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的群雄争霸

南方雄邦

中世纪的群雄争霸


从文明伊始到公元六世纪笈多帝国衰落时,北印度的大平原地区一直是次大陆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到了618年左右,戒日王南侵德干遭遇惨败,则标志着在此后的历史中,南方的力量变得足以与北方抗衡。


南印度的崛起是全方面的,不仅限于军事实力,其文化艺术上的造诣以及宗教、政治的成熟度都有赶超北方的趋势。从七世纪到十二世纪,这段约六百年的中世纪时期,次大陆处在一个由南印度国家主导的群雄争霸时期,政坛风云变幻,战场血雨腥风,印度教艺术也在各国帝王的支持下达到了其巅峰状态。


中世纪的群雄争霸

图为位于德干高原艾霍莱(Aihole)的杜尔迦寺庙的屋顶装饰。其建造者遮娄其王朝是第一个打败北方强权的南方国家。在艾霍莱铭文中,获胜者自豪地宣称:“戒日王哈尔沙,他用许多诸侯王冠上的珠宝装饰他的莲花宝座,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但是,我们敬爱的陛下(遮娄其国王)却令他愁容满面,心怀恐惧。”


权力与争霸模式


与北印度广阔的大平原不同,南印度由高原、山地和沿海低地组成,使得各区域之间的交通相对困难,因此在历史上未能形成一个由长期都城(如北印度的华氏城或后来的德里)控制全境的大帝国。相反,南印度一直保持着多中心的权力体系,由掌握军事力量的各大武士家族分割领地和权力。即使有个别南印度国家,如百乘王朝(详见第四章第一节),在其鼎盛时期势力覆盖大片区域,也无法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而更像是个由大小军阀组成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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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山地、高原和沿海低地组成的南印度


萌芽于在笈多时代,而在戒日王朝确立的萨曼塔体系(Samanta,向国君纳贡的半独立藩臣)在中世纪南印度国内政治中体现的最为彻底——一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都处在各藩臣的控制之下,而国君往往只能直接管理其国都周边地区。


藩臣承认国君的宗主地位,并需向其献上部分贡赋,提供军事协助,乃至将自己的女儿嫁入国君家族;但是,他仍保有在自己领地上的军政大权。同时,藩臣也时常觊觎国君的荣耀地位。在国君所建立的王朝衰落之时,足够强大且不甘屈居人下的藩臣,会豪不犹豫地取而代之,自立为君,成为萨曼塔圆圈的新圆心。


在国际层面上,南印度的霸主之争在德干高原国家和沿海低地国家之间展开,两者都渴望控制主要河流(克里希那河和戈达瓦里河)及其肥沃的三角洲地区。如果再加上北印度的主要国家,则在中世纪数百年的时间里,次大陆局势可以被归纳为北部(恒河中游)、东北部(恒河下游)、中部(德干高原)、南部(半岛印度沿海低地)四个权力中心,其所对应的国家也就是群雄争霸游戏的主要玩家,而次大陆的命运就由这几大强权势力的此消彼长来决定。


国际争霸的主要手段是战争,一场大规模战争的胜负便可以判定交战双方的强弱。强者在赢得在国际事务中的主导地位后,通常会建造雄伟的纪念性建筑,尤其是印度教神庙,并利用一系列仪式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霸主地位。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一个权力中心的统治力量,虽然在其强盛之时可以击败其他地区的强国,但却不可能对另一个权力中心实现直接统治。这主要是受到了地理的阻隔和中世纪国家孱弱行政能力的限制。如果国际霸主强行推进跨中心的统治,就不得不持续投入军事力量进行干预,从而劳民伤财,国力消耗,令得国内有野心的藩臣有机会乘势而起,颠覆政权。因此,国际争霸的目的限于抢夺各权力中心间的次要地区,或者简单地掠夺财物。


从七世纪到十二世纪的次大陆群雄争霸基本依照上述模式展开。根据国际局势的不同,我们可以将这段历史分为三个阶段——前两个阶段分别是二虎相争和三强并峙,而在第三个阶段,注辇王朝崛起,成为当时次大陆上首屈一指的帝国。


二虎相争(七世纪中期到八世纪中期)


从七世纪中期开始,戒日帝国崩溃后的一百年里,北印度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此时次大陆上争霸的两个主角,一个是德干高原的遮娄其王朝,另一个则是半岛印度的帕拉瓦王朝。


遮娄其王朝于公元六世纪在德干中部的巴达米(Badami)建立都城,经过南征北战,征服了高原上的诸王国。在七世纪早期,遮娄其国王普拉克辛二世(Pulakeshin II)挫败了戒日王的南侵,在寺庙铭文中,有许多赞颂这位雄主丰功伟业的诗句。他不仅在北方战场获胜,同时也在南方压倒了帕拉瓦人的势力,在东海岸征服了羯陵伽,在西海岸征服了今孟买地区的象岛,是当之无愧的“东西洋之主”。


中国僧人玄奘于641年来到普拉克辛二世治下的遮娄其王国,根据他的记载:“(王)复饲暴象,凡数百头,将欲阵战,亦先饮酒,群驰蹈践,前无坚敌”,意即有强大的军队和数百头战象随时听候国王的号令,其军力在次大陆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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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虎相争:遮娄其(Chalukya)和帕拉瓦(Pallava)


然而,就玄奘到访的第二年,普拉克辛二世在帕拉瓦人的奇袭中战败被杀,王国首都巴达米也一度被占领。残酷的战争正是开启或结束霸业的风向标。遮娄其王朝经此一败,在之后的数十年内处于明显弱势。八世纪初,在中兴之主的带领下,遮娄其曾短暂地回光返照,甚至攻陷帕拉瓦首都一雪前耻。但好景不长,到了753年,遮娄其国王便被自己的藩臣击败并篡位。一个新的王朝——罗湿陀罗拘陀(Rashtrakuta)诞生了。(详见下文“三强并峙”)


帕拉瓦王朝的起源早于遮娄其,大约在公元三世纪末。帕拉瓦人的先祖可能是百乘帝国的地方将领,其在铭文使用的北印度俗语(Prakrit)暗示了他们可能是来自北印度雅利安人(或者是高度雅利安化的南方人),迁徙到今天金奈附近的帕拉尔河沿岸后建立邦国。


在本书第五章我们曾提到,四世纪笈多帝国鼎盛时期,海护王曾南征半岛印度,一度攻克了帕拉瓦王国的都城建志(Kanchi)。当时帕拉瓦的势力还局限在其都城周边,今泰米尔纳德邦的东北部。到了五、六世纪,这个小邦国则崛起成为地区强国,打败了卡拉波拉人(详见本章第一节末),控制了半岛印度的一大部分。


在642年的决定性战役中击败遮娄其王朝并攻占其首都后,帕拉瓦成为了第一个能将力量投射到次大陆其他区域的半岛印度王国。同年,玄奘在战斗英雄纳拉辛哈瓦尔曼一世(Narasimhavarman I)在位期间造访。他在《大唐西域记》中这样描述这个新兴强国:“风俗勇烈,深笃信义,高尚博识,而语言文字少异中印度。”


在击败遮娄其王朝之后,纳拉辛哈瓦尔曼一世被巴达米等地美轮美奂的印度教建筑艺术所打动,决定将其引入本国。他选址首都建志东南约60公里处的一个海滨港口,以自己的绰号将其命名为“大摔跤手之城”(Mamallapuram,又称Mahabalipuram)。在他和他的继任者的赞助下,一系列精美雅致的神庙在那里建成,在借鉴遮娄其风格的基础上,帕拉瓦艺术家也做出了许多创新。其中“五车神庙”(Pancharatha)在设计上采用战车样式,极具特色,而另一座海岸神庙庙堂上尖耸的高塔成为了后来南方寺庙建筑的典型特征。


通过与海外的商贸和文化往来,帕拉瓦建筑艺术也深刻影响了东南亚建筑的发展,比如柬埔寨的吴哥窟和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浮屠,都明显带有帕拉瓦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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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摔跤手之城”的海岸神庙


八世纪初,帕拉瓦的首都被中兴的遮娄其王朝攻占。虽然敌国军队很快撤离出了建志城,但帕拉瓦王朝在这次战役中受到重创,之后逐渐走向衰落。到了九世纪,在帕拉瓦势力退潮之际,古老的注辇王国再度崛起。(详见本章第三节 注辇帝国的海上雄心)


三强并峙(八世纪中期到十世纪末期)


八世纪中期,在北印度的混乱局面中成长出了两个较大的强国,即恒河中游的瞿折罗王朝(Gurjara)和恒河下游(今孟加拉地区)的帕拉王朝(Pala)。这两个国家和德干高原上刚刚取代遮娄其的罗湿陀罗拘陀王国(此时帕拉瓦已经明显衰落,而注辇尚未崛起),组成三大强权,鼎足相视而立,对物产丰隆而且具有重要军事意义的恒河中下游地区展开争夺。


由于曲女城处于争夺的焦点,因此这一系列纷争史称“曲女城三角战”。接下来的两百余年里,三强密集对抗,曲女城几易其手,而争夺各方也在频繁的战争中渐渐耗尽了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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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女城三角战(Kannauj Triangle)示意图


笈多帝国的都城华氏城在六世纪后陷入了永久的衰落。戒日王将帝国的首都西移约三百公里至曲女城。这次权力中心的西移给了印度东北部的地方力量一个乘势崛起的机会。到了八世纪初,在华氏城以东约三百公里处的孟加拉地区,帕拉王朝发展壮大。这使得北印度同时拥有了恒河中游和恒河下游两个权力中心。


据说,帕拉王朝的建立者高帕拉(Gopala)并非出生显贵,而是凭借其卓越的才干和德行被人民推举为王,建立国家秩序,结束了当地“弱肉强食”的无政府状态。帕拉王朝最突出的特点是对佛教的热衷。在次大陆范围内佛教退潮的大趋势下,帕拉帝王治下的东北印度成为了佛教的风水宝地,同时也是当时佛教的国际交流中心。佛教圣地如菩提伽耶、鹿野苑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学术中心那烂陀寺在王室支持下继续繁荣,一些新的宏伟寺院如索玛普利大寺(Somapura Mahavihara)也于当时建成。


在与当地流行的母神(Kali)崇拜结合后,帕拉王朝的佛教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密宗风格,其艺术创作尤为绚烂精美,我国西藏唐卡绘画的发展便受到了帕拉艺术的直接启发。在经历了三个世纪的繁荣后,十一世纪后期,帕拉王朝的藩臣废主自立,建立了色那王朝(Sena),但此时孟加拉的实力已经大为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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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王朝佛教绘画


瞿折罗人在恒河中游地区建立了另一个强权国家,他们的龙兴之地本在温迪亚山脉北麓的乌贾因(Ujjain),后来则试图将权力重心移至恒河中游平原上的曲女城。为了在这块四战之地建立统治,瞿折罗与另外两大强权冲突频繁。在三强之中,瞿折罗王朝的国际环境最为凶险,因为只有它需要应对次大陆之外敌人的威胁。最早在公元八世纪初,阿拉伯的倭马亚王朝就征服了位于次大陆西北角的信德地区。之后的两百年里,穆斯林势力在印度的西北方向日渐增强,将今阿富汗全境和巴基斯坦的一部分掌控在手中,并对恒河平原虎视眈眈。


据来自巴格达的阿拉伯旅行者记载,强敌环伺中的瞿折罗王朝为了应对西北、南、东方向的压力,不得已而同时维持四支大军,每支达70万之众。这一兵力数字很可能有夸张的成分,但庞大的军费开支的确拖垮了忧患之中的瞿折罗王朝。十一世纪初,当中央的力量衰退后,多个藩臣脱离王国自立,在北印度建立了拉吉普特诸王国。而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这些拉吉普特王国将是抵抗穆斯林入侵的中坚力量。(详见 第七章 苏丹来袭)


在三强之中,文治武功最为显赫的要属罗湿陀罗拘陀王朝(Rashtrakuta)。罗湿陀罗拘陀国王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了参与北印度竞争的雄心。在篡夺了遮娄其人王位之后的二十年里,通过两次迁都,他们将统治中心从巴达米向北移动约五百公里至埃洛拉(Ellora)。在那里,罗湿陀罗拘陀国王克里希那一世(大约756-775)资助建造了印度建筑史上的奇迹之一——吉罗娑岩凿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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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罗娑神庙高达33米,长50米,是世界上最为壮丽的岩凿建筑。相传克利希那一世为纪念战争胜利,下令修建这座祀奉湿婆的神庙。七千多名劳力,费时150年,前前后后共移走了240万吨岩石,将整块火山熔岩开凿镂空方才建成。


在玄奘的印象中,德干高原民风质朴而武勇,所谓“其形伟大,其性傲逸,有恩必报,有怨必复”。在中世纪的争霸中,这一地区的国家在军事上最占优势。公元九、十世纪时,罗湿陀罗拘陀王朝是次大陆的主导力量,同时代的穆斯林历史学家苏莱曼将其国王和阿拉伯的哈里发、中国天子以及东罗马皇帝并列,同为世界的统治者。


然而到了王朝末期,萨蒙塔的边缘挑战圆心的故事再次重演,公元973年,一个自称是前朝遮娄其人的后代的行省总督篡位自立,并代表先祖重新夺回德干之地,史称西遮娄其王朝。一百多年后,这一复国后的王朝在十二世纪解体,分裂成南部、东部、北部几个较小的王国。这些王国势单力薄,已失去了争夺霸权的能力,而此时次大陆上最为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是在十世纪后逐渐崛起的注辇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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