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張愛玲被稱為“除了曹雪芹以外最懂女性”的作者。的確,縱觀中國近現代文學史,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作家像張愛玲一樣,對女性的內心世界、情緒變化、所處境地有著如此敏銳的感悟力和細緻的刻畫能力。例如葛薇龍、七巧、顧曼楨等,這些女性人物性格特點各異,生活背景不同,但都給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但是,除了女性,我們很多人都忽視了男性在張愛玲小說中的地位和角色特點。在張愛玲的筆下,男性角色也有著非常立體的形象和複雜的性格特徵,通過張愛玲對男性角色的“軟弱”和“強大”的描寫,我們能從不同的側面去看到作者的價值觀。

《傾城之戀》作為“張氏風格”的經典代表作,其中的男性主人公範柳原的人物特點就非常值得細細品味。他的強大和軟弱;他的玩世不恭與深情款款;他身上東西方文化的衝突與融合,都能從不同角度體現張愛玲小說所展現的時代悲歌的特點,引發我們一些不同的思考。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01 男性的“強大”來源於經濟,更來源於女性對封建制度下的男權社會的尊崇

在張愛玲的小說裡,男性角色處於一個相較而言更加“強大”的地位,而女性則更多的是處於“被動”的地位。這個“強大”是多重化的,它來源於當時社會對於女性自力更生的普遍不認同,更來源於舊時封建制度下的社會潛規則——男權社會里,女性對自己這種附屬意義的尊崇。

小說是藉由他人之口引出男主人公範柳原的。徐太太跟白家人介紹:“那範柳原年紀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地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太太們的座上賓——範柳原

不難看出,範柳原可不是什麼可以託付終身之人,即便這樣,範柳原也依然是各家太太們的座上賓,是白家上趕著去相親的對象,也是白流蘇不惜因此跟寶絡翻臉的重要原因。範柳原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在女人堆裡挑選著,他不按常理帶白家人去看電影,又帶她們下飯店跳舞,與其說範柳原是“有著精怪的心思,想看女孩子們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倒不如說是範柳原在享受著這種男女關係裡面的主導權和掌控權,是男性在控制著這一場關係的節奏和走勢。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局面,範柳原的錢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但往更深一層去分析會發現,在張愛玲小說中,所有女性,包括白流蘇在內,潛意識裡對男性地位的依附和尊崇,是更重要的原因所在。

白流蘇跟寶絡翻臉,卻並不怕寶絡真正疏離她,因為她內心無比堅信“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白流蘇被範柳原送回老家,她已經快逼到沒有了退路,但還是不願意出去找一份事做,因為她認為“那是在範柳原面前自降了身價,會被他看輕”……所有像白流蘇一樣的女性們深深地認同,女性的地位是必須要依靠男性的認可才得以實現,沒有強大男性的存在,女性的價值就無從談起。也正是白流蘇們的這種價值觀,才構成了張愛玲小說中男性角色的“強大”。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陳數扮演的白流蘇

02 男性的 “軟弱”與“強大”互相矛盾,彰顯人性的幽微和張愛玲脆弱的愛情觀

在張愛玲的小說裡,與男性表面上的強大相對應的,是他們身上存在的“軟弱性”。從《第一爐香》裡的喬琪喬,到《半生緣》裡的沈世鈞,再到《傾城之戀》裡的範柳原,張愛玲筆下的男性都是外表形象英俊有禮,實則內心都有著軟弱的成分,不敢直面愛情,不敢用肩膀承擔起家庭與婚姻的責任,“扛不起事”是他們的共同特點。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半生緣》裡的沈世鈞

《傾城之戀》裡,最開始,範柳原是沒有想要成家立業的心思的,即使他內心深處已經喜歡上了白流蘇,可他仍然是極力掩蓋著這一切,假裝自己是個浪蕩子,只是想讓白流蘇成為他的情婦;到了後期與白流蘇交往加深,範柳原又幾次表現出與之前的油嘴滑舌完全相反的款款深情。

他跟白流蘇談自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肯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他跟白流蘇談愛情:可是四周太平靜了,雖是離了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

張愛玲總是能看到人性幽微和複雜的一面,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這個時候的範柳原是帶著軟弱和悲傷之感的,這與他之前多表現出來的強勢完全相反。與其說範柳原是一個心思縝密、擅於計算的男性,倒不如說他是一個內心並不十分強大的男性。他的本質是害怕,害怕面對自己真實的內心,害怕以坦蕩的自己去迎接情感,害怕一段穩定而長期的關係。

張愛玲在完成《傾城之戀》這部小說的時候,只有二十來歲的年紀,來沒有來得及認識後面的胡蘭成。但是她從小顛沛流離的生活造就了她強大的不安全感,父母情感上的不完滿也讓她深刻感受到了人性的悲哀。因此,她筆下的這些男性角色或多或少都有她父親的影子——在生活、在情感裡的軟弱和封閉。

這也造成了她的對於愛情的強烈的不確定性,她的早熟與早慧讓她年輕輕輕就看透了當時社會環境下人人自危的涼薄,她對愛情始終抱有的是一種冷眼旁觀的清醒,她從不相信坦蕩的、飽滿的、健康的愛情,因而她寫下的男性形象都是矛盾而且脆弱的。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範柳原和白流蘇共舞

03 東西方文化的衝突與融合,造就了“強”與“弱”的矛盾核心,也是張愛玲“尋根”的動因

《傾城之戀》裡的範柳原有一個很微妙又有些讓人費解的地方,就是他身上東西方文化的衝突和融合。

在小說的前半段,範柳原使用計謀,撇開白家與他相親的七小姐,安排徐太太帶白流蘇來香港;初一見面,就跟白流蘇跳舞,直接地向白流蘇表白……這些都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從英國回來的、玩世不恭的範柳原。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範柳原,內心深處卻有著強烈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情結。他喜歡白流蘇,最是喜歡她那“一低頭的溫柔”;他也會在寂寂無人的夜裡,打電話給白流蘇,讓她抬頭看天上的月亮……範柳原的內心,是傳統的、完全是東方化的。這也是他身上最大的反差和矛盾所在。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其中最為典型的一處是範柳原跟白流蘇打電話,說了一句《詩經》中的經典詩句:“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作為一個長期接受西方文化薰陶的人,為什麼會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這麼瞭解,比在傳統舊式家庭長大的白流蘇還要更加熟悉?

正是範柳原身上這種東西方文化的衝突與融合,造成了他外表“強大”和內心“軟弱”的矛盾核心。張愛玲對男性角色的這樣一種塑造,其實是對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的影射和表達。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範柳原在電話中要白流蘇看天上的月亮

首先,張愛玲本身就出生於一個混亂而矛盾的家庭。她的父親是傳統官宦之家的遺少,母親雖然出自傳統家族,卻是一位有著新式思想的女子,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舊式文化和新式文化的矛盾與碰撞,註定了張愛玲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就是矛盾的;

其次,張愛玲成人後,又恰好面臨著社會的巨大變革。她生活的時代,是一個充斥著戰爭的、千瘡百孔的時代。時代已然缺乏一種固有的秩序,各種思想、各種文化在這個時代盤根交錯,時代於她是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可這座大山沒能給她安身立命的庇護,卻是以一種矛盾、混亂、無序的狀態推動著她前行。

因此,張愛玲把時代化作了她小說當中的男性形象,她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在這個時代裡找不到自己的“根”究竟在哪,人生沒有了“出處”,只剩下滿滿的漂泊感和永不停止的尋覓感,沒有答案。

《傾城之戀》: 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強弱反差”折射時代悲歌

張愛玲

04 結語

分析《傾城之戀》以及張愛玲其它作品中的男性形象,給我們解讀張愛玲以及那個時代提供了不同的角度。

我們能發現張愛玲表面上一如世人的評價那般“清冷孤傲、自主獨立”,但實際上,在她的內心世界裡,仍然保留著舊式文化對女性的價值評定。這是她的家庭、她的出身、她生活的時代賦予她的,她用這種價值評定去踐行自己的人生,縱然才華橫溢,也不可避免導致了情感上的殘缺和晚年的悲慼。

都說《傾城之戀》是張愛玲小說中難得的圓滿結局,但正是這樣的圓滿更加透露出一種悲涼。在那個人人身不由己的時代,更多一如你我一般普普通通的人,可能就此泯然於時間和人海,成為時代悲歌當中的一個不起眼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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