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錦:新基建不足以挑大樑


劉世錦:新基建不足以挑大樑


在疫情發展比較重要的節點上,討論新增長動能,今後中國發展很重要的一個突破口,是都市圈的發展。我簡要講三點。

新基建不足以挑大樑

第一,這次疫情對經濟的影響。現在,經濟開始逐步恢復。當務之急是,讓產業鏈轉起來,否則有些地方復工後不能復產。在恢復階段,最重要是可以採取一些宏觀政策,比如貨幣財政政策,主要是讓經濟恢復正常運行。

現在可以設想,疫情結束以後,可能有些行業會出現反彈。比如大家憋了一段時間,要出去吃幾頓、要出去玩,甚至旅遊、出國,這些可能會帶來一定的反彈。但是疫情會對經濟增長帶來一個硬缺口。無論從全年經濟增長目標來講(即使這個目標有所調整),還是從經濟穩定增長的角度來講,對這個硬缺口,現在需要採取一些非常規的對沖措施。

但問題是,這個對沖措施到底是什麼?

最近一段時間,流傳著各種各樣的所謂經濟刺激方案。這兩天流傳比較多的,大概是有幾個省25萬億基建投資的計劃,並且冠了一個新名詞,叫“新基建”。但仔細一看,實際是這些省多年的投資計劃,並不是這一年的。而且,有的去年已經開始實施了。另外,投資規模上有幾個省的增速是在下降的,投資的內容大部分還是老基建。(其中)所謂的“新基建”,往寬了算,也就是10%左右,還是挑不起大梁。

新基建的內容,有的媒體列了一下,大概是七項,和中央文件相比,顯然是擴容了。這裡邊有些內容,比如特高壓輸電、城市地鐵等,其實已經進行了很多年,把它列到新基建裡面,比較勉強。

另外有些內容,如5G基礎設施建設、充電樁,有必要,但得看相關的產業到底發展怎麼樣。比如,5G的應用到底怎麼樣?前段時間任正非寫了一篇文章,他是比較清楚的,他就講,5G主要是在一些垂直領域可以有一些深度應用。所以,5G還需要時間。至於充電樁,涉及到新能源汽車的發展,現在也遇到一些瓶頸。這些基礎設施一定和它要服務的對象相配套發展。

剩下的像人工智能、數據中心、工業互聯網等,實際上這些產業化的東西雖然具有平臺的性質,要算它是新基建,也可以,但它基本上都是企業投資。企業投資和政府投資還是有很大差別,他不是前景看不清楚就把錢往裡砸。

所以,新基建是很有前景,今後中國也得投,但在目前這個關口,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一定要認真分析。我們現在什麼事都容易炒,炒起來以後可能最實際的就是股市上的反應,有些行業股票大漲,但這和真正的經濟增長還是兩回事。

所以,需要非常實際討論:中國現在的經濟增長有一個硬缺口,到底怎麼往上走?除了這種刺激政策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出路?

我一直在講一個觀點:中國過去30多年10%以上的高速增長,現在由高速轉向中速,今後大概也有5%-6%的中速增長;美國也就是2%-3%的增速,歐洲和日本很難上2%,是1%、甚至會出現負增長。這幾個經濟體和中國為什麼增長速度有差別?是不是光靠刺激政策就能把經濟拉上去?前段時間討論是不是要“保6”,有些專家主張,通過刺激政策把增速拉到6%以上。如果刺激政策真管用,那美國和日本也可以往6%拉,他們為什麼拉不上去?

回過頭來想一想,中國即使現在有5%-6%的中速增長,主要靠的是結構性潛能。中國過去高速增長和現在、今後一段時間的中速增長,也還有結構性的潛能——中國現在和發達經濟體相比,我們還有什麼事沒做。另外,我們現在有一些新的產業、新的創新,也提供一些機會。這些就是結構性潛能和潛在增長率。

從這個角度來講,徐遠提的“二次房改”、大都市圈的發展,就是中國今後至少五年到十年最重要的改革之一。

以農民工安居工程為支點

第二,“二次房改”的問題,核心就是給新市民——農民工為主的新市民——解決住的問題。這個問題已經講了很多年,包括解決農民工的戶口問題,這不是一張紙的問題,是基本公共服務的問題。基本公共服務內容比較多,醫療、教育、養老、失業救濟等等。但從農民工日常生活來講,首先是要解決住。

農民工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生力軍,在有些地方是主力軍。最近,特別是疫情發生了這麼多天後,看得更加清楚了。在疫情發生的這段時間,很多人也出門,主要是到小區門口拿快遞。誰給你送快遞?像北京和大城市,送快遞的本地居民很少,基本都是外地民工。他們是最辛苦的,冒更大的風險。如果沒有這批人送快遞,疫情期間我們的生活質量到底是什麼樣子,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批人對我們的城市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那麼,這些送快遞的民工住在哪兒?他們住得怎麼樣?有些人住在地下室、很差的環境中。

這就涉及到給農民工建安居房,以及其他的基本公共服務。過去也經常討論這些問題,有人說,國家財政拿錢給農民提供基本公共服務,聽起來是政府給農民的一種支持,農民應該感謝政府。但反過來說,農民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待了十幾、二十多年,他一直在給這個城市做貢獻、上繳稅收,但應該有的基本公共服務、該給他的都沒有給——包括安居房。

安居房是政府應該提供的基本公共服務,但這個服務實際上沒有提供。他們對城市該貢獻的都貢獻了,現在搞安居房這樣基本的公共服務,實際上是還基本公共服務方面的欠賬。這個事不是說應不應該辦,是辦的晚了。要從這個角度來理解。

另外,從整個經濟增長的角度來看,安居房如果建起來,會拉動經濟增長,不僅是當前補短期硬缺口,而且在今後十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對整個中國經濟中速增長、高質量發展,能起到託底的作用,因為它拉動的行業很多。

做這件事情的意義:

1. 能夠降低企業用工成本。在有些城市,由於政策原因,農民工住得遠了、住得貴了,成本上升以後,農民工提供服務的那些單位,也得把這部分農民工用於租房子的成本提高。有些城市最近幾年工資成本上漲很快,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包括農民工在內的人的住房成本在增加。所以,通過安居工程,可以讓農民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居所,居住成本相對低一點,實際是幫企業降低用工成本,也是支持企業、特別是支持中小企業發展的另外一種方式。

2. 農民安居了以後,對提升企業競爭力——無論是製造業還是服務業——非常重要。為什麼?安居樂業,他就要學習了。中國勞動力重點是要提升人力資本,人力資本主要是需要培訓。一些農民工在工廠裡已經是技術工人了——技術是經過長期工作以後慢慢積累起來的,但他工作不穩定,可能幹一段時間就走了,這樣人力資本的培養是沒有可持續性的。現在,如果通過安居工程讓農民工有一個穩定的居所,他接受培訓、教育,他的人力資本的提升,對提升製造業、服務業的競爭力很有好處。

3. 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農民工進城以後,將會成為中國由低收入階層進入中等收入群體中人數最大的一部分。我們現在要縮小收入差距,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做這件事情非常重要。

4. 脫貧問題。儘管受到疫情影響,但中央有一條講得很清楚:脫貧攻堅戰還是要按時完成。脫貧要做的工作很多,但從經濟循環的角度、從大局來看,讓農民工進城,讓他們有房子住、能夠接受教育,有一個比較好的發展環境,最終安居樂業,是最大的脫貧攻堅,是使這些貧困地區農民擺脫貧困的長遠之策。

發展若干個大都市圈

第三,新市民“二次房改”、安居房,放在什麼樣的背景下來考慮?要看得更遠一點,要放到加快都市圈發展的角度來考慮。

我剛才提了一個問題:除了刺激之外,中國是不是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還有相當多的經濟增長辦法,最大的一塊就是都市圈。

我做一個簡單的判斷:今後十年,新的經濟增長動能、轉型升級、創新驅動,百分之七八十就在國內若干個大的都市圈發展。

那麼,都市圈是什麼樣的形態?現在都市圈裡的核心城市都有了,而且核心城市太擁堵,在核心城市周邊50-70公里、最多100公里範圍之內,能夠發展出一大批小鎮、小城。

比如,在北京周邊50-70公里的範圍內,在環首都經濟圈——包括北京到天津、北京到保定,雄安新區等——節點性城市之間,建起幾十甚至上百個小鎮,彼此之間用軌道交通連接,然後形成一個城市網絡,基礎設施、公共服務,硬的軟的全都上去,形成一種新的城市形態。形態上來講,是小分散大集中。一方面把原來核心城市裡太擁堵的、很多功能都不夠集中的,可以分解出去;另一方面,在都市圈範圍內,特別是這些小鎮可以吸收大量人口。中國將來形成三五千萬人的大都市圈、或者大都市圈構成的城市帶,是完全可能的。

現在這方面的需求非常強烈。像北京的老年人——大概60歲以上有戶口的,2019年已經350萬人了,佔北京戶籍人口的四分之一——有很多也不用在三環五環之內上班了,他很希望到郊區買個房子,空氣好一點、面積大一點、成本低一點,房前屋後種菜種花,有個比較好的養老的環境。

另外,城市功能過度集中,有些是非首都功能,過於擁堵,城市病也就出來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提升製造業的競爭力。製造業現在成本太高,包括華為,在東莞松山湖搞了一個小鎮。我們城市房價也過高。但更重要的是,目前中國的城鎮化率是60%,應該還有20%左右的提升空間。

此外,中國最近幾年城市結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很多到中心城市、都市圈來的,是其他城市的人。中國現在的城鄉結構也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可能有數以萬計的農村,人很少了或者沒有人了。從城市來講,現在有上百個城市的人口是在收縮。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到了中心城市、都市圈。

所以,都市圈的發展,可以滿足幾個方面的需求:城裡人下鄉、疏解城市功能、降低製造業成本、降低城市房價,更重要的是吸收農村人口或者是城市結構優化的人口流動的需求。

最後,解決方案在什麼地方?就是大都市圈的發展。

大都市圈的發展,重點是這個圈——因為核心城市部分現在已經差不多了。可以想象,北京周邊如果建設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小鎮,可以有一些養老社區;北京市區大企業總部很多,也有人提出讓他們分散到其他地區,這比較難,但是可以分解到周邊的小鎮,北京周邊可以有航天小鎮、新能源小鎮、人工智能小鎮,還有一些製造業小鎮——北京的製造業可以往外轉,河北、天津很多的製造業也不一定非要在縣城裡邊,也是要集聚。現在製造業在空間上都是集聚的,就是要集聚到這些大都市圈的小鎮裡來:一方面成本可以降低,另一方面可以分享專業化分工的好處。

發展大都市圈是當務之急。這種改革是不是需要時間?如果有政策,短期之內就會產生作用。從帶動經濟增長的角度講,它所帶動的需求是綜合性的:房地產投資、基建投資、製造業投資。

另外,這些都市圈範圍內的小鎮,現在完全可以有一套新的建法,不一定走發達國家的老路——也就是套用傳統的工業化、城市化的技術和方法——完全可以用綠色新技術、新工藝、新方法。這就給更多的新技術、新產品提供了一個空間。

這個需求量確實很大。可以算一下賬:今後十年,僅僅都市圈的發展,給中國經濟每年提供的增長動能,保守估計,每年也會有0.5到1個百分點。

這麼大的增長潛能,是不是說一句話就往前推動了?現在不是,現在最重要的是農村集體土地制度的改革,包括集體建設用地和國有土地應該同價同權同等入市。這方面,新的《土地法》已經開口子了。農民的宅基地能不能外部流轉,是爭議很大的問題,包括小產權房問題等,怎麼解決。在這個過程中,一定會遇到很多難題。但這些問題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

比如,大家很擔心的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特別是宅基地如果流轉以後,農民沒地方住了,怎麼辦?我覺得,現在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如果有一點收入,第一步得拿來建立社會保障體系。我們過去的想法是,農民有一塊土地,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礎。這在過去是對的,但現在至少在都市圈這個範圍之內,完全可以用新的更科學的、效率更高的辦法——社保體系——這種制度建設來保障他,而不是像過去靠地。也有人擔心,如果農村土地制度放開,有些幹部會不會以權謀私、權錢交易?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制度建設一定要跟上去。比如,到郊區去買房,可以出臺規定,對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應該有一套審查機制。

另外,像稅收制度,小產權房問題。過去農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蓋房子,不可以,但他最後還是蓋了。有些城中村就是這個情況,它肯定是沒規劃的,沒規劃就肯定有問題。現在解決問題,應該是正本清源、理順關係。把權利給農民、給集體組織,同時你需要遵守國家的城市規劃,該交的稅還要交。

另外,土地規劃也需要改革。過去這些年,給城市化發展潛力不大的地方的用地指標量比較大,像東部地區、大都市圈發展比較快的地區,反而用地指標比較少。這個應該改革。土地指標應該和人口、特別是農民工進入城市的數量,要直接掛鉤。

農村集體組織內部治理結構的改革,也很重要。現在有些地方農村,土地交易或者集體組織的一些活動,透明度不高,甚至出現一些腐敗問題。這都要通過治理體系的改革來解決。再比如,城鄉財稅體制的改革等等。還有,像城鄉接合部這些土地轉讓了以後,有一部分收入是要交稅的。這一系列的改革,要在仔細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做出很好的政策設計。

這些問題,我們還是要面對、要解決,解決了以後,把中國都市圈發展、增長的空間打開。這個潛能比各種各樣的刺激方案的潛能要大得多。

這就是我現在強調的:當我們遇到一些困難,特別是遇到某種很大挑戰的時候,應該推出一些新的改革措施,把中國經濟增長的潛能釋放出來,從而有一箇中速的高質量的發展。現在應該是一個比較合適的時機。

本文為作者在3月11日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朗潤·格致論壇上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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