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輝——“別人家的孩子”


康輝——“別人家的孩子”

如果說被稱為“別人家的孩子”確實屬於一種誇獎的話,那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確實常常得到這樣的誇獎。

媽媽曾不止一次地拿我和姐姐對比,說我從小(指從嬰兒時起)就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姐姐會徹夜啼哭,而我只要吃飽了一定酣睡至天亮;姐姐會隔三岔五地闖禍,我只要坐在那兒就不會輕易亂動。

有一個常常被媽媽用來證明我小時候是多麼乖的一個例證:有段時間爸爸總出差,有一天媽媽加班到挺晚,忙著趕去託兒所接我,又擔心姥姥在家帶著姐姐還要做飯忙不過來,更是心急火燎。到了託兒所,媽媽發現門鎖了,往裡瞅瞅,黑燈瞎火,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媽媽怕了,趕忙去找託兒所的阿姨,問怎麼回事。“我們家的孩子是被別人接走了還是仍留在房間裡?怎麼就關門了呢?”阿姨一臉無辜地拿著鑰匙去開門,邊走邊解釋:“我是看著家長都把孩子接走了才關燈鎖門的,臨走還去屋裡轉了一圈,沒發現還有孩子在啊,要不怎麼也得有點兒動靜啊。”進了屋,開了燈,媽媽直奔我睡的那張小床,看到我裹在小被子裡睡得別提有多香了。因為被子蓋得實在嚴實,託兒所的阿姨來來回回巡視,愣是沒發現我,倒也真是情有可原。我後來一直質疑媽媽的記憶,我得是被瞌睡蟲糾纏成什麼樣才會睡得那麼悄無聲息?!大概媽媽為了向別人證明她的兒子有多麼乖,多少有些故事化的加工吧。

不過,乖並不等於靦腆。媽媽也會時常憶起,我在夏天的傍晚會定時站在院子裡的一個石桌上給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唱革命樣板戲,據說我能把詞記得一句不差,沒少讓大人們豎大拇指。說實話,我仍然不敢完全相信媽媽的記憶,也許,那隻不過是大人對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能在娛樂並不豐富的生活中帶來一點茶餘飯後的樂趣的肯定吧。只是這種活躍僅僅持續到小學階段,青春期的來臨讓我一下子變得羞澀與不自信,儘管仍然有機會站在臺上給別人表演,但心底裡總想躲在一個角落裡,特別害怕自己成為被眾人盯著看的中心。那個時候無論如何想不到,未來的自己會因為工作而成為經常露面的一個人。直到今天,在眾人面前得體且滔滔不絕地講話,都只是我的工作狀態,只是我的生活中佔比並不大的一部分。脫離這個工作狀態,我會馬上回歸人群,躲在人後,不被矚目的狀態才讓我覺得更安全。

很客觀地講,從小學到高中畢業,我都是老師眼中理所當然的好學生,同學家長眼中理所當然的“別人家的孩子”。小學畢業,值日去打掃校榮譽室,室內滿牆的獎狀、錦旗,我看了看,幾乎每一項都有我的參與;初中畢業,我的中考成績排在全市的前五名,幾所重點高中隨便挑;高中畢業,高考成績也是不出意外地好,惹得班主任直後悔不該為了雙保險把能加分的市級三好學生給我,如果給了別的同學還能再提高一點升學率。幾乎每次開家長會,爸爸媽媽總被問及:“您是怎麼教育孩子的?”通常,他們會一邊故作矜持地謙虛幾句,一邊絞盡腦汁地編幾句所謂教育經驗,以防有故意不與人言的嫌疑。但其實,父母並沒有什麼經驗可供學習,在他們看來,我似乎是那種天生不必操心的小孩。

但作為“別人家的孩子”,老師也好,家長也好,都未必看到了我在努力滿足成年人的期待,同時在偷偷固守自己的小世界。今天,我更想回憶並記錄下的,反而是一個帶引號的“別人家的孩子”,一個不太合格的“別人家的孩子”。

康輝——“別人家的孩子”

小學三年級,表情已經很成熟


不寫作業、裝病不上學、請假出去玩、幫著別人作弊……這些理應是“壞學生”的劣跡,我這個“別人家的孩子”都幹過。

我上小學的時候,學生的課業負擔遠沒有像現在這樣逆天,可每天抄寫字詞、演算習題,這些重複工作在一個小孩看來,仍舊是可怕至極。我經常一邊抄寫一邊腹誹:“這些我寫兩遍就已經學會了的東西,幹嗎要沒完沒了地寫下去?” 有時候當天留的作業有不少和前一天的作業內容重複,於是,我會仗著自己在老師心中的“永遠認真完成作業”的好印象,偷偷把作業本上前一天有老師批改打分痕跡的那一頁(通常都是作業的最後一頁)撕掉,保留前面與今天作業一樣的部分,只寫最後一頁,第二天當作新的作業交上去,竟數度成功,從未露餡。不知道是我改頭換面的技術真的高超,還是老師從未料到如我這般的好學生也會有如此的小動作。

也許就是因為對我而言功課實在沒什麼壓力,所以對於自己更喜歡做的事情,我會想方設法地去實現。那時候家裡還沒有電視,收音機是我的最愛,對於電臺哪個時間段有什麼節目,我一清二楚。有時候頭一天預告了第二天上午要播我最喜歡的電影錄音剪輯,我會在早上裝作肚子疼,混得半天病假逃避上學,待爸媽上班去、姐姐上學去,我便優哉遊哉地抱著收音機享受我的美麗時光。可也有弄巧成拙的時候,有一次想如法炮製,媽媽大概擔心我最近總肚子疼,不由分說帶我去了醫院。不知道是不是心虛緊張所致,肚子竟然真的疼了起來,且一來二去地檢查,居然查出了各種病症,那一次真的休了好幾天病假,弄到最後我自己都擔心跟不上功課,發誓再也不裝病了。

可一遇到心動的事情,腦袋瓜裡還是忍不住轉轉鬼點子。電影是我的最愛,是小時候最最重要的娛樂方式,無論什麼題材什麼內容,只要進電影院,就是我的節日。如果有場電影沒看成,那真如百爪撓心。我不止一次以功課都做好了為由向老師請假,不上最後一節自習課,跑去看電影,仰仗的無非還是老師對我這個好學生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樣有走麥城的時候,有一次,爸媽單位發了電影票,又是下午的,我熟門熟路地向老師請假,果然不出所料地被應允。我收拾書包正準備出教室,老師隨口問了一句:“看什麼電影啊?”我老實回答:“《冷酷的心》(一部墨西哥電影,講的是一對姐妹與一對兄弟間的愛恨情仇)。”老師顯然知道這部電影的內容,當即改口:“這麼小的孩子,看那種電影幹嗎?不適合,別去了!”唉,我到底還是一個誠實的孩子啊。那節自習課,我灰溜溜地什麼也沒習進去。

大概每個“好學生”都被派過這樣的任務,和“差生”做同桌,要“一幫一,一對紅”。我被派去幫助過好幾個留級的同學,他們除了功課差一點,其他什麼都挺好的,體育好(這是我自小最羨慕的)、動手能力強、講義氣等等,不一而足。我唯一要幫助他們的就是提高成績,平時講個題、提醒上課聽講、下課督促作業,這些都不在話下。到了考試的關鍵時刻,我會把做好的試卷特意往旁邊挪一挪,以便有人臨時需要“參考”一下。這可是關係到成績出來之後,這些“差生”會不會被老師請家長的大問題,現在不兩肋插刀,更待何時?所以,被我“幫助”的同學成績總會提高一點,老師很滿意,還表揚我們。如果那時候知道成績是這麼“幫”出來的,老師估計會氣歪了鼻子。

康輝——“別人家的孩子”

高二下學期,第一次完全獨立自主的“走向遠方”——登泰山


在平坦也平淡的初中階段,除了些許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煩惱外,我還是那個按部就班的“別人家的孩子”。少了些小學時蔫蔫的淘氣,倒並不是因為有多懂事了,只是覺得小時候的那些營生已太過幼稚,何時才能經歷些不尋常的事呢?

於是進了高中,倏忽間感覺自己已經是個能做主的大人了,對父母的嘮叨、老師的要求,答應得痛快,可心裡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總覺著按自己的想法來才是好的,無限期盼著有機會能自我放飛。終於,高二的下學期,八九個同學糾集在一起,策劃了人生中第一次沒有老師、家長帶著的,完全獨立自主的“走向遠方”。

期中考試前,我們就計劃最後一科考完當天就去登泰山,一覽眾山小,多麼意氣風發! 我們提前買好了火車票,和家長報告的是“大隊人馬集體出動,完全沒有安全問題”。整個期中考試,我們都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最後一科是數學,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提早交了卷,打起揹包就出發。從石家莊到泰安,一夜火車倒也順利,早上到達的時候,天氣好極了。我們從山腳下的岱廟遊起,走走看看,從清晨到傍晚,終於登上了南天門。邁上最後一級臺階,揹包一扔,回首向來踏過處,頓覺人生得意不過如此。那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全程徒步登泰山,如今即便再有機會,恐怕也沒有那樣的腳力了。第二天一早,日出東方,我們雀躍著留下了一張合影,儘管攝影的技術很差,萬道霞光的背景上,每個人的臉都黯淡模糊得一塌糊塗,但青春朝氣還是止不住地透出來。泰山的日出雖不像黃山日出那麼可遇不可求,但初次登臨就能趕上,不禁會想這份好運氣是不是將伴著我們走完全程呢?

按照我們的計劃,早上看完日出,中午前下山,正好可以坐從泰安到濟南的一班火車,再換乘從濟南到石家莊的火車,時間剛剛好。那時候可沒有網絡訂票,都得到火車站排隊去。下得山來,我和另一個同學因為是班幹部,理所當然地成了臨時領隊,也理所當然地要負責買票。一進泰安火車站小小的售票處,我們就傻眼了,人山人海,水洩不通,哪裡還有隊?全憑擠了!我們只計算了車程,根本沒想過買票難!

幾個外國人大概從未見過如此人潮,一會兒被擠出來,一會兒又被擠進去,如巨浪上一葉無助的扁舟。眼見著離火車開動的時間越來越近,錯過了就不能按時回去,不能按時回去就……我們只好逐浪潮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插隊加塞,也不知道是人太多擠的還是心裡忐忑嚇的,臉漲得通紅。人生在世,總有要拉下臉皮的時候吧,我不斷這樣安慰自己。總算接近了售票窗口,那是一個僅容一隻手伸進去的狹小格子,我終於把攥著錢的右手與他人的另兩隻手一起塞進了窗口,剩下的就是大聲喊:“我要去濟南的×××次車,××張!”一個外國女士,擠在窗口前已經欲哭無淚,繼而對我這樣的加塞者報以狂怒,她使勁地用一支筆戳著我的手腕,嘴裡說著不知哪國語言,但肯定是不雅文辭的抱怨。我想躲,可前後左右都是人,哪裡動得了一寸?只有厚著臉皮繼續衝小窗口裡大喊:“我要去濟南的×××次車,××張!”我感覺到手裡的錢被拿走,繼而又被塞了一把紙狀物,哪裡顧得上查看,在外國女遊客持續的聲討中落荒而逃,逃出售票處才趕緊檢查,在這一片混亂中居然車票和找的零錢分毫不差,我在心裡使勁誇了一下未見其人亦未聞其聲的售票員。再一看,快開車了,急忙招呼同去的同學,再會合上其他同學,衝進車站裡。火車開動了,同學們才反應過來,個個驚詫我竟然還會加塞兒。

有驚無險地到了濟南,省會畢竟是省會,我們無比順利地買到了回石家莊的車票,雖然只剩下了站票。離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精力旺盛的少年們三三兩兩地去周圍閒逛。我這個臨時領隊周到地叮囑大家按時回來,也興致勃勃地溜達去了。按著說好的時間回來,才突然發現,自以為周到的我出了個大紕漏,只說了集合的時間,沒說好在哪兒集合,時間到了,可還有人不知在哪兒等呢。那可是沒有手機、微信的年代,我只好在進站的必經之路上來回搜索,像撿孩子一樣一個個把同學們集中起來。生生地起大早趕晚集,等我們湊齊了跑進車站,幾乎最後一個人踏進車廂的同時,火車“況且況且”地開動了。

氣喘吁吁的一行人明顯蔫了,怕再丟了誰,約好一定集體行動。草草吃了口東西,我們順著餐車和臥鋪車廂的接合處蹲了一排,從一大早折騰到晚上了,就算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也疲倦了。可畢竟還是年少,沒一會兒,不知經誰提議,我們玩起了咬耳朵傳話的遊戲,就這麼嘻嘻哈哈地一直到了終點站石家莊。我們意猶未盡同時哈欠連天地出了車站,已近深夜,驚訝地發現爸爸媽媽們都等在那裡,沒有任何通信工具,他們是怎麼掐著準點守候在那兒的呢?可憐天下父母心,那一刻,我心裡暖暖的。爸媽們可沒表現出什麼溫情,基本都是劈頭蓋臉地一通埋怨,緊接著就是問:“吃飯了嗎?”

第二天上課,課間趴倒一片的同學都是“走向遠方團”的成員。幾天後,期中考試的成績公佈,我們幾個人的數學成績,齊刷刷地沒及格,很明顯,答題的時候心思早飛越千山向東嶽了。老師望向我們幾個,特別是望向幾個“好學生”的目光,簡直痛心疾首。我垂頭喪氣了沒一會兒,轉眼心底那點兒竊竊自喜又冒出來了,不管怎麼說,我們完成了一次“壯舉”,特別是我,這可是人生頭一回出門在外自己處理了各種突發的事情,我真覺得那兩天長大了。

康輝——“別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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