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記四話:外公

抗疫期間各鄉道都被封鎖了,這使得我們只能在電話上給遠在鄉下的外公拜年。因為是特殊時期,而他又是獨自一人在村,所以近段時間的通話都顯得異常頻繁,畢竟是在村裡待了一輩子的人,我們不希望思想封建的他對科學的質疑轉變成對醫學的挑戰。除了讓他明白事出有因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希望他情緒不會有太大的起伏。可喜的是,外公也是難得懂事一回,多次在電話裡主動拒絕我們回村,聲稱現在太危險了,等過了這段時間再來也不遲,並且搶答式地說自己現在很好,啥事沒有,不需要操心,然後又“反向”提醒我們要多注意個人衛生,少出門等等。其實在病發初期誰也沒想到事態會變得如此嚴重,有預感的只是外公依舊會如往年般獨自一人在家過年,所以我們也打算將他接到城裡一起團圓,但是遭到了拒絕,給出的各種理由也著實讓人費解。

孩子坐的搖搖車投幣後就會不斷髮出疑問,唱著:“媽媽的爸爸叫什麼?”關於答案,北方稱之為“姥爺”,我們則喊“外公”,兩者聽起來雖感覺“姥爺”比較親切,但我還是更願意叫“外公”,無他,習慣而已!我不知道該如何去了解和判斷外公,畢竟他們的年代與事件距離我都太過遙遠與陌生,我只能從家人口中收集信息然後進行猜測,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正面評價。暫且不論他與朋友、鄰舍的關係如何,首先他能以一己之力、一意孤行把自己處在與所有家人的對立面上,簡直是不可思議。在我見證的所有家庭決策與規劃中,無一不是對外公無底線的妥協與滿足,可即便如此,外公卻總是一臉委屈與反對。當我們再次耐著性子去詢問他的目標時,他卻總是沉默不語,這就好比端上來一盤菜,各種口味都試過後依舊不樂意,想要讓他給點意見卻只會坐在一旁生悶氣。都說人老了之後所知所想都會回到孩童時期,無道理可講只能順著他的意思去做,可我感覺外公卻是另一番狀態。他彷彿回到了讓人捉摸不透的少年時期,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在古稀之年過後依舊如此“中二”,偏認為遇事不順、遇人不淑都是上天特意為他設立的門檻,自己絕對正確,錯的就是這個世界。我甚至懷疑時光使者在對我外公進行“返老還童”工作時,意外穿梭到了他的青春期,想與之攀談卻被一頓辱罵,一氣之下就忘了後續工作,所以導致我外公的叛逆幾十年如一日,一直延續到他的老年生活。至於他的青年時期更是劣跡斑斑,從未盡到為人父的責任而且好逸惡勞,當時秋收時期各家各戶都忙得焦頭爛額,外公卻開著摩托車去鎮上充當司機拉客,幾公里的路費和下半年的糧食哪個更重要真的一點都不知道衡量嗎?還是說離開家只是為了逃避指責?加之重男輕女的思想迫害,他的幾個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包括後面的幾個姨媽,每個人在獨立之前都有過一段近乎折磨的生活,挨餓受凍之餘還要挨打受罵。我的三姨也曾表態說,關於外公的晚年生活,她拒絕提供錢以外的任何幫助。這是從根本上斷絕了情感交流,目前保持聯繫也僅僅是因為血緣和身份,而非親情。我理解且深信她並無過錯,所謂尊重長輩,其必先有過相應的責任與擔當,而不是尊重頭銜。我想張愛玲有句話放在我三姨身上極為合適:你如果認識以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過往的辛酸每每談起都猶如刀尖刺背痛苦不堪。可氣的是,他曾經很重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時至今日兩人關係也是形同水火。他除了在食物與衣物方面偏袒我舅舅以外,其它方面在舅舅的成長曆程中全部缺席,父子倆的反目成仇也瞬間讓外公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與外公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我的外婆,外婆帶有人性中最純粹的善良與慈愛。她對所有子女都一視同仁,這或許在側面緩解了那群子女在孩童所遭受的創傷。外婆去世後,外公臉上終於開始浮現了一絲愧疚,我猜想他肯定有過反省,也曾想過要修復與那幾個孩子的關係,只不過他的改變不易被人察覺或是起不到太大的效果,被迫回到最熟悉的頑固模樣。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列失去駕駛員的火車,不受控制地往前衝,任何看似行之有效的方法都只能成為他行進路上的障礙,若想避免日後可預見的衝擊,要麼爬上車頭充當司機進行正確的引導,要麼調整岔道改變人生軌跡。前者大家嘗試過後均以失敗告終,大失所望之下連後者也放棄了。年輕時所犯下的錯,往後只能用成倍的時間去挽救,無奈他的錯誤太多,時間也太長。對此,外公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用心放在子女身上不見起色後,他的彌補方向開始轉入外孫與外孫女。儘管外公的臉色長時間都是冷若冰霜,但是在見到我們幾個表兄妹後還是會露出一絲笑意,尤其是在小時候拜年期間,關心與照顧更是無一疏漏,願望也是超量滿足,暫時未能達成那就直接折現。這或許是外公對於子女另一種形式的補償,也更像是一種救贖。

我們在說著“隔輩親”的時候,也等於間接承認了沒有“隔輩仇”,我想無論是何種身份,都不希望不和諧的氛圍在整個家庭中不斷蔓延。我是外公的外長孫,與其他表兄妹相比,我與他的相處的時間最長,也更親密。彼時家裡弟弟出生後,出於躲計劃生育的需要,我被送往外婆家撫養,這也直接促成了我與外公唯一一次的長時間相處。那時候的他還是照常早出晚歸,一大早起來吃個便飯後就直接開著摩托車到鎮上載客,天黑之後才摸著飯點回來。家中的一切事務全都拋之腦後,統一由我外婆來打理,偶爾屋子裡出現用電故障,才見他拉個電工回來修復。隨著年齡的日漸增長,家裡人都開始勸外公不要外出,錢不夠花大家都願意給,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容易發生意外。我想該建議更多是在為乘客考慮。勸導的最後也是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外公的拒絕,他說自己大半輩子都這麼過了,哪能輕易說改就改,況且自己多跑動還沒那麼多病痛!可見金錢和年齡不能讓其打破生活規律,更讓人擔心的是,外公開車外出基本上不走寬闊的馬路,非得往狹窄的田道里鑽,理由則是抄小路近,省油錢。可以說能阻止他出行的唯一障礙就是天氣,只有碰到暴雨天氣外公才會被迫待在家裡看電視。那時候沒有網絡點播。雖可加裝俗稱“鍋頭”的小衛星來增加頻道,但因為自己在家時間短便放棄了,所以電視最終只能靠一根U線來接收信號。電視機也是很勇敢地對得起它的原始,只能收到兩個臺,一個是鳳凰衛視,另一個是啥我想不起來了,反正也是各種軍事鬥爭輪流播放。在這類信息的多重影響下,外公雖對自家事務漠不關心,卻會因為國家島嶼之爭而悶悶不樂,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的情緒會隨著雨天的到來而變得糟糕。有時候運氣不好,一番大雨直接中斷了所有電視信號,一同帶走的還有外公收復疆土的熱血。兩個臺互相輪換後依舊是一片雪花,這時外公就會打開DVD連接音箱播放碟片。那套音箱也是有些歲數了,早年間外公就是通過播放公益電影謀生,這也算是他漫長生涯中除摩托車司機外唯一一份正當職業。前幾年政府開展鄉村文化宣傳教育活動,也任命他為放映員到各鄉鎮去播放電影。不得不說外公也是老當益壯,載著那麼沉重的設備也能安心行駛。放映工作持續了一年之後,政府就免去了他的職務,這並非時代發展因素,也跟播放內容無關,而是有規定不允許六十歲以上的人參加宣傳工作,外公最終還是在年齡上吃了虧。當初雨天在家放的卻不是電影,而是劉德華的演唱會,還是最經典的99年紅館金髮那一場,這給年幼的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華仔在舞臺上唱《木魚與金魚》、《忘情水》、《中國人》等等,當《假裝》音樂響起後,華仔與伴舞相依相偎仰躺在摩托車上,之後便緩緩從舞臺中央升起,這在當時只能用震撼來形容,看來正確的偶像選擇還得從娃娃抓起。不僅如此,演唱會碟片放完之後雨依舊沒有停,後面的時間裡外公又更換了幾張碟片,但無一例外都是劉德華歌曲精選。在那段風雨交加的時光裡,那間小小的土磚瓦房瞬間變成了劉德華專場。幾個小時的歌曲洗禮後,往後的年月裡我便對劉德華有著難以言表的迷戀與追捧,而這一切都與外公有關。

除了清楚外公也喜歡劉德華以外,在之後的接觸中也瞭解到他很希望能到革命聖地上走一走,他想去井岡山,也想去橘子洲頭看看毛主席。此前我辭職剛好有一段空閒時間,打算趁此機會陪他一起完成心願,無奈還是遭到了拒絕。外公覺得長途乘車肯定很麻煩,希望等我買車以後能以自駕遊的方式帶他過去,這一下子讓我失去了任何感想,不知該如何回覆他。以我目前的條件,買車簡直是痴人說夢,不過既然答應了外公,砸鍋賣鐵我也要完成,我會努力積累資本,也希望他能給我時間。儘管他之前犯下了眾多過錯,那就通通留給之前吧,我們還是更關心之後。倘若外婆還在,我想她也不願看到外公的晚年是在孤苦伶仃中度過的,我更不希望這份善良得不到回應。 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我想要能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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