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梔子花開時

又是梔子花開時

打開書櫃,裡面的英美文學名著幾乎都是宋兆霖教授翻譯的作品,這不僅因為他是我國著名的外國文學翻譯家,在翻譯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還因為他是我的二伯。

宋兆霖教授(1928-2011),筆名林天水、雨林,浙江金華人。他1953年畢業於浙江大學外國文學系,就一直在浙江大學任教,擔任浙江大學外文系主任,直至退休。他曾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還擔任浙江省翻譯家協會名譽會長、浙江省外國文學與比較文學學會名譽會長等職。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翻譯生涯中,二伯的作品無數,翻譯文字達2000多萬字。其中包括是對索爾·貝婁的《赫索格》《奧吉·馬奇歷險記》《奇境》,對庫柏的小說譯作有長篇小說《最後的莫希幹人》《間諜》《殺鹿人》,還有勃朗特姐妹的小說、狄更斯的長篇小說《雙城記》《大衛·科波菲爾》等五十多種。

進入21世紀,由他組織翻譯了多套大型外國文學叢書,如十卷本《諾貝爾文學獎文庫》《諾貝爾文學獎文集》、上下卷本《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十四卷本《索爾·貝婁全集》、二十四卷本《狄更斯全集》、五十六卷本《經典印象叢書》、一百十卷本青少年版《世界文學名著經典文庫》及《二十世紀外國小說讀本》。

特別是一百三十卷本《世界文學名著經典文庫》的翻譯是項大工程。文庫編委會由十六位國內一流外國文學專家組成,譯者均為我國著名翻譯家,堪稱“名家名譯”,宋兆霖教授任副主編,季羨林先生任主編,而實際上季老是名譽主編,二伯是實際主編。這套在2005年至2006年由中國書籍出版社和國際文化出版公司聯合出版,堪稱是我國高質量系統譯介外國文學名著經典的一個里程碑。

上世紀70年代末,英國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席捲中國,剛從外國文學禁錮中解放出來的國人,掀起了一股偵探小說熱,而這本西方通俗文學正是二伯與鎔榕合作翻譯的。讓二伯沒有想到的是,該書供不應求,首印七十四萬冊,後來又多次加印,總印數達三百多萬冊,還創了全國單本文學書印數的記錄。二伯說,儘管如此,購買者還是排長隊,或以翻一番的黑市價購買,還有位中央領導叫秘書來向他要了十本。但如此盛況,並沒有讓他感到自得。當我與二伯談起這本書時,他說這是最令他汗顏的翻譯作品,當時我沒有細問原因,今天想來,也許他認為那時的自己,精神上還缺少自己想要的那種自在,那屢精神的煙雲還沒能穿越時空的阻隔。也許文學翻譯是一種遺憾的藝術,翻譯者永遠都覺得還應該翻譯得更好。

普希金把翻譯喻為:人類精神的傳遞者。文學翻譯,作為一種再創作,翻譯家在某種意義上不僅是文學家和語言家,還是思想家。好的譯作不僅僅重現原文的本意,還可以察覺到作者的語感、志趣和情懷,並能以本國讀者聽得懂的方式再現。因此,有人說,翻譯家首先必須是一個作家,才有可能對原著的修辭、審美有一個非常精準的理解和體會。

文學離不開時代這個大背景,翻譯也是如此。在時代大變革中,二伯始終自偏於喧囂的世界,以超然的沉潛,默默堅執著自己的初心。直至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的文學翻譯才進入鼎盛期。他翻譯了《簡·愛》《呼嘯山莊》《雙城記》等一批好作品,語言優美流暢,深受讀者喜愛。這個時期,他是一位公認的高產翻譯家,每年有多部譯作出版,直到他進入暮年,依然雄心勃勃,翻譯計劃排得滿滿的。可以說,他的小說翻譯,在給讀者提供豐厚精神食糧時,也影響了中國文壇的小說創作。

二伯是一位譯者,更是一位學者。身為大學教授,他還是一位學術型的翻譯家。每個譯作,他都撰寫長長的序,傾注了他對作者的研究成果和文學評論。多年來,他撰寫的外國文學評論有一百多篇,還出版了英美文學散論《多元與交融》一書,該書以作家和作品為主線,對西方文學思潮、流派及走向都作了深入的闡述,許多論點精闢獨到。

強烈的使命感,使二伯義無反顧地承擔起了東西方文化傳播使者的角色。由於六十年代中蘇交惡,雙方在文學上的交流幾近斷絕,為了彌補中蘇文化交流的缺憾,他選譯了80年代初的蘇聯當代作家中、短篇小說,編譯成《蘇聯八十年代小說選》。同樣,他選收了四十七位美國當代作家在上世紀80年代前後發表的代表作品,翻譯出版了《八十年代美國小說選》,讓讀者從中感受美國當代作品和社會風貌。

然而,這樣的努力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二伯的翻譯也曾遭受過無端的非議和指責。如翻譯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一書時,被說成是精神汙染,拖了三年才得以出版。1979年他譯過美國作家愛倫·坡的《毛格街血案》等作品,還曾審校過傅東華譯的《飄》,結果被某個權威部門點名批評,某著名晚報主編乾脆發文說 :“你們是想要飄到臺灣去嗎?”儘管這些言論在今天的人看來非常荒誕可笑,但在那個年代,需要承受很大的壓力。晚年的二伯回憶起這些,深有感觸地說:“現在回想起當年那番情景,真讓人感慨萬千,要想打破意識形態的框框,衝破那些虛無高滔的言論,讓讀者多瞭解一些西方的文化,是件非常艱難和冒險的事。”

二伯的生命一頭過著最普通、平常和清冷的生活,另一頭卻連著最深邃、精緻和典雅的精神世界。據堂哥回憶,自他懂事起,在家裡見到的父親,總是埋頭在書桌上忙碌的身影。早年家裡沒有空調和電扇,夏天,二伯光著膀子,脖子上掛著一塊毛巾,熱了就擦擦汗,冬天,身上披一件軍大衣,實在冷了,就手上捂個熱水袋。如今,堂哥憶起這一幕還有些哽咽,他說:“在父親的生命裡,沒有什麼可以超越他的翻譯事業。”

翻譯是二伯的生命,但這一切在2011年6月7日這一天,戛然而止了。二伯因肝硬化醫治無效,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年,他83歲。他最後的8個月時光是在醫院度過的。一向身體健康、自有一套養生方法的他,很少上醫院,甚至不太檢查身體。記得,在二伯70歲時,我的幾個姑姑說要給他做70大壽,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斷然拒絕了。他說,我從60歲開始就不記年齡了,沒有年齡的羈絆,何苦又去在意這些呢!

那天,我去浙江醫院看望他時,正值初夏,空氣中飄著屢屢梔子花的馨香,顯得生機和美好。二伯正在病房裡召集他的翻譯團隊,研究《狄更斯全集》翻譯出版的收官事宜。這套由他主編並參與翻譯的24卷本《狄更斯全集》,是國內最完整的狄更斯著作的編譯,前後歷時十多年,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住院後,他還在忙於插圖等後續工作。大家叫他要注意休息,他說:“翻譯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沒把它當成工作,就像一個家人或心儀的朋友,不願離棄。”

小時候,就知道二伯宋兆霖不但是一位教授,還是著名的翻譯家。後來我把寫作當成業餘愛好,多少與二伯有關。他常說,看一個人的學識品位,就看他的書櫃。在二伯的影響下,我一直把書櫃、書桌和書看成是家裡最重要的家當。

二伯的一生,可以用“著作等身”來形容,但他淡泊名利、甘於寂寞,甚至有些孤傲。在西方文學的浸潤下,他思想開放,生活理念也很時尚,喜歡喝威士忌和咖啡,但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有著傳統文人的習慣,在電腦時代,依然喜歡用一手漂亮的小楷書寫譯稿。前幾天,居然在網上看到了他的翻譯手稿在拍賣,字跡俊秀儒雅、行雲流水,有厚厚的幾大本。

又是一年梔子花開時節,窗外的梔子花開滿枝頭,淡淡的清香盪漾開來,在層層疊疊綠的映襯下,愈發顯得潔白高格、歷久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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