦朧想法一下子挑明瞭,窗戶敞開,萬千氣象頓時呈現在眼前。用十幾萬字的篇幅勾勒中國美學史的總體輪廓,這樣的書,現在沒有人會寫了。

年輕人的特點是,一旦喜歡,就忍不住模仿,我因此跌進了找不到表達路徑的茫茫深谷。寫作總是仰仗語言,不是所有的語言,而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套語言,包括一些熟悉的術語、修辭手法和思考問題的路徑。曾經和本科生做過一次學術遊戲,讓他們寫一篇關於《紅樓夢》的論文,內容不限,只是不能用“封建社會”和“叛逆”這兩個詞,居然有很多同學沒法動筆。原因在於,“封建社會”和“叛逆”這兩個詞,不僅僅是兩個詞,還意味著一種思維習慣。沿著這個思維習慣,不難找到許多相關的想法、例證和措辭,一篇論文總歸是可以完成的。《美的歷程》帶我遠離了所熟悉的那套語言,可是新的語言方式又缺少積累,這種狀態,有些像人們說的“失語症”:只要一涉及表達,就腦袋裡一片空白,找不到具體的思路和詞彙。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年時間,其直接後果是:幾乎一年也寫不出一篇論文。這種一籌莫展的落寞,使我懷疑起自身的素質,也使我對《美的歷程》心生抱怨。

話說回來,雖然抱怨李澤厚,但閱讀的興趣依然不減,他的《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之類,包括那本學者們不好意思提到的《走我自己的路》,也都先後找來讀了。讀多了,也就發現了一些別人未必看出的疏漏,比如,李澤厚書中的若干引文,並不是從原著引來的,而是轉引自陳寅恪等人的著作。陳寅恪常常節引而又不用省略號,只在敘述時用“略雲”加以說明。李澤厚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就當作完整的原文拿來用了。在發現了這些疏漏之後,一度曾喜出望外,不再把李澤厚當作神話般的存在。不過,這種欣喜沒有延續多久,理由很簡單:李澤厚那種思想家稟賦和思想的能力,不是幾個硬傷就能抹殺的。人家的許多想法就是令你忍不住擊節!

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我讀的是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的本子,時間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本來只是隨便翻翻,因為其中的一段話,而愛不釋手地讀了下去。那段話的大意是說:除了萊布尼茨,在任何一個學術領域,都有比羅素更為專精的學者;但這並不能成為反對羅素寫一部哲學通史的理由。蓋通史的寫作,更多仰仗長時段視野和總體的把握能力。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句話,讓我對羅素平添了幾分信任和親切感。

讀過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之後,有自以為思辨能力上了一個檔次的自信,也有在視野上發現了山外青山的惆悵。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那份自信造成了我的學術生涯的空前尷尬:居然不能自已地想寫一部具有宏大的理論架構的專著。這樣的學術衝動,對於一個做古典文學研究的人來說,其實不合時宜。蓋古典文學研究雖然不排斥理論建構,但做實證研究,卻是大勢所趨。然而,鬼使神差地,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竟然把我導向了這條道路。拙著《明代詩學》《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就是在這種心態下完成的,那種“哲學的傲慢”,在論述過程中隨處可見。

現在偶爾翻讀舊作,雖然並不“悔其少作”,不過,對那種彷彿昂首天外的口氣,不免有些疑惑:筆者竟然有過那樣一種學術姿態?

羅素促發了我對哲學上的兩個術語的關注:歸納法和演繹法。歸納法和演繹法,哪一個更好呢?從羅素那裡知道:在需要打破陳規的時候,歸納法更加有用。歸納法不及演繹法那樣確切可信,它所提供的結論只有或然性而沒有確切性。但是,所有的新知識都只能從歸納得來而不能從演繹得來。對演繹法的一個經典質疑是:最初的前提是怎樣得到的?演繹法必須依賴前提,而前提只能用歸納法來證明(假如我們不相信神諭或啟示的話)。

根據羅素的啟發來思考文學史著述,不難發現,文學史的寫作始終存在兩種相互對立的危險:一邊是理論前提過於整飭而產生的僵化,另一邊是缺少基本的理論前提而產生的雜亂。過分的統一和過分的豐富都有其弊端。但就數十年來林林總總的紀傳體文學史而言,所缺少的不是統一性而是豐富性,雜亂不是主要危險,僵化才是。編年體文學史並不總是比紀傳體優越,但有助於改變這一狀況,讓編年體文學史發揮補偏救弊的作用,正當其時。2000年至2006年間,筆者之所以不辭辛勞主編那套《中國文學編年史》,就與這種想法有關。

讀《管錐編》時,我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讀羅素時,也才四十上下;而今時光流轉,居然已經年逾花甲。回頭看去,讀過的書真不算少,讓我受益的書也多。但要說到印象深刻,不能不首先提到這三本書。它們構成了我學術生涯的一部分,也構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

陳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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