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詞作鑑賞

張先詞作鑑賞

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人。天聖八年(1030)進士。歷任宿州掾、吳江知縣、嘉禾(今浙江嘉興)判官。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興軍(今陝西西安),闢為通判。後以屯田員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嘗知安陸,故人稱張安陸。治平元年(1064)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元豐元年卒,年八十九。張先“能詩及樂府,至老不衰”(《石林詩話》卷下)。其詞內容大多反映士大夫的詩酒生活和男女之情,對都市社會生活也有所反映。語言工巧。

  初以《行香子》詞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句,人稱為“張三中”。後又自舉平生所得意之三詞:雲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歸朝歡》):”柔柳搖,墜輕絮無影“(《剪牡丹》),世稱”張三影“。《宋史》無傳,《宋史翼》卷二六載其事。著有《張子野詞》。

  ●菩薩蠻

  張先

  ′郎還上層樓曲。

  樓前芳草年年綠。

  綠似去時袍。

  回頭風袖飄。

  郎袍應已舊。

  顏色非長久。

  惜恐鏡中春。

  不如花草新。

  張先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以感春懷人為內容的閨怨詞。它運思、謀篇方面自出機杼,別具一格,推陳出新。全詞以顏色貫穿全篇,並用以巧妙運思、穿針引線。詞之上片著眼於顏色的綠與綠之相同,使空間隔絕的近處芳草與遠方行人相連結,使時間隔絕的今日所見與夕日所見相溝通,從而使樓前景與心中情融會為一,合為詞境。下片著眼於顏色的新舊差異,使回憶中的昔時之袍與想像中的今日之袍相對照,使身上衣與境中人相類比,使容顏之老與花草之新形成反比。起首“憶郎還上層樓曲”一句通過閨中少婦登樓望遠的視線,把她的一顆愁心送到遠方遊子的身邊。登樓望遠是古詩詞中常用的意象,多從空間落想,悵望行人此去之遠。第二句“樓前芳草年年綠”,則從時間落想,因見芳草“年年綠”而悵念行人遠行之久。這句詞肉於淮南小山《招隱士》賦“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及王維《山中送別》詩“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暗含既怨遊子不歸又盼遊子早歸的複雜意味。

  上片末兩句,巧妙地以第二句句末的一個“綠”字為橋樑,從“芳草年年綠”到“綠似去時袍”,由望景過渡到懷人,感今過渡到思昔。抒情女主人公從芳草之綠生髮聯想,勾起回憶,想起郎君去時所著衣袍的顏色,並進而追憶其人臨去依依、回首相望時,衣袖隨風飄動的情景。這一細節深深印她的記憶之中,時時都會重現眼前,如今,因望見芳草綠、想到“去時袍”,當初的一幕幕又分明似眼前了。從這兩句詞,即可以想見詞中人當年別郎時的留戀,也可以想見其今日“憶郎”時的惆悵。牛希濟《生查子》詞中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可與這兩句詞參讀,不同的是:張先詞就居者立言;牛詞則擬居者口吻以囑咐行者。

  過片兩句,緊承上片的三、四兩句。詞筆不離衣袍,而又翻出新意。同樣是寫那件綠色的衣袍,但上兩句是回憶去時的袍色,這兩句是想象別後的袍色。前者把一片相思時間上拉回到過去,後者則把萬縷柔情空間上載送到遠方。同時,這兩句又與上片第二句中的“年年”兩字遙相呼應,也是從時間落想,暗示別離之長久。正因別離已久,才會產生衣袍已舊、怕那去時耀眼的綠色已經暗淡無光的推測。又從袍之舊、色之褪,觸發青春難駐、朱顏易改之感。於是,自然引出下面“惜恐鏡中春,不如花草新”兩句,把詞意再推進一步。詞中人之所惋惜、恐懼的是一個意義更深廣、帶有永恆性的人生悲劇,而不僅僅是一次別離的痛苦。離別固然折磨人,但行人終有歸來之日,日後相逢之樂還可以補償今日相思之苦;至於人生短促、歲月無情,而居者與行者都會分離中老去,這卻是無可挽回、無可補償的,正所謂“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王國維《蝶戀花》)。這兩句詞,則對照眼前“芳草年年綠”之景,怨嘆人之不如花草。花落了,明年還會開;草枯了,明年還會綠;而人的青春卻一去不復返了。鏡中的春容只會年年減色,不會歲歲更新。劉希夷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白頭吟》)說的也是這樣的意思。

  此詞謀篇方面句句相承、環環相扣。上片因“憶郎”而“上層樓”,因“上層樓”而見“樓前芳草”,因芳草之“綠”而回憶郎袍之“綠”,再因去時之“袍”而想到風飄之“袖”。首句與次句的兩個“樓”字,緊相扣合;次句與第三句的兩個“綠”字,上下鉤連;第四句的“袖”字固與第三句的“袍”字相應,句中的“回頭”兩字也暗與第三句的“去時”兩字相承,針線綿密,過渡無痕。下片雖另起新意,卻與上片藕斷絲連。因三、四兩句回憶起去時之袍,過片兩句就進一步想象今日之袍;過片兩句的上、下句間,則是因衣袍之“舊”而致慨於“顏色非長久”。接下來的兩句,更因袍色之不長久而想到“鏡中春”也不長久,再回溯上片“芳草年年綠”句,而有感於不如花草之年年常新。通篇脈絡井然,層次分明。

  ●謝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

  張先

  繚牆重院,時聞有、啼鶯到。

  繡被掩餘寒,畫閣明新曉。

  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

  徑莎平,池水渺。

  日長風靜,花影閒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

  秀豔過施粉,多媚生輕笑。

  鬥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

  歡難偶,春過了。

  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豔遇詞。全詞結構井然,層次分明,先景後情:上片寫貴家池館春曉之景,下片寫郊遊豔遇相慕之情。夏敬觀評此詞雲:“長調中純用小令作法”,別具一種風味。

  起首一句,點出主人公的居處所。“時聞有”,承上句,乃由於高牆繚繞、院宇深邃的緣故,而接下句則為人春眼之中的緣故。這時而一聞的鶯啼把人喚醒了。“繡被掩餘寒”,可見被未摺疊,而“畫閣明新曉”,天已大亮了。“朱檻連空闊”句承“畫閣”而寫居處環境,與“繚牆重院”相應,雖富麗然而寂寥,其境過清。“飛絮知多少”暗點時令為暮春。這樣,春曉、恬睡、聞鳥,與“飛絮知多少”之景相連,就構成一個現成思路,間接表現出濃厚的惜春情緒。“徑莎平”句以下續寫暮春景象,路上長滿野草,池面漸廣,風平浪靜時,時有花影倒映。“日長風靜”與“閒”字表現出落寞蕭索的氣氛。這幾句暗示出詞中人小園芳徑之上徘徊不定,百無聊賴的獨特情緒。

  過片承上啟下。“塵香拂馬”,要去城南的玉仙現,一路上愁紅慘綠,偏又不期然而然地,“逢謝女,城南道”。兩人早已互相慕名的,而百聞不如一見,於是“一見慕悅”。她明豔絕倫,秀麗出於天然,“秀豔過施粉”,雖只微微一笑,便有無限嫵媚而其衣色鮮豔奪目,日暖衣薄,更顯示出其身段之窈窕,就連她隨身佩帶之玉飾,雕琢成雙蟬樣,也格外玲瓏可愛。這裡以工筆重彩,畫出一個天生麗人,從中流露出一見傾心的愉悅。然而緊接六字“歡難偶,春過了”,是說有無窮後時之悔。從“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二句看,二人可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用筆變化,有相得益彰之妙。作者並沒有花太多筆墨來寫二人相遇如何的交談或品樂,卻通過相顧無言的描寫將彼此的傾倒愛悅和相見恨晚的惆悵情緒表露得淋漓盡致。“春過了”三字兼挽上片,惜春之情與相見恨晚之悔打成一片,情景莫辯。

  關於此詞的本事,《綠宿新話》捲上有一段引語,與此詞詞意大致相符:“張子野往玉仙觀,中路逢謝媚卿,初未相識,但兩相聞名。子野才韻既高,謝亦秀色出世,一見慕悅,目色相接。張領其意,緩轡久之而去。因作《謝池春慢》以敘一時之遇”。

  ●相思令

  張先

  蘋滿溪。柳繞堤。

  相送行人溪水西。

  回時隴月低。

  煙霏霏。

  風悽悽。

  重倚朱門聽馬嘶。

  寒鷗相對飛。

  張先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意境悽迷朦朧的送別詞。全詞以景語結情,熔情入景。詞中選取滿溪之蘋繞堤之柳、低垂之月、霏霏之煙、悽悽之風、寂寒之鷗等景象,營造出一個朦朧的境界,有效地渲染、烘托出送者悽迷的心境。作者高超的藝術技巧,使得本詞獲得了獨特的藝術魅力,送別詞中別具一格。

  起首一句,寫送行途中所見景象。“蘋滿溪。柳繞堤。”青蘋滿溪,其含意無異於芳草萋萋,亦是關別情。垂柳繞堤,則暗示沿曲曲溪柳送行之遠。熔情入景,寓事於景,意蘊包孕很豐富,語言卻極簡練,只六個字。“相送行人溪水西”承上,點明送行之事,也點明全詞的詞旨。千里送行,終有一別,“溪水西”就是送者不得不止、行人終於別去之處。無限悽惘,見於言外,因為水西一別,行人已經漸行漸遠,則送者不得不返。歇拍即寫送者歸來所見景象:“回時隴月低。”隴月即山月,山月低垂,則天將拂曉。可見,送行之時是拂曉之前。古人遠行,多啟程於黎明之前甚至夜半時分。“回時”二字,寫送者沿送行原路折回。方才順此路送行,此時逆此路返回,卻是孤身一人,唯有低垂之隴月,照見形單影隻而已。“隴月低”三字,妙景物之特徵與情感之特徵相似。此句隴月之低垂,與送者心情之低沉,特徵完全相同;低垂的隴月,正象徵著低沉的心情。

  上片描寫送別情境,下片則轉寫別後情境。過片兩句,純為景語,寫的是:拂曉之後,山水原野,煙靄霏霏籠罩,寒風悽悽交加。而送者的心靈,同樣籠罩悽迷悵惘之中,這景語又正象喻著心情。這兩句不但有景象吻合心情之妙,而且有聲情吻合詞情之妙。這兩句共六字,字字皆陰平,構成淒涼之調,讀來愈覺其悽楚。“重倚朱門聽馬嘶”寫:送者已回到家門,可是仍不能平靜,因為家門反而觸動了傷心懷抱,所以送者轉過身來,背靠朱門,面向遠方,重新舉目眺望行人所去的方向,可是,只聽得路上過往的馬嘶聲,再也不見那人的影子,聲聲馬嘶想必緊揪著送者的心。結句“寒鷗相對飛”將悽迷的詞情推到極致:此時,天地間唯有那霏霏曉煙中飛來飛去的寒鷗,與孤獨的送者相對。人鷗相對,只是一片靜默而已;這靜默之中,包含著無限的悲哀。此句還含蓄地點出送者為女性,行人為男性。溫庭筠《河傳》詞雲:“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可與此詞參看。抒情主人公送行歸家,聞路上馬嘶聲,猶倚門傾耳而聽。一個“聽”字,寫出其心動神馳之狀,而一個“重”字,則其念茲茲之情亦可想。騎馬去者必為情郎,則“倚朱門”者自是怨女。對此作者偏不於明處交代,只從“聽馬嘶”一幕曲折透出。

  此詞的一個顯著特色是詞調聲情與詞情妙合無間。全詞用平聲,其音低抑,如訴如泣,而且句句押韻,韻腳既極密,聲情便緊促。特別是過片二句,全用陰平聲,尤見低抑。低抑的韻腳、字聲與急密的韻位構成一部聲情悱惻的悽調,與詞情表裡一致,相得益彰。

  ●惜雙雙·溪橋寄意

  張先

  城上層樓天邊路,殘照裡、平蕪綠樹。

  傷遠更惜春暮,有人還高高處。

  斷夢歸雲經日去,無計使、哀弦寄語。

  相望恨不相遇,倚橋臨水誰家住。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通過描寫登高望遠的境界,抒寫了詞人執著追求的情懷和綿綿無盡的愁思。全詞韻致高遠,別具一格。

  上片起首一句寫登高望遠。“城上層樓”,極寫登臨之高:“天邊路”,極寫眺望之遠。“殘照”二句,承“天邊”而來,寫的是:地平線上,夕陽西下,芳草綠樹的平原業已沉入落照的餘暉裡。殘照,給詞境染上了一層哀傷的色調。“春暮”,是古詩詞中常用傷逝的典型象徵。雖只簡筆勾勒出一幅平蕪殘照的境象,卻已強烈地暗示了詞人的哀傷。寫景蓄勢既足,抒情便深厚有力。“傷遠更惜春草”,點出詞意。“遠”,既可指空間距離之遙,也可指時間隔別之久。久別不得團聚,而大好春光卻已遲暮;傷心人悲苦縈懷,不可解脫,直至斜日西沉,還佇立高高的城樓之上。此情將隨夜色漸濃而愈深重,自不言之中,這樣就自然地過渡到下片的抒情。

  過片承上,點明所傷之事。夢與雲,是我國古典文學中常用的愛情的象徵意象。往日的歡愛如前塵舊夢,早已日復一日地遠逝了;舊日的情人,也如天空的彩雲,隨風飄蕩,日復一日地飛散。這一句,透露出一段夭折的情事,也暗示了這情感當初的美好。回顧上片所言“傷遠”,則知所悲傷的必然是愛情的斷絕。“無計”一句,寫自己儘管一往情深,無法忘懷,卻不可能向舊日情人傳訴相思了。詞境至此,似乎山窮水盡;然而結筆二句卻再興波瀾。“相望恨不相遇”,原來情人就不遠。可知“遠”,並不是指分手後空間距離上的遙遠,而是指時間距離上的久遠。情人原來就那“倚橋臨水誰家住”。雖然她家就近那溪橋邊的岸上,可以相望,卻不可以相會。無法重尋舊好的隱痛深哀與始終不能忘情的悠悠希冀,皆見於言外。

  ●醉垂鞭

  張先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

  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春。

  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酒筵中贈妓之作,首句寫她所穿的裙子,羅裙上繡著雙飛的蝴蝶。“東池”兩句,記相見之地(東池)、相見之因(宴),並且點明她“侑酒”的身分。“朱粉”兩句,接著寫其人之面貌,而著重寫其淡妝。“閒花淡淡春”以一個確切的、具體的比喻,將她的神情、風度,勾畫了出來。上層社會的行樂場所,多數女子都作濃妝,一個淡妝的,就反而引人注目了,故此“閒花”雖只“淡淡春”,卻大有一枝獨秀的風致。張先顯然受了張祜的啟發,但“閒花淡淡春”一句,仍然很有創造性。唐人稱美女為春色,如元稹稱越州妓劉採春為“鑑湖春色”。此處“春”字,也是雙關。

  過片三句,用倒裝句法。人人都說她身材好,但據詞人看來,則不但身材,實許多地方都好,而這“諸處好”,又是“細看”後所下的評語,與上“初相見”相應。柳與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連類相比,詞中多有。結兩句寫其人的衣。古人較為貴重的衣料如綾羅之類上面的花紋,或出於織,或出於繡,或出於畫。出於織者,如白居易《繚綾》:“織為雲外秋雁行。”出於繡者,如溫庭筠《南歌子》:“胸前繡鳳凰。”出於畫者,如溫庭筠《菩薩蠻》:“畫羅金翡翠。”此詞寫“衣上雲”,而連及“亂山昏”,可見不是部分圖案,而是滿幅雲煙,以畫羅的可能性較大。詞人由她衣上的雲,聯想到山上的雲,而未寫雲,先寫山,不但寫山,而且寫亂山,不但寫亂山,而且寫帶些昏暗的亂山,這就使人感到一朵朵的白雲,從昏暗的亂山中徐徐而出,佈滿空間。經過這種渲染,就彷彿衣上的雲變成了真正的雲,而這位身著雲衣的美女的出現,就象一位神女從雲端飄然下降了。

  這兩句的作用,決不限於寫她穿衣服的別緻,更主要的是製造了一種氣氛,襯托出並沒有正面大加描寫的女主人的神韻。寫到這裡,詞戛然而止,更無多話,收得極其有力。所以賙濟《宋四家詞選》中,評為“橫絕”。

  本詞意境之妙於亦真亦幻。如“昨日”兩句,很明顯是脫胎於宋玉《高唐賦》,而從其人所著雲衣生髮,就使人看了產生真中有幻之感,覺得她更加飄然若仙了。筵前贈妓,題材本屬無聊。但詞人筆下這幅美人素描還是相當動人的。妙處如“閒花”一句的以一勝多,“昨日”兩句的真幻莫辯等。

  ●江南柳

  張先

  隋堤遠,波急路塵輕。

  今古柳橋多送別,見人分袂亦愁生。

  何況自關情。

  斜照後,新月上西城。

  城上樓高重倚望,願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送別詞。詞中未具體刻畫送別情事,而是通過古今別情來襯托一己別情,以烘雲托月的手法將別情抒寫得極為深摯。全詞語言素樸明快,情調清新健康,風格別具特色。

  起首一句從別路寫起。隋煬帝開通濟渠,河渠旁築御道,栽種柳樹,是為“隋堤”。“隋堤遠,波急路塵輕”兩句是說:這是一個水陸交通要道,成日裡不知有多少車馬大路上來往,揚起“路塵”;不知有多少船隻揚帆東下,隨波逐流;也不知有多少人長堤上折柳送別,以寄深情。“隋堤”是一個典型的送別環境,“波急”與“路塵輕”分寫水陸行程,暗示離別,寄有別情。一個“遠”字,既刻畫出別者長路漫漫的旅愁,又刻畫送者依依目送的情態。這二句著重從眼前、從水陸兩路,橫向地展開送別圖景;第三句則著重從古往今來,縱向地展示送別情事。一個“多”字,幾乎將古今天下此中人事全都囊括。正因為別情是如此普遍,也就容易喚起“見人分袂亦愁生”的感受了。末句以“何況”二字造成遞進,突出個人眼前的離別情事。以上,詞人沒有具體寫到個人送別情事,只客觀敘寫普遍的離情,只是“亦愁生”中才微露主觀情感。

  過片轉寫別後,別時種種情事都被省略了,這裡只是著重寫送者城樓望月的情景。“斜照後”三字非虛設,它表明送者城樓佇立的時辰之久,從日落到月出。“重望”又表明先已望過,上片“隋堤遠”數句是日落前望中之景,至重望時應當是不甚分明瞭。於是送者抬頭望新月,並由此而產生了一個美好的嚮往:“願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此外與李白“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相類,但“亭亭”二字卻把月的意象女性化了,而送者的身份亦不言自明,“千里伴行”的說法更是真摯深婉。

  ●一叢花令

  張先

  傷高懷遠幾時窮?

  無物似情濃。

  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寫一位女子她的戀人離開後獨處深閨的相思和愁恨。詞的結尾兩句,通過形象而新奇的比喻,表現了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執著、對青春的珍惜、對幸福的嚮往、對無聊生活的抗議、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歷來傳誦的名句。

  起首一句,是經歷了長久的離別、體驗過多次傷高懷遠之苦以後,盤鬱縈繞胸中的感情的傾瀉。它略去了前此的許多情事,也概括了前此的許多情事。起得突兀有力,感慨深沉。第二句是對“幾時窮”的一種回答,合起來的意思是傷高懷遠之情之所以無窮無盡,是因為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真摯的愛情更為濃烈的緣故。這是對“情”的一種帶哲理性的思索與概括。這是挾帶著強烈深切感情的議論。以上兩句,點明瞭詞旨為傷高懷遠,又顯示了這種感情的深度與強度。

  接下來三句,寫傷離的女主人公對隨風飄拂的柳絲飛絮的特殊感受。“離愁”,承上“傷高懷遠”。本來是亂拂的千萬條柳絲引動了胸中的離思,使自己的心緒紛亂不寧,這裡卻反過來說自己的離愁引動得柳絲紛亂。這一句貌似無理的話,卻更深切地表現了愁之“濃”,濃到使外物隨著它的節奏活動,成為主觀感情的象徵。這裡用的是移情手法。而那濛濛飛絮,也彷彿成了女主人公煩亂、鬱悶心情的一種外化。“千絲”諧“千思”。

  上片末三句寫別後登高憶舊。尤言:想當時郎騎著嘶鳴著的馬兒逐漸遠去,消逝塵土飛揚之中,今日登高遠望,茫茫天涯,又要到哪裡去辯認郎的蹤影呢?“何處認”與上“傷高懷遠”相呼應。

  過片上承傷高懷遠之意,續寫登樓所見。“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說不遠處有座寬廣的池塘,池水溶溶,鴛鴦成雙成對地池中戲水,小船來往於池塘南北兩岸。這兩句看似閒筆,但“雙鴛”二字既點出對往昔歡聚時愛情生活的聯想又見出今日觸景傷懷、自憐孤寂之情。說“南北小橈通”,則往日蓮塘相約、彼此往來的情事也約略可想。

  下片三、四、五句寫時間已經逐漸推移到黃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遠而近,收歸到自己所住的樓閣。只見梯子橫斜著,整個樓閣被黃昏的暮色所籠罩,一彎斜月低照著簾子和窗欞。這雖是景語,卻隱隱傳出一種孤寂感。“又還是”三字,暗示這斜月照映畫閣簾櫳的景象猶是往日與情人相約黃昏後時的美好景象,如今景象依舊,而自從與對方離別後,孑然孤處,已經無數次領略過斜月空照樓閣的悽清況味了。這三個字,有追懷,有傷感,使女主人公由傷高懷遠轉入對自身命運的沉思默想。

  結拍三句化用李賀《南園》詩中“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之句,說懷著深深的怨恨,細細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還不如嫣香飄零的桃花杏花,她們自己青春快要凋謝的時候還懂得嫁給東風,有所歸宿,自己卻只能形影相弔中消盡青春。說“桃杏猶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東風”的時機,以致無所歸宿。而從深一層看,這是由於無法掌握自己命運而造成的,從中顯出“沉恨細思”四個字的分量。這幾句重筆收束,與一開頭的重筆抒慨銖兩相稱。

  詞中“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句,使作者獲得了“桃杏嫁東風”的雅號。張先的許多豔詞都是感情淺薄的,而此詞卻情真意切,無論思想方面還是藝術方面都值得永遠為人稱道。

  ●蝶戀花

  張先

  移得綠楊栽後院,學舞宮腰,二月青猶短。

  不比灞陵多送遠,殘絲亂絮東西岸。

  幾葉小眉寒不展,莫唱《陽關》,真個腸先斷。

  分付與春休細看,條條盡是離人怨。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將曠怨之情融入柳寄離情的境界中來表現,表情達意極為含蓄。全詞將詠柳與寫人熔於一爐,通過敘寫伊人風塵中橫被攀折之苦,移入人家後有所改變而仍有不滿一事,塑造出一個渾然一體的動人形象,展示出一段曲折哀惋的特殊情事。

  上片謂從外間移來了一株小小楊柳,將它栽種後院,從此它就脫離了橫遭攀折飄零之苦。言下之意頗為自得。楊柳垂條輕盈嫋娜,詩詞中常與美人纖腰互為比喻。此處說“學舞宮腰”就將楊柳擬人化,開篇便宛然有一個歌女兼舞女的形象。“學舞”云云,可見其年尚小,不特“二月青猶短”的形容而然。這樣,移柳之事似乎暗示著一個小歌女脫離風塵,進了人家宅院,於是境遇大變:“不比灞陵多送遠,殘絲亂絮東西岸。”灞陵亦作霸陵,乃漢文帝陵寢所,長安東,附近有灞橋,自漢唐以來均為折柳送別之地,“殘絲亂絮”拋置之多,不言自明。二句暗示歌女脫離為人隨意作踐的境地,有了一個好心的主人扶持。

  過片“幾葉小眉寒不展”,以楊柳嫩葉比美人之眉,仍是繼續前面的擬人,連下句依然顯現著那個小歌女的形象。葉兒“寒不展”,狀歌女顰眉情態,表明她心緒不佳。“莫唱《陽關》”四字暗示出離別情事。《陽關》,曲辭即王維名作《送元二使安西》,乃送別曲也。與誰離別呢?看來便是前述那位好心的主人了,他將外出,故伊人依依難捨。“真個腸先斷”的“腸”與“眉”一樣是柳的借喻。末二句進一步點明斷腸原因,兼寄詞人的感慨。其中代用了唐人雍陶《題情盡橋》“自此改名為折柳,任他離恨一條條”的名句。那柳絲似乎條條盡是離人怨苦的具象了。

  ●訴衷情

  張先

  花前月下暫相逢。

  苦恨阻從容。

  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盡,月無窮。

  兩心同。

  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表現了不甘屈服於邪惡勢力的美好愛情,表現出不幸命運中心靈的高貴、聖潔,表現出苦難人生中一對情侶的至愛情深,堪稱愛情詞中的千古絕唱。

  全詞從上片的悲愴沉痛轉向下片的美好期待。心靈昇華,筆力不凡,波瀾起伏,感人至深。詞中用“花”、“月”的形象貫穿而成,既寫了“花前月下”的相戀,也寫了“花謝月朦朧”的愛情受阻,還寫了“花”不盡,月無窮的美好祝願。隨著花月意象所呈示的象徵意義的流轉,詞人情感精神所經歷的曲折變化也凸現出來。

  起首一句緬懷昔日兩人相戀的幸福情境。花前月下相逢,原是良辰美景中的賞心樂事;但句中插入一“暫”字,便暗透出一絲悲意。次句進一步點出戀人隔絕、歡會難再的現實。“苦恨”二字疊下,足見詞人痛苦之深重。接下來“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用比興的手法,喻說愛情受阻的現實。“酒醒”,有“愁醒”之意。“夢斷”,喻往事已成空,而“花謝月朦朧”,則見證昔日美好愛情的春花已經衰謝,明月已經黯淡,竟成為情緣中斷的象徵。“何況”二字,強調好事難成,不僅寫戀人隔絕,而詞情因之倍加悲愴沉痛。

  過片以千鈞之力,從悲愴沉痛中陡然振起,將詞情昇華到一個美好的境界。“花不盡,月無窮”兩句是對偶,用比興:花不盡,是期願青春長;月無窮,是期願永遠團圓。緊接著,迸出“兩心同”,則是堅信情人與自己一樣對愛情忠貞不渝。由此可見戀人之間的離別,決非出於心甘情願,實有難以明言的隱痛,則愛情實為橫遭外來勢力之摧殘可知。衰謝了的春花再度爛漫,而且永遠盛開;黯淡了的月亮再度光明,而且永遠團圓。這是美麗的幻境,也是美好的期願,這些要升現詞人破碎痛苦的心中,需要的正是“兩心同”這種極大的力量。如果沒有對情人無比的愛和最大的信任,是決不可能產生這種精神力量的。作者《千秋歲》詞雲“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可以註解“兩心同”的深刻意蘊。“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詞人把甘為挽回春天即挽回愛情而獻身的意願,寄託結筆這優美的比興之中。

  綜上,此詞通過敘寫一段橫遭挫折的愛情,表現了詞人對於愛情的忠貞不渝,同時也表現出一種美好期望不斷昇華的向上精神。宋晁補之評張先曰:“子野韻高”,乃深透之語。

  ●天仙子

  張先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

  送春春去幾時回?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

  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為臨老傷春之作,為張先詞中的名作。全詞將作者慨嘆年老位卑,前途渺茫之情與暮春之景有機地交融一起,工於鍛鍊字句,體現了張詞的主要藝術特色。

  上片起首三句寫作者本想借聽歌飲酒來解愁。但他家裡品著酒聽了幾句曲子之後,不僅沒有遣愁,反而心裡更煩了。於是吃了幾杯悶酒之後便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日已過午,醉意雖消,愁卻未曾稍減。馮延巳《鵲踏枝》:“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同樣是寫“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的閒愁。只不過馮是酒闌人散,舞休歌罷之後寫第二天的蕭索情懷,而張先則一想到笙歌散盡之後可能愁緒更多,所以根本連宴會也不去參加了。

  這就逼出下一句“送春春去幾時回”的慨嘆來。應當指出的是,此句中的前後兩個“春”字,有不盡相同的涵義。上一個“春”指季節,指大好春光;而下面的“春去”,不僅指年華的易逝,還蘊涵著對青春時期風流韻事的追憶和惋惜。這就與下文“往事後期空記省”一句緊密聯繫起來。

  四、五兩句反用杜牧詩句:“自悲臨曉鏡,誰與惜流年?”,以“晚”易“曉”,主要於寫實。小杜是寫女子晨起梳妝,感嘆年華易逝,用“曉”字;而此詞作者則於午醉之後,又倦臥半晌,此時已近黃昏,總躺那兒仍不能消愁解憂,便起來“臨晚鏡”了。這個“晚”既是天晚之晚,當然也隱指晚年之晚,此處僅用一個“晚”字,就把“晚年”的一層意思通過“傷流景”三字給補充出來了。

  上片歇拍中的“後期”一本作“悠悠”。從詞意看,“悠悠”空靈而“後期”質實,前者自有其傳神入化之處。但“後期”二字雖嫌樸拙,卻與上文“愁”、“傷”等詞綰合得更緊密些。“後期”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往事已成過往,故著一“空”字。另一層意思則是指失去了機會或錯過了機緣。甜蜜的往事多年以後會引起人無限悵惘之情,而哀怨的往事則使人一想起來就加重思想負擔。這件“往事”,由於自己錯過機緣,把一個預先定妥的期約給耽誤了。這使自己追悔莫及,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往事的印象並未因之淡忘,只能向自己的“記省”中去尋求。但尋求到了,卻並不能得到安慰,反而更增添了煩惱。於是他連把酒聽歌也不能消愁,即使府中有盛大的宴會也不想去參加了。這樣的結尾把一腔自怨自艾、自甘孤寂的心情寫得格外惆悵動人,表面上卻又含而不露。詞之上片所寫,是作者的思想活動,是靜態,頗具平淡之趣。

  下片從動態方面寫詞人即景生情,極富空靈之美。

  作者未去參加府會,便暮色將臨時到小園中閒步,藉以排遣從午前一直滯留心頭的愁悶。天很快就暗下來了,水禽並眠池邊沙岸上,夜幕逐漸籠罩了大地。這個晚上原應有月的,不料雲滿夜空,並無月色,既然天已昏黑那就回去吧。恰這時,起風了,剎那間雲開月出,而花被風所吹動,也竟自月光臨照下婆娑弄影。這就給作者孤寂的情懷注入了暫時的欣慰。此句成了傳誦千古的名句,王國維其《人間詞話》中評曰:“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這句權威性的評語主要是論其遣詞造句之功力,其實這句妙處不僅於修詞煉句的功夫,主要還於詞人把經過整天的憂傷苦悶之後,居然一天將盡時品嚐到即將流逝的盎然春意這一曲折複雜的心情,通過生動嫵媚的形象給曲曲傳達出來,讓讀者從而也分享到一點欣悅和無限美感。正如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評雲:“心與景會,落筆即是,著意即非,故當膾炙。”又楊慎《詞品》雲:“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

  結尾數句,作者先寫“重重簾幕密遮燈”而後寫“風不定”,並非遷就詞譜的規定,這只是說明作者體驗事物十分細緻,外面有風而簾幕不施,燈自然會被吹滅,所以作者進了屋子就趕快拉上簾幕,嚴密地遮住燈焰。但風更大了,縱使簾幕密遮而燈焰仍搖擺,這個“不定”是包括燈焰“不定”的情景內的。“人初靜”一句,是說由於夜深人靜,愈顯得春夜的風勢迅猛;聯繫到題目的“不赴府會”,作者這裡的“人靜”很可能是指府中的歌舞場面這時也該散了罷;再結合末句,又見出作者惜春、憶往、懷人的一片深情。好景無常,剛才還月下弄影的奼紫嫣紅,經過這場無情的春風,恐怕要片片飛落園中的小路上了。結句內涵頗豐,既有傷春之逝的惆悵,自嗟遲暮的愁緒,又有賞春自得的竊喜。

  此詞聞名於世的主要原因還是善於煉字。作者詞中正是通過“花弄影”開拓了美的境界,使全詞為之生輝。

  ●減字木蘭花

  張先

  垂螺近額,走上紅裀初趁拍。

  只恐輕飛,擬倩遊絲惹琢。

  文鴛繡履,去似楊花塵不起。

  舞徹《伊州》,頭上宮花顫未休。

  張先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描繪少年藝妓舞蹈形象的作品。全詞以纖細巧妙的藝術手法,把從起舞到急舞、緩舞以及舞罷的全套舞蹈動作寫得層次分明,姿態各異。

  上片開篇句,寫舞蹈的開始。“垂螺近額”,指下垂近額角的螺形髮髻,這樣的髮型,說明舞女年紀尚幼,還帶幾分稚氣。“走上紅裀初趁拍”,是說這位舞女以輕快的腳步上場,隨即按著音樂的節拍,紅地毯上翩躚起舞。“走”字,意為疾趨、快步。這二句抓住舞女的頭上裝束和腳下動作,描寫了舞蹈的第一階段。“只恐”二句是從觀眾眼中寫舞女的動作。這位舞女身輕如燕,急速飛旋,像是要飛到天上去。詞人作為觀眾,不禁為她耽心,於是想讓空中的遊絲把她牽惹住。“只恐”、“擬倩”兩組虛詞,前呼後應,仰承俯注,設想奇絕,富於詩意。

  換頭兩句,轉寫舞女的雙腳。她穿著繡有文采鴛鴦的舞鞋,紅地毯上輕快地旋轉、跳躍,一忽兒節奏放緩,她象楊花一樣飄去,連一絲兒灰塵也未沾惹。《伊州》,商調大麴名,唐時來自西北邊地。詞至結處,才知道伴奏的樂曲乃是《伊州》,前面所說的“初趁拍”乃是指配合《伊州》調的節拍。一曲奏畢,舞蹈停止,而舞女頭上的宮花還顫巍巍地搖晃不休。這樣的結尾極有餘味,這顫動的宮花,讓人仍舊沉浸舞蹈的意境中,久久不願醒來……。

  古典詩詞中專以舞蹈為題材的作品不多,本篇則是為數不多的同類作品中出類拔萃之作。詞中以纖細巧妙的筆法描繪舞技的高超,如用遊絲、楊花、宮花之類質地較輕之物襯托或比喻動作的輕盈飄逸,使人如親臨親見,獲得了極高的藝術享受。

  ●千秋歲

  張先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

  惜春更把殘紅折。

  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

  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么弦撥,怨極弦能說。

  天下老,情難絕。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一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張先詞作鑑賞

  這首《千秋歲》寫的是悲歡離合之情,聲調激越,極盡曲折幽怨之能事。

  上片完全運用描寫景物來烘托、暗示美好愛情橫遭阻抑的沉痛之情。起句把鳴聲悲切的鶗鴂提出來,詔告美好的春光又過去了。源出《離騷》“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從“又”字看,他們相愛已經不止一年了,可是由於遭到阻力,這傷情卻和春天一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惜春之情油然而生,故有“惜春更把殘紅折”之舉動。所謂“殘紅”,象徵著被破壞而猶堅貞的愛情。一個“折”字更能表達出對於經過風雨摧殘的愛情的無比珍惜。緊接著“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是上片最為重要的兩句:表面上是寫時令,寫景物,但用的是語意雙關,說的是愛情遭受破壞。“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是正常的,而梅子青時,便被無情的風暴突襲,便是災難了。青春初戀遭此打擊,情何以堪!經過這場災難,美好的春光便又鶗鴂聲中歸去。被冷落的受害者這時也和柳樹一樣,一任愛情如柳絮一般逝去了。

  換頭“莫把么弦撥,怨極弦能說”兩句來得很突然。么弦,琵琶第四弦。弦么怨極,就必然發出傾訴不平的最強音。這種極怨的氣勢下,受害者接著表示其反抗的決心,“天不老,情難絕”。這兩句化用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詩句而含意卻不完全一樣,此處強調的是天不會老,愛情也永無斷絕的時候。這愛情是怎樣的呢?“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絲”“思”,諧音雙關。這個情網裡,他們是通過千萬個結,把彼此牢牢實實地繫住,誰想破壞它都是徒勞的。這是全詞“警策”之語。情思未了,不覺春宵已經過去,這時東窗未白,殘月猶明。如此作結,言盡而味永。

  這首詞韻高而情深,含蓄又發越,可以說,兼有婉約與豪放兩派之妙處。

  ●更漏子

  張先

  錦筵紅,羅幕翠。

  侍宴美人姝麗。

  十五六,解憐才。

  勸人深酒杯。

  黛眉長,檀口小。

  耳畔向人輕道。

  柳陰曲,是兒家。

  門前紅杏花。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以才子佳人之愛為主題,頗有戲劇性地敘寫了才子佳人歌筵酒席之間的邂逅。全詞以敘事見勝,筆墨緊湊,場面、人物、動作、對話表現得極為精彩,風格清新,明秀而又含蓄,情感熱烈、輕倩而不流於淺薄,讀來引人入勝。

  起首兩句為場面描寫,寫的是錦筵鋪紅,羅幕垂碧,同時為下邊美人出場暗設襯托。“侍宴美人姝麗。”這一位侍宴的歌女生得很美,出現紅筵翠幕之間,自是格外光彩照人。“十五六,解憐才”,點其年齡之輕,則歌女之動人,詞人之動心,皆不言之中。“解憐才”三字,極有分量,說這位歌女雖很年輕,卻懂得什麼是愛。正是因為她傾倒於詞人的才華,所以才“勸人深酒杯”。人,即詞人自指。這句詞意為歌女勸詞人飲盡、斟滿。《道山清話》載“每張先來,即令侍兒出侑觴,往往歌子野之詞”,可證。這句妙很有分寸,入情入理。酒席之上,眾目睽睽之下,這位歌女要向詞人初次表示自己的愛慕,必然是也只能是通過勸酒之際來暗表衷情。這一動作描寫,不僅刻畫出她的愛情心理,而且十分貼近歌女的身份。

  下片接著寫歌女借勸酒進一步大膽表示。過片兩句,為歌女而特寫檀口為淺絳,檀口即紅豔的嘴唇。

  這兩句寫當歌女手執酒壺,詞人面前俯身斟酒時,詞人對她美貌的觀感:只見她畫眉長,紅唇小。不難想見,此時此刻,兩人目光相注,目成心許,所以機靈而大膽的歌女當下便“耳畔向人輕道”:“柳陰曲,是兒家。門前紅杏花。”此三句是歌女聲口,尤言:柳陰隱秘之處,便是妾家,可別忘了,門前有紅杏花!聲音雖輕柔,膽子卻很大;話雖簡短,情感卻很摯烈。此三句,歌女性情全出。這幾句話雖極大膽,卻合情合理,完全符合歌女的身份。結句極美,將詞境溶入一片紅杏花之中。

  這首詞,將才子佳人一見鍾情的邂逅敘寫得既富於故事性、戲劇性又富於抒情色彩,將才子佳人之愛表現得頗具情韻,堪稱愛情詞中難得的精品。

  ●剪牡丹·舟中聞雙琵琶

  張先

  “綠連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淨。

  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

  汀洲日落人歸,修巾薄袂,擷香拾翠相競。

  如解凌波,泊煙渚春暝。

  彩絛朱索新整。

  宿繡屏、畫船風定。

  金鳳響雙槽,彈出今古幽思誰省。

  玉盤大小亂珠迸。

  酒上妝面,花豔眉相併。

  重聽。

  盡漢妃一曲,江空月靜。

  張先詞作鑑賞

  這首詞受白居易《琵琶行》的影響,用鋪敘的手法把春郊月夜、柳花煙渚,以及此背景上活動的人物,描寫得形神兼備,栩栩如生。上片起首三句是環境描寫。“野綠連空”,見詞人站船上,目光順地平線伸延,只見遼遠無際的綠色原野上接蒼穹。作者又順勢舉頭眺望遠天,晴空蔚藍,好像與江水相連。

  著一個“垂”字把遠望中大水相接的感覺,表現得極其形象。詞人仰觀俯視,只見眼前江水“素色溶漾都淨”。“素色”即白色,指白茫茫的江水。“淨”字是形容水的明澈潔淨。此句本自謝朓詩“澄江淨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以上三句,詞人以其拿手的煉字功夫,多方面多層次地畫出了一幅江上美景,晴空與綠野相連,波光粼粼,天光雲影,映於澄江之中,景象渾茫寥闊,而又十分寂靜。這幅圖畫中,“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正是綠野中的特寫。這二句,顯得有些平凡。作者只是把眼前景物,率直寫出。淡墨一痕,不求奇峭,但妙處正這裡。

  以平淡的句子,逗入意境,才見功力。特別是加了“無影”二字,整個畫面立即靈動起來,那柳絮飛舞的輕盈飄忽,形神俱出,而且微風吹拂,輕絮飄舞,微暗的樹蔭中,依稀看見它們遊蕩迴轉,而一點影子也不留地面,真有一種飄忽無影的妙趣。

  “汀洲”句推進一層。詞人完成天光雲影、柳絮輕舞的環境描寫後,讓人物出場了。作者船上望去,首先遠處看到人歸之影,人影與晚霞相映,十分妍麗。人漸走漸近,看得也越清楚,連“修巾薄袂”也看得出來。修長的巾帶,薄薄的衫袖,雅麗非凡,且巾長袂薄,隨風飄舉,為美人勾出了一幅飄飄欲仙的姿態。由下句“擷香拾翠相競”來看,可知這美人不是獨自一人,她是結伴春遊,芳洲上採香草,拾翠羽。古代女子常春季到郊外拾野鳥的各色羽毛,採各種香草。曹植《洛神賦》有“或採明珠,或拾翠羽”之句,寫出洛水眾女神之美,此處詞人借用此意,寫汀洲女子的美色。

  上片歇拍寫兩個美人登上船,並停泊洲邊,水邊過夜。“凌波”即踩水而行,本出曹植《洛神賦》用“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晚霞輝映下,寂靜的洲渚上,忽的出現了這一雙美人,詞人凝望的同時,也不禁產生了美麗的幻覺,目為凌波女神。這不僅細緻地寫了洲上女子的美,而且把詞人的欣喜、驚愕,以至傾慕的心理也表現出來。這兩句一方面把一整天情節的鋪敘加以收束,日落春暝,美人回到船上,詞人也該歇息了;另一方面,又用“煙”字,為江濱洲邊刷上一層煙水悽迷的朦朧色彩,為下片抒情做好鋪墊。

  過片“彩絛朱索新整”,寫美女回到船上,一天的“擷香拾翠”之後,換妝梳洗,以更嬌麗的容顏出現。“彩絛朱索”,指五顏六色的綵帶,是女子的裝飾物,這裡使借代手法,以偏概全,泛指美人身上的衣飾。

  接下來一句為“金鳳響雙槽”。“金鳳”代指琵琶。本出樂史《楊太真外傳》:“妃子琵琶邏逤檀,寺人白季貞使蜀還獻。其木溫潤如玉,光耀可鑑。有金縷紅文,蹙成雙鳳。”故蘇軾《宋叔達家聽琵琶》詩云:“半面猶遮鳳尾槽。”“槽”是琵琶上架弦的格子,“響雙槽”,表明是兩把琵琶同時彈奏。這裡切題《舟中聞雙琵琶》。這優美的樂聲裡飽含著今古幽思,人物的精神境界顯得高雅深沉。又用“誰省”一詞,反跌出只有自己是知音的深意,把自己與琵琶女的關係推進一層。

  “玉盤”句由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盤”句化來,視覺形象與聽覺形象並舉,形象地表現了音樂旋律的跌宕起伏,高昂處如急風暴雨,低迴處如兒女私語,令人耳不暇接。人物的感情時而慷慨激昂,時而低迴婉轉,皆隨樂聲起伏,曲曲傳出。樂聲已至高潮,然又戛然而止,詞人對音樂形象的描繪也暫收束。船上一片岑寂,無聲的境界裡,接下來詞人省略了恰相逢知己,隔船相邀等細節,徑直從借酒相慰寫起。“酒上妝面”,是說琵琶女已帶醉意,面頰被酒暈得緋紅,故下句用“花豔”形容其醉態之美。借酒澆愁愁更愁,於是雙眉“相併”。“相併”意即緊鎖,表明愁懷不釋。對醉態愁容的描寫,形神兼備,極其工巧。既然愁懷未釋,欣逢知己,欲一吐為快,於是重奏一曲,詞人亦“重聽”一遍。

  “漢妃”句用王昭君遠嫁匈奴,馬上彈琵琶故事。晉石崇《王明君辭序》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一曲”也兼指以昭君出塞故事譜寫的琴曲《昭君怨》。“漢妃一曲”也可以說是“今古幽思”的具體內容,其中寄託著琵琶女離鄉背井、流落江湖的身世之感。結句“江空月靜”,以空廓沉靜的月夜,烘托出音樂的魅力。如泣如訴的昭君怨曲,把聽眾帶進了哀愁的境界,相對無言,月夜格外的沉寂,留下了無窮的餘韻,讓人回味。詞境從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化出。

  這首詞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古今詩話》載:“有客謂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此餘平生所得意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可見此詞亦為作者的得意之作。

  ●漁家傲·和程公闢贈

  張先

  巴子城頭青草暮,巴山重疊相逢處。

  燕子佔巢花脫樹,杯且舉,瞿塘水闊舟難渡。

  天外吳門清霅路。

  君家正吳門住。

  贈我柳枝情幾許。

  春滿縷,為君將入江南去。

張先詞作鑑賞

  這是作者為友人程公闢贈別之作而寫的和詞,也是一首富含民歌風味的詞。

  發端三句指出分別的地點、時間和景色。巴子即今之巴縣,渝州附近,周代為巴子國,與巴東、巴西合稱三巴,三巴都可以稱巴山。先說眼前巴子城頭碧草萋萋,正是“斜陽暮暮長安道,是離人斷魂處”(柳永《引賀行》)。再寫遠望重巒疊翠,那是兩人相逢之處。“燕子佔巢”形容如今雙燕歸來,接著寫花開又復花落,春去夏來,時光如水;人事變遷,亦復如此,曾幾何時,相愛的人相逢而又將別。

  “杯且舉”兩句,寫餞別宴上,送行者勸君更淨杯酒,祝君能得平安旅。瞿塘峽,即“古西陵峽也,連崖千丈,奔流電源,舟人為之恐懼”(《太平寰宇記》)。此峽夔州(今奉節縣)之東,灘石險阻,猿鳥哀鳴,是民歌《竹枝》的流行地。唐代詩人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有《竹枝》九篇,其中寫道:“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又云:“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本詞亦是敘行路之難,鄉關之思,寫得明白如話,復疊迴環,頗有民歌風味。

  下片將視線從長江頭移向長江尾,從巴子城頭移到“天外吳門、清霅路”,正是兩人家鄉所。所謂“天外”,是形容其遠。吳門(今蘇州市,程師孟故鄉)與霅溪(作者故鄉湖州烏程東南)相隔不遠,如今一人歸而一人留,自啟思鄉之情。這裡字面有意重複,以使詞意進一步發展。結尾三句宛轉其意。作者自注曰:“來詞雲‘折柳贈君君且住’。”折柳贈別,意挽留。作者為了感激其深情厚誼,所以要把所贈的柳枝和無限鄉思帶回那草長鶯飛的江南。這裡的“江南”,承上“君家正吳門住”句,意指“吳門”。意為:君雖滯留而寄情的柳枝與我懼歸,亦足慰懷矣。語言明白流利而詞句卻委婉,多低徊不盡之意。

  ●畫堂春

  張先

  外湖蓮子長參差,霽山青處鷗飛。

  水天溶漾畫橈遲,人影鑑中移。

  桃葉淺聲雙唱,杏紅深色輕衣。

  小荷障面避斜暉,分得翠陰歸。

  張先詞作鑑賞

  這首詞既寫江南夏日湖山之美,又寫歌女容貌和性靈之美。全詞融自然美與女性美於一境,寫出了歌女天光水色之間的清歌妙發,表現出湖山和人物純真自然的性靈。

  上片起句開門見山,直寫湖中美景。江南湖泊往往是重重相連。當外湖長滿蓮篷的時候,遠遠望去,高低參差,錯落有致,比起荷花盛開,又是別有一番風味,此時正是遊湖的好時光。下句展開遠景:“霽山青處鷗飛”,是寫天放晴了,雨洗過後的青山,格外的青,而那青山映襯之間,幾點翩飛的白鷗,顯得格外的白。“水天溶漾畫橈遲。”詞人俯仰上下,只見水涵著天,天連著水,水天溶溶漾漾,融而為一。遊湖之人陶醉了,於是,任只見中緩緩地行。畫橈,指畫船。遲,謂緩行。這樣美好的大自然裡,人有時忘卻自己,有時卻又以為自己是江山風月的主人。清瑩的湖面正好是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的存。“人影鑑中移。”人船中,船行水上,水面如鏡,人影鏡裡移動。

  下片由寫景轉為寫人,重點描寫歌女容貌之美和性靈之美。“桃葉淺聲雙唱”與“杏紅深色輕衣”兩句為對仗,一寫其歌聲,一寫其衫色。桃葉,本是晉代王獻之妾之名。獻之篤愛桃葉,曾作《桃葉歌》歌之,傳其辭雲:“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南朝陳時,江南盛歌之,見《樂府詩集》卷四十五《桃葉歌》題解。詞上句以“桃葉淺聲”寫所唱,此“桃葉”即《桃葉歌》,非指人而言。歌聲輕婉,故曰“淺聲”,女伴同唱,故曰“雙唱”。此句寫船上的一對歌女雙雙唱起了輕柔宛轉的歌聲。“杏紅深色輕衣”則寫青山綠水,上下天光之間,歌女杏紅的衣色,顯得格外深。深,亦是詞人印象之深。詞人寫歌女之印象,不寫其容貌而寫其衣著,正是韻高脫俗的體現。這時正當暑天,故著輕衣。然而,詞人印象更深的是:“小荷障面避斜暉。分得翠陰歸。”暑天斜暉猶熱,故而歌女採得一枝荷葉遮面。荷葉雖小,可是當乘船一路歸去時,詞人卻感覺到,好象自己也分得了她手持荷葉的一份綠陰涼意。小荷障面之姿態,很美;分得翠陰之感受,雖為錯覺,但更美。

  此詞遊湖這一賞心樂事中,表現了自然風光和人物容貌、性靈之美,體現出詞人高雅、清曠的審美意趣,抒寫了詞人對於大自然和生活的無限熱愛。

  ●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

  張先

  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鞦韆遊女並。

  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

  行雲去後遙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靜。

  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

  張先詞作鑑賞

  此詞題為“乙卯吳興寒食”,既是一幅寒食節日的風俗畫,又是一曲耄耋者恬靜的夕陽頌。詞的上片極寫節日的歡樂,下片寫歡樂後的幽靜。上片從一旁觀老翁的眼中寫出熱鬧景象,熱鬧的景象中仍含有寧靜的心情;下片幽靜的月色下特意寫了柳絮暗飄,亦可謂靜中有動。

  開篇寫的是吳中健兒駕舞龍舟,水面飛駛競渡的壯觀場面。舴艋是江南水鄉常見的一種形體扁窄的輕便小舟,飾以龍頭,就是鄉民為節日臨時裝置的簡易龍舟,雖無錦纜雕紋,卻富鄉土特色。著一“競”字既寫出了划槳人的矯健和船行的輕疾,又可以想見夾岸助興的喧天鑼鼓和爭相觀看的男女老少。

  寒食是古代女子的一個節日,這一天姑娘們特別高興,她們可以放下女紅,走出閨房,雙雙對對,打著鞦韆,盡興遊樂。“筍柱鞦韆遊並”句便說遊女盪鞦韆。“筍柱”指竹製的鞦韆架。三、四句用一聯工整的對句描寫姑娘們拾翠、遊人們踏青,樂而忘返的情景。“芳洲”、“秀野”使人想見郊野草木競秀、春光明媚的誘人景色。“拾翠”原指採拾翠鳥的羽毛,語出曹植《洛神賦》“或採明珠,或拾翠羽”,後亦泛指婦女水邊野外遊春之事。“踏青”即春天出城到郊外遊覽。古代詩詞中常以踏青和拾翠並提,如吳融《閒居有作》:“踏青堤上煙多綠,拾翠江邊月更明”。這一聯泛寫寒食遊春的活動,與前面賽龍舟、打鞦韆相配合,有點有面,主次分明。詞之上片著重寫人事,通過熱鬧的場景,描寫春光的美好和遊人的歡樂。

  下片轉為寫景,通過靜謐優美的夜景,反襯白晝遊樂的繁盛。一動一靜,互相映襯,收到很好的藝術效果。由動景換靜景,畫面跳躍很大,但過片卻很自然:“行雲去後遙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靜”,前句說雲去山昏,遊人散後,郊外一片空寂,為上片作結。

  後句說笙歌已歇,喧囂一天的池院,此刻顯得分外清靜,一“靜”字又引出下面的景語。

  結拍以寫景工絕著稱。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說:“張子野吳興寒食詞‘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餘嘗嘆其工絕,世所傳‘三影’之上。”月色清明,甚至可以看見點點楊花飛舞;而花過無影,又顯得清輝迷濛,明而不亮,庭中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層輕霧,別具一種朦朧之美。不僅如此,兩句還寓情於景,反映出作者遊樂一天之後,心情恬淡而又舒暢。詞人雖年事已高,但生活情趣很高,既愛遊春的熱鬧場面,又愛月夜的幽靜景色。他白晝,與鄉民同樂,是一種情趣;夜晚,獨坐中庭,欣賞春宵月色,又是一種情趣。

  此詞是一篇韻味雋永的佳作。整首詞從熱烈歡快漸趨恬靜寧謐,成功地表達出一個有閒的耋耄老人所獨有的心理狀態。全詞情景交融,藝術效果頗佳。有人說其末句堪與使作者聞名於世的“三影”合稱“四影”,可謂深得此詞之妙。

  ●浣溪沙

  張先

  樓倚春江百尺高,煙中還未見歸橈,幾時期信似江潮?

  花片片飛風弄蝶,柳陰陰下水平橋,日長才過又今宵。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閨怨詞。

  起首一句,寫閨婦登高遠望。樓高百尺,臨江而立,故用一個“倚”字,指示位置。這位思婦正憑欄眺望,儘管她思念心切,但江上還不見丈夫乘船而歸。“煙中還未見歸橈”之“煙”,指江上的水氣。

  橈即划船的槳,古詩詞中常代指船。江上水氣瀰漫,白帆片片,由遠而近駛來,她努力辨認,但都不是她所盼的那隻歸舟。失望之餘,她埋怨起那遠行之人來了,覺得他還不如江潮有信。古人謂潮漲潮落是有定期的,故李益樂府詩《江南曲》說:“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可與此句互證。丈夫沒有如約歸家,她雖說不出悔不“嫁與弄潮兒”的潑辣言語,但“幾時期信似江潮”七個字卻表現了她幽怨與期待的複雜心理。

  過片兩句以景傳情,仍然表現那個婦女的思念之情。依然是其望中之景,但季節的變化,更強化了她的殷切思念。她和丈夫分手時可能曾約定春日重聚,誰知春天又一次來了,卻不見人影。“花片片飛風弄蝶,柳陰陰下水平橋”,是寫暮春的對偶句,上句寫春歸,不用平直之筆,而極寫花落之狀,形容它們風中飛舞,象蝴蝶相戲似的。“弄”,戲弄,指相戲。下一句的“陰陰”,形容柳蔭幽暗的樣子,和初春柳芽初吐遠望如煙的景色不同。整句說綠柳蔭濃,長條拂水,雨後新波與橋面相平。這景象使閨婦發出“日長才過又今宵”這樣一聲壓抑已久的喟然長嘆,是說漫長的白晝好容易才捱過去,卻又迎來了寂寞難耐的夜晚,至此,把女子度日如年的離別之苦寫得含蓄而又深沉。

  此詞善於捕捉意象,創造意境,表現“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的情境,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惜瓊花

  張先

  汀蘋白,苕水碧。

  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

  別時攜手看春色。

  螢火而今,飛破秋夕。

  汴河流,如帶窄。

  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

  斷雲孤鶩青山極。

  樓上徘徊,無盡相憶。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懷人思歸之詞。全詞大開大合地轉換時空,將懷人思歸之情節序交替和情事變故中層層演繹出來。詞人將昔日故鄉春光的豔麗和今日異鄉秋色的蕭索加以比照,又以昔日的縱情宴遊、意氣風發與今日的獨倚危樓、落寞消沉進行對比,通過今昔對比的總體佈局,從縱的方面加強了情感的深度、力度。

  上片追憶昔日遊春、歡宴和別離的情景,通過景物色調、環境氣氛的映襯比照,展現今昔生活的巨大變化。首二句以當日春景起興,兼點時今、地點。“苕水”即苕溪,作者家鄉浙江吳興。苕溪一帶,向以風光秀美著稱。詞寫故鄉春色,獨取白蘋、碧水等色調鮮明的景物,組成一幅明麗的畫面:汀上蘋花盛開,潔白似雪;苕溪青波漣漣,水色如碧。“白”、“碧”二字,設色濃淡相宜,點染出江南的無限春意。三、四句因景及人,著意描繪昔日當此良辰美景,徜徉於花前,寄情于山水,陶醉於筵席的種種賞心樂事。兩句中“每逢”從時間上說,“隨處”從空間上說,強調時時處處,逢花則樂,遇席則歡,以此提挈筆勢,推進感情,其縱情遊賞的怡然之樂,溢於紙外。接著用“別時攜手看春色”,挽住對舊遊的追憶。由歡會而別離,詞情因之一轉。此句承上啟下,暗中轉折,直跌出上片煞拍處的“螢火”二句。昔日的故鄉歡會,忽成今日的異鄉獨處;記憶中的旖旎春光,忽成眼前秋夕流螢的慘淡景象。轉瞬之間,情景陡變。上片前五句虛景實寫,層層開宕;後二句由昔而今,落到現況。

  過片“汴河流,如帶窄”兩句景情緣生,融情入景,將蜿蜒遠去的滔滔河水與長流不盡的綿綿鄉思融化一起,營造出流水不息,思鄉不已的意境。底下“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正是即景而生的無限盼想。波上之葉,本與水懼往,葉隨水去,可漂流到日思夜想的家鄉。但作者說即使河如帶窄,身輕似葉,仍難歸去,則更深一層地寫出欲歸不得,的悽苦情懷。接著轉換筆鋒,由俯視寫到仰視。作者望鄉心切,凝神遠眺,然而望盡寥廓的天宇,唯見斷雲悠悠飄浮,孤鶩漸漸遠去;天之盡頭,更有一抹青山,遮住望眼。從全詞看,此句造境尤高遠闊大。詞中所展拓的境界愈闊大,所引逗的情思往往愈綿邈深長。這句中,雲是飄浮無依的“斷雲”,鶩是離群失所的“孤鶩”,以此映襯自己的飄零身世和孤寂處境,可謂妙合無垠。而天之盡頭的青山遠影,則給人以歸路迢迢、歸期渺茫之感。詞末由憑高臨眺之景,自然過渡到憑高臨眺之人。煞拍“無盡相憶”一句,感情份量極重。“相憶”二字,與上片遙相呼應,傳達出一種相思而不能相見的惆悵。回首昔日,歡宴難再,往事成空;思想眼前,樓上徘徊,歸思難收。全詞以徘徊樓上的自我形象作結,悽惋動人,有餘而不盡。

  ●滿江紅

  張先

  飄盡寒梅,笑粉蝶遊蜂未覺。

  漸迤邐、水明山秀,暖生簾幕。

  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

  記畫橋深處水邊亭,曾偷約。

  多少恨,今猶昨;愁和悶,都忘卻。

  拚從前爛醉,被花迷著。

  晴鴿試鈴風力軟,雛鶯弄舌春寒薄。

  但只愁、錦繡鬧妝時,東風惡。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追念夕日戀情之作。

  上片前兩句寫春的萌動訊息,饒有情趣:寒梅飄盡,早春將至,這一切似乎是不期然而然的,故而連最殷勤、最愛熱鬧的粉蝶遊蜂也未曾察覺。一“笑”字,暗示出有心人先萬物而感到了春意。以下五句,隨時序而換筆:漸漸地水藍了,山綠了,大地回春,人家開始感到融和的淑氣;浴雨的桃花初放,色澤尚未殷紅;縈煙的新柳才青,長條還很纖細。這裡以小桃、弱柳隱喻嬌弱的美人。就這樣美好的初春裡,詞人與所愛之人初遇,並且有過難忘的私下相會。畫橋深處,水邊小亭,尋春的人們可以去與小桃新柳相見,也可以這裡期待著初戀的情人。這樣美好的背景,便已暗示出當時約會的美妙。兩句又分別領以“記”字、“曾”字,點醒上片所寫全是回憶。

  過片四句,詞筆收回到現:往日歡愛已經逝去,只留下永無窮盡的懷念,使自己沉湎於猶新的記憶中;常常因為醉心於舊日的美好情境,而忘卻了眼前的愁恨淒涼。至此,詞筆又返回到往日。“拚從前”二句,感嘆自己那時常心甘情願地痛飲以至於爛醉,為的是既被容貌所迷,更為出色的歌才傾倒:她的歌聲,象晴空的鴿鈴,柔和的春風中盪漾;象嬌小的雛鶯,薄寒的春林里弄舌。上片借桃柳隱喻其人,此處又喻以嬌小的禽鳥,更覺生動。詞情至此,已達高潮。作者卻收束處突然轉出愛情的悲劇結局,詞情從高潮跌入低潮,形成悽愴的尾聲。可是作者似乎不忍把話說死,有意寫下“但只愁”一語讓人想象與回味。

  這首詞中,作者嫻熟地、大量地運用了傳統的比興手法,上片前半多用興,下片後半多用比。最後還以“東風惡”來比邪惡勢力摧殘美好愛情,使詞自有傳統的含蓄之美。又於抒情回憶中展現一個悲劇性的愛情故事,結構上作了錯綜變化的安排。詞人這樣打破時間順序,錯綜安排結構,不僅收到了富於情節性、曲折性,引人入勝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充分表現了激情的波瀾起伏。

  ●青門引

  張先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

  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

  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

  張先詞作鑑賞

  此為春日懷人之作。詞中所寫時間是寒食節近清明時,地點是詞人獨處的家中。全詞抒寫了詞人感於自己生活孤獨寂寞,因外景而引發的懷舊情懷和憂苦心境。

  上片起首兩句,寫詞人對春日裡天氣頻繁變化的感受。“乍暖”,見出是由春寒忽然變暖。“還”字一轉,引出又一次變化:風雨忽來,輕冷襲人。輕寒的風雨,一直到晚才止住了。詞人感觸之敏銳,不但體現對天氣變化的頻繁上,更體現天氣每次變化的精確上。天暖之感為“乍”;天冷之感為“輕”;風雨之定為“方”。遣詞精細確切,暗切微妙人情。

  人們對自然現象變換的感觸,最容易暗暗引起對人事滄桑的悲傷。“庭軒”一句,由天氣轉寫現境,並點出清明這一氣候變化多端的特定時節。至此,這“寂寞”之感就進而屬於內心的感受了。歇拍二句,層層逼出主題:春已遲暮,花已凋零,自然界的變遷,象喻著人事的滄桑,美好事物的破滅,種下了心靈的病根。此病無藥可治,唯有借酒澆愁而已,但醉了酒,失去理性的自制,只會加重心頭的愁恨。更使人感觸的是這樣的經驗已不是頭一遭。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又是去年病”點明詞旨。過片承醉酒之後而來。“樓頭畫角風吹醒”,兼寫兩種感覺。淒厲的角聲,輕冷的晚風,使酣醉的人清醒過來。黃蓼園評雲:“角聲而曰風吹醒,醒字極尖刻。”(《蓼園詞選》)這一個“醒”字,表現出角聲晚風並至而醉人不得不甦醒的一剎那間反應,同時也暗示酒醉之深和愁恨之重。傷心人被迫醒來自是痛苦不堪,“入夜”一句,即以現境象徵痛苦的心境。夜色降臨,心情更加黯然,更加沉重。而重重深閉的院門更象喻著不得開啟的心扉。結句指出重門也阻隔不了觸景傷懷,溶溶月光居然把隔牆的鞦韆影子送了過來。黃蓼園對此句也甚為激賞:“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筆,極希微窅渺之致。”(《蓼園詞選》)月光下的鞦韆影子是幽微的,描寫這一感觸,也深刻地表現詞人抑鬱的心靈。“那堪”二字,重揭示為鞦韆影所觸動的情懷。

  此詞用景表情,寓情於景,“懷則自觸,觸則愈懷,未有觸之至此極者”(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尤其是詞之末句,寫人卻言物,寫物卻只寫物之影,影是人,人又如影之虛之無,確實寫出了雋永的詞味。總之,張先詞藝術上的含蓄和韻味,此詞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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