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碑入草開創者李志敏:《書論——三春堂學書筆記》(全文版)

書法為中華民族優秀文化之一大碩果,筆跡輝煌燦爛,理論博大精妙。《書論——三春堂學書筆記》,為予學書心得。予偏愛草書,重書之精神內涵。故所書唯求任情恣性,不備六體;所論試圖把捉書道精髓,不詳技法。學書雖有年月,仍在探索之中。以“三春”顏我齋者,蓋取拙作詩詞之三句耳。一為“愛花自能筆生春”。花者,炎黃文化、百花事業、先哲先賢、同道師友及其道德文章、碑刻墨寶是也。二為“數花期,夢花期,笑迎春花莫遲遲,花開自有時。”以此自礪並與同道互勉也。三為“桃李爭發不負春”。予與同遊於書藝者皆天地之桃李,華夏之桃李、時代之桃李、先達之桃李也。愛春、迎春、不負春,亦為本書付梓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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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書論》手稿

一 道與藝

王羲之《書論》稱書道為玄妙之伎。張懷瓘《文字論》亦云書道大玄妙。何謂玄妙?老子云:“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即是道。《抱朴子·暢玄》雲:“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此即指老子之道。李斯《筆妙》雲:“夫書之微妙,與道合。”書與道合,為玄妙之伎之第一意義;其次,書以文字安身立命,文字本來就美,書又加之以玄妙;其三,玄妙指書道執筆之妙、神采之妙,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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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書論》手稿

道家以無極為道,置於太極之上。無極難以名狀,但道法自然,以無為為特徵。而書之精者,必然契於自然無為,故老子之道,為書道之一大源頭。

玄學以無釋道,與老子同;而以無在天地萬物之中,又與老子異,老子以道在天地萬物之上。書法通玄達微之論,實為道家思想所籠罩。

儒家以太極為道,即一陰一陽之謂道。黃賓虹先生認為,太極圖為我國書畫之秘訣,信然。蓋太極為陰陽二氣之運動狀態。張懷瓘《文字論》謂書道“範圍宇宙,分別陰陽”。劉熙載《遊藝約言》雲:“文章書法,皆有乾坤之別。”故儒家之道亦為書道之一大源頭。

《易傳》融合儒道思想,以天地人為宇宙三寶,構成天人合一宇宙觀。其根基在以血緣為紐帶之氏族關係中人與人、人與自然之和諧狀態,並加以理想化。人生之理想境界,衍化為藝術之最高境界.

儒家依仁遊藝,以藝達道。道家以自然為道,道進乎技藝,技藝即是道。張懷瓘《六體書論》雲:書“與大道不殊”。朱長文《續書斷》雲:“書之至者,妙與道參。”朱和羹《臨池心解》雲:“書進乎道。”皆源於儒道兩家之謂道。

當代書道亦當進乎道,達到天人合一境界。但今與古有別:一、今人對天之解釋,遠比古人科學,已除去迷信成分;二、今人既非單純以天合人,亦非以人合天,而是將二者結合,充分發揮人之不斷創造、日新又新精神;三、今人仍須通過人際關係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由於人際關係之改進,人超越自然之能力亦隨之日益增強。

李白之詩呼吸宇宙,出乎道;杜甫之詩德參天地,源於儒,皆至天人合一境界,故能出神人化。書寫李杜之詩,必使李杜之天之詩進我筆中,與我合一;我之天之筆溶入詩內,與詩合一。詩與書、心與手、人與天,在筆墨實踐中達到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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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書論》手稿

二 心與物

書法意象,為物之表現、心之流露,心物融合之結晶,即意象合一,情景合一,心物合一,道象合一。

因象而得意,因意而成象,意與象混而成書。淺識書者,得其象,不解其意;深識書者,得其意而忘其象。

書法意象理論之思想根基,為《易傳》之‘立象以盡意’,《莊子》之‘得意忘言’。

象有有物之象、無物之象。天地人等,為有物之象。山川靈氣、民族風氣、時代氣息等,為無物之象。書家“囊括萬殊,裁成一相”。

碑帖墨跡,亦是一種物象,為學書者經常觀察體味之形象。古之書法傑作,勁勵我志,雄壯我膽,厚增我氣,剛健我神,柔撫我心,媚益我趣,惠於我者多矣。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既是書理,又是書道。惟書道隨物宛轉,探妙於物,舍物之形;與心徘徊,曲盡於心,借字成象,因文造境。書如怒放之心花,雖無花而勝似花者也。

外師造化,藏之不厭多;中得心源,養之不厭久,內外交流,醞之釀之,定得獨特意象。

所謂書肇於自然,即以自然為師。所謂書超越自然,即補造化所無。書法意象源於造化又為造化所無而補於造化也。

成家之字,是我非我,乃理想之我,我與造化溶合為古今未有之生靈,立於天地之間。

山之崎嶇多態,水之漣漪多姿,花之生動多致,鳥獸之飛動多勢,無非書也。

香山有臨水之岸花,繞牆之飛燕,載峰之牆陰,搖木之窗影,鋪階之亂石,種種景象,無一不可入書入畫。

萬物為我所師,我目不可為攝影之具;萬物靠我手增彩,我手不可為殉物之具。目接萬象,目空一切,有物與無物統一,方成書法妙手。

書之大開大合,要如黃河之曲伸自然,海濤之起落從容,萬不可拗頸扭項,矯揉造作。

揚子云:“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思想境界不同,心畫自然不同。書固能察人靈府,但實難見君子小人之別。

書為心畫,張懷瓘言之最多。如“一字已見其心”,“不由靈臺,必乏神氣”,云云。後世言之者。如山谷雲:“欲得千筆,當妙於心”。

我以萬物溶進我心,我心又注入筆端,奇妙出矣。

神州書法已開始進入百花爭豔競茜階段,此為心物同步發展之必然結果。

三 美與善

重人品、重思想境界,為我國書藝之優秀傳統。品靠養,境靠識,養愈久,識愈探,則品愈高,境界愈美。

書品出於人品,而不等於人品,合二而一,又一分為二。愛德高藝精者之書,兼愛其人;而惡德下藝能者之人,未必應惡其書。

歐陽修雲:“餘謂魯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是以書比德,其源在儒家之比德思想:賦山以德,賦水以德,賦玉以德。以藝比德,先見於樂,《樂記》雲:“樂者,所以象德也”,而後見於文翰。

書道重德,有二義焉:一重人品,二重書中之善,溶善千美。

《衍極》雲:“字有九德”。“九德”出於《皋陶謨》:“皋陶日:‘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禹曰:‘何?’皋陶曰:‘寬而慄,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張,厥有常吉哉!’”書之神韻,乃人之精神現象,精神含有倫理,理固然耳。

書法意象為筆墨構成之特殊感性形式,在作者感性心理直覺中已積澱有道德因素。

李澤厚、劉綱紀編《中國美學史》卷二說:“在中國古代美學中,完全離開人自身的生活,單純以自然觀點去看待自然的美,是從來沒有的。”愚補之:在人自身生活中,僅從生理觀點去看待自身的美,是不全面的。書論常以人之筋骨氣血肉比喻書法。氣骨為生理現象,又是精神現象。在我國書論中,哲理、倫理、藝理,溶為一休。

德不可偽立,名不可虛成,藝不可詐取。故學習書法當先學習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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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草論》手稿

四 專與博

學書,三分技巧,七分學問。學問者何?書論為學問,書藝之姊妹藝術理論、理論基礎,皆是學問。藝海學問,豈有涯際哉!

文講理法,史講義法,書講筆法,法多而一。故欲知書之筆法,不僅應知書法之特性,亦當知其與文史之共性。如雲:魯公書似司馬遷,懷素書似莊子。不知文史,何以明其究竟耶?

《䂬溪詩話》雲:“書義蓄胸中,而氣味入於冠裾;山川歷目前,而英靈助於文字。”必博取厚積,書法始有豐富之內涵,令人味之無窮。

綜學在博,博而能一,用筆貴約,約且能真,此草訣也。

書中有詩味,詩中有書理。書與詩,理相通也,《書概》雲:“司空表聖之二十四詩品,共有益於書也,過於庾子慎之書品”,乃深知書者之言。二十四詩品為詩論之詩,能開拓審美胸襟。書家不讀詩,不看詩論,不作詩,欲得書之詩味,難矣。

書畫同源,用筆同法。學國畫者必同時學書,學書者雖不必同時學畫,但亦須懂得畫理,與書為友,取其氣,悟其神。能畫者,知畫者,書中自有畫意,但不可以書為畫。

書理同於樂理;書之抽象近乎器樂;書寫詩詞,抒情達意,近乎聲樂。

書貴煉,煉氣煉神為上,煉形煉技居其次,蓋氣能帥技,神能君形。懷素,以氣帥技者也。張旭,以神君形者也。

為書,憑本按帖,食古不化;應規入矩,固步自封,自矜功多,不知蹈道:皆超脫之障。

顏子居陋卷,人莫見其所為而名高萬世。今書界有以表演為癖好者,雖常見其所為而果能大成耶?

曲、藏、和、圓,為書法之筆墨技巧,情、氣、神、境,為書法之精神內涵。前者由外向內,皆生命現象而有內在要求;後者由內向外,皆生靈魂魄而見諸形象。故二者密不可分,皆書論之精華。

五 悟

張旭雲:書道當自悟耳。

悟在書道,有兩重含義:一為理解,如孫過庭《書譜》雲:“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一為直覺,如觀公孫大娘劍器舞而悟筆法。

釋家有所謂妙悟。東晉僧肇提出妙悟說,即不為萬物所累,達到萬物與我為一,取得精神絕對自由。竺道生繼支遁之後提出頓悟說,即佛理不可分階段理解,而須豁然貫通。妙悟頓悟之說,對禪宗皆有影響。慧能以頓悟為成佛之路,只須內求於心,悟到本心,即可成佛。書家最早提出頓悟者為齊梁陶弘景。

釋道,書道,妙悟皆是直覺。但在禪宗,妙悟為宗教體驗;在書道,妙悟為世俗超常之直覺,有理性參與其中。

釋家中直接以妙悟談書道者,早先為唐辯(上鞏下言,現代詞典沒有)光和尚。他以為,書發於心源,成於了悟,強調書為心印。在釋家眼中,一切為空幻,了悟亦是幻覺。書之悟,或悟書理,或悟筆法,或悟意象,皆非幻覺。

妙悟為取得書法意象之心理體驗,悟由心來,心從物得。物我相交合一而成意象。解縉《春雨雜敘》雲:“冶之已精,益求其精,一且豁然貫通焉,忘情筆墨之間,不知物我之有問,體會造化而生成之也,而後為能學書之至樂。”

書法意象、由直覺而取得,具有可視可讀之感性形式。直覺方式有超越直覺之情理,感性形式有超越感性形式之內涵。

品評書法,悟中有識,最忌偏於一好而排斥眾美,如見駝背而責馬背之不腫,食西瓜而怨南瓜之不甜,贊飛燕而笑玉環之不瘦,皆是。

書道玄微,其品難繪,難在字體不同,古今有異,識見偏宕,愛惡不一,況求其合於道,孰遠孰近,尤不易測量。但道既相同,法有共識,如持以公心,不虛美,不隱惡,不阿私,自可定其優劣。

西嶽華山廟碑,評之者識見懸殊。竹坨老人謂為漢隸第一,南海先生謂為漢隸下乘。悟之差異有如此者。愚以為,法多於意,精密勝於個性,譽為第一,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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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草論》手稿

六 興

興,興會也,即靈感也。無論中外,此說初起時皆帶有神秘色彩。外國以為來自神靈,中國則雲必資神助。但興會絕非迷信。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興會有突發性,所謂偶然欲書;有不可控制性,所謂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有多樣性、層次性,如所謂雅興、豪興、逸興、乘筆取興。

興與悟,皆為直覺,但悟之宜覺包含理性,興之直覺伴隨理性。感悟,領悟,妙悟,無不是心有所得,興起,且急於將所得跡化為手下之象。

宋鄭樵雲:“鳥獸草木乃發興之本。“明謝榛雲:“借山川以發興。”興雖源於物而仍本於心,惟學養功深,進取不止者,興會頻來,來則持久高騫不衰。

書法佳作,在有意無意之間。有意者,有意於書寫內容之理解,篇幅之謀劃,風神之追求;無意者,無意求好,無意取態,等等。

書之草率有二義:一褒一貶。一為率意而作,天然成趣,多為機到神來,興發神飛。一為信筆塗鴉,輕滑無象。

有意求工而難工者,心有所礙也。無意求佳而自佳者,意無所拘也。故欲書先散懷抱。先散懷抱,本於老子之虛,即無所制也。《韻語陽秋》卷十四雲:”大抵書畫貴胸中無滯,小有所拘,則所謂神氣者逝矣。”

七 曲

多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書講十曲五直,曲為主要方面。錐畫沙,屋漏痕,無往不收,無垂不縮,逆字訣,皆可用一曲字概括之。

包世臣雲:“古帖之異於後人者,在善用曲。”此指用筆之曲。姜白石雲:“鐘王書法,瀟灑縱橫,何拘平正。”此指筆勢之曲。王羲之雲:“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此指意曲。法意雙曲,方為妙筆。

詩可雕琢,但不可有斧鑿痕;書當用意,但不可有造作態。

藝之合者,莫不既雕且琢,復歸於樸。書亦須追琢,但不得過於雕飾,不得重複描畫。梁武帝評王鎮東書法如“芙蓉之出水,文采之縷金。”雕琢而自然,詩成絕唱,書呈墨彩矣。

文之曲盡其妙,畫之曲盡其態,書之曲盡其意,莫不遠取諸物,近取諸身。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寫字求曲,為人當直。梁簡文帝《誡當陽公大心書》雲:“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須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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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草論》手稿

八 藏

藝論藏露,以藏為主。書法用筆用鋒用意,亦是藏露兼使,重藏又補之以露。《續書譜》 雲:“用筆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亦不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

詩有主藏者,如杜甫之詩,含蓄深沉;主露者,如李白之詩,飛揚跋扈。書有主藏者,如虞世南之內含剛柔;主露者,如歐陽詢之外露筋骨,懷瓘謂“君子藏器,以虞為優。”但歐陽豈非文質彬彬之君子耶?

詩有說不盡和說盡而愈無盡二種。前者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言不盡意。後者如“楊柳依依”,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書亦然。筆不盡意者綦多。筆盡意而愈無盡者,如劍拔弩張,雖鋒芒畢露,亦令人味之不盡。

書道主藏之論甚多,如“追虛捕微”,“滅跡隱端”,“趣長筆短”,舉不勝舉。書家心有異照,始能入乎幽隱,手有異能,始能達千玄微。

九 和

中和為我國古代之宇宙觀,源於天人合一;又為我國古代之審美觀,美學原則,藝術精神,美之形態;在古代書論中占主導地位。

中和為儒家之樂教、詩教、禮教。要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要求不過不無及,要求和而不同。和而不同,被虔禮直接用於《書譜》

儒家雖主中和,並不惡於狂狷。狂之用於書法,不求小和,而求大和,如大樂之與天地同和。

狂草之興,固非偶然,《易傳》之尚陽主動思想,司馬遷之聖賢發憤見解,韓愈之不平則鳴主張,皆其理論根據。顛張狂素之所以成為狂草之祖,除歷史淵源外,與封建盛世之壯氣,文學藝術之繁榮,大有關係。

《禮記·樂記》:“樂者,法天地之和也。”《莊子·天地篇》:“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可見儒道兩家皆主中和。儒家以中和為行仁之手段,道家以中和為歸真達道之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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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書論》手稿

十 圓

圓者,筆圓、勢圓、氣圓、神圓也。筆圓在多用中鋒,勢圓在點畫柔潤,體氣圓渾。氣圓在氣貫其中。神圓在栩栩如生,流轉完善。

圓者道體。書之圓者,非為形圓,謂與道合,進入太極境界。以草書論,如將軍帖、古詩四帖、懷素自敘帖、裴將軍詩、諸上座帖、石頭和尚草菴歌,可以當之。

錢鍾書《談藝錄》雲:“夫詩至於圓,如學道證圓通,非輕滑也。”書同此理,如康有為謂經石峪“若有道之士,微妙圓通”。

書畫精品,遠觀近視,皆令人駐足不忍去,以其大小、局部整體無所不圓也。而章法圓備,尤為重要。李漁論園林佈局雲:“只覽全幅規模,便足令人稱許,何也?氣魄勝人,而全體章法之不謬也。”

書之章法,務求圓滿,落款處尤見功力。雖為節外之枝,但毫髮關乎全局。字之大小、多少、粗細、高低,成規難言,要在與整幅相稱,關鍵仍在氣圓。

書之求圓,井非不講規矩,而如《書譜》所謂“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暗千胸襟”也。忘懷楷則,心手無間,自然“瀟灑流落,翰逸神飛”。若揮筆之際念念不忘規矩,書之圓,斷不可得矣。

十一 情

書道關乎性情,王僧虔謂“心手達情”,孫過庭謂“達其性情”,劉熙載謂“筆性墨情,皆以人之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也。”總之,書法離不開性情,妙在性情,無性情即無書法。

杜甫詩云:“直取性情真。”書亦如是。真性情,為一切藝術之靈魂,其思想根源在儒家為精誠,在道家為守真。

我具物意,物具我情,情投意合,筆上生花。

不狂不醉,則不能作草。迴環牽結,手不為法拘,即是狂;跌宕起伏,情不為物累,即是醉。

書者,抒情之筆墨也。同一點畫,可以表現多種感情。書之情態,須從總體上把握,不可從點畫位置方向上衡量。以線之方向定情之好惡,以線之斜正定情之憂樂,以線之利鈍定情之喜悲,雖不無道理,但皆失之片面。以氣定書之情態,較為妥當。如氣足,線之向下者仍生氣勃勃;氣弱,線之向上者亦無活躍興奮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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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書論》手稿

十二 氣

氣乃中華民族祖輩直接觀察自然、體會自身經驗之總結,既為書法創作之源,又為書法創作之果。

書,作者之意氣也,情氣也。情與氣,二而一也。《說文》雲:“情,人之陰氣有欲者。” 此乃以氣釋情。《孟子》雲,“氣,體之充也。”趙歧注:“氣所以充滿形體而為喜怒也。”此乃以情釋氣。

書法以氣論為基礎。氣論,作為物質觀,以為宇宙萬物由氣生成。老子以氣為道之派生物,但亦不否認氣之物質屬性。書法之氣,具有精神屬性,由自然元氣、時代氣息、作者之氣質、血氣、意氣等匯合而注千筆下。

依古代書論,氣之審美要求為:會合陰陽,剛柔相濟,氣滿且厚,氣連而貫,務存骨氣,力實氣空,求消去濁,氣韻生動。種種要求有歷史之連續性,又有時代之差異性,逐步深化。

氣骨、氣象、氣調、氣韻等,構成氣格。氣有強弱,格有高低。氣格高低,決定千書寫者之氣質、學養、理想、愛好,與審美能力,職業與書寫時之心境,亦不無關係。孟頫與羲之,氣格高下,知書者一目瞭然。

欲求氣高格勝,須煉得凌霜勁骨,造就跨俗高風。

氣有精粗,韻有厚薄。氣欲精,必平矜釋躁;韻欲厚,必滌塵除俗。

書之氣流貫於筆墨之中,又流出於點畫之外。筆墨中無氣,不成生靈,筆墨外無氣,不能生動。故字內字外,氣關生死。

明人狂草縱蕩,可繼踵唐草壯氣。但解縉圈眼多,枝山欠含蓄,徐渭章法散,玄宰氣度弱,張駿雕飾盛,瑞圖韻致少,雖其不乏傑作,終難超越唐草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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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致沈鵬信札書法

十三 神

何謂神韻?眾說紛紜。如生動說、情趣說、格調說、意境說,諸說雖與神韻密切相關,但或失之窄,或失之寬,皆難闡明神韻之本質特徵。書法之神韻,乃書法意象因情氣構成特殊生命力並有餘味之精神狀態。

書法神韻理論,思想一貫,體系嚴密。漢有蔡邕之神彩至尊論,南齊有王僧虔之神彩至上論,唐有張懷瓘之風神骨氣居上論,宋以降又發揚光大之。

書道神韻思想,來源千《易傳》之“立象以盡意”,《莊子》之“使其形”,《淮南子》之“君形”。

神韻或氣韻,有人析為二,如明胡應麟雲:“宋人學杜詩,得其氣,不得其韻,”又如王夫之所謂“清神遠韻”; 有人視為一,如謝赫六法所謂“氣韻生動”。書法文籍,於神韻二字,或合或分,亦如是。

神之韻者何?如指非聲不言韻,則以餘聲、弦外之音為韻;如言詩詞之餘味,則以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為韻。書法筆墨之韻,何也?如筆短趣長、筆有餘味,正斯之謂也。

神必有韻,韻從神來。韻由氣發,氣高韻長。有韻者必有神,有神者未必有清遠之韻。

書法重神,非輕視形。關於形神關係,應以結合論為是,離合論為非。形可無神,而神必有形。離形之神僅存於宗教信仰中。書論主張形神兼備。

書法神韻,大別有二:一為陽剛之美,雄渾剛健,如顏、歐;一為陰柔之美,簡率平淡,如王、董。雄之思想根基,為儒家之乾健剛強、道家之強其骨,和釋家之金剛怒目。淡 之思想根基,為道家之味無味、儒家之素以為絢、釋家之禪意。

弘一法師筆法,如蘭菊之幽淡。近年來學之者不尠,得其神者不多,多數幽中乏雋、淡中無旨何也?僅睹花貌,未晤花神,故其書如剪花,非生花耳。

雄強渾厚,草書能得此神之書家,當代寥寥可數;堪稱巨孽者,共惟右任於公乎?

平夷者有深婉不迫之趣,險怪者有氣凌風雲之神,各具風神,不可是此非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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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狂草: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十四 境

意境、境界,二詞可混用,又可分別使用。境界指思想境界,如說魯公書如汲黯,又指藝術高度,如懷瓘之自比虞褚;又指時代風采,如雲晉書如仙,唐書如聖,宋書如豪傑。意境則指意象之昇華或深化。

書之意境,應把握三方面:其一為整體性,意象系列造成整體形象,不可摘枝論葉;其二為超越性,情與景融而留於景外,意與象混而超乎象外;其三為層次性,有深淺之別。

藝之意境,以情景為兩大要素,包括情理統一,形神統一。書之意境,還包括筆墨與書寫內容統一。

意境為理想與現實之統一。筆墨之中,既有文字內容所體現之理想,又有書家所寄託之理想。故書法不可能拋棄字義。重視字義,更有利千發揮書家主體地位之創造作用。

宗白華先生《美學散步》說:“藝術意境有它的深度、高度、闊度。”書法意境之深、高、闊,必然隨時代而前進,隨個人積學而擴展,隨文字意蘊而深化。

書法意境高超者,必使每幅有獨特之意境,既有個人一貫之風格,又有與文字內容相溶合之意象特徵。如同臨蘭亭序,馮承素臨本活潑瀟灑,歐陽詢臨本端莊厚實,雖大體皆保有羲之意境,而各有千秋。

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言:“中國古典詩歌,有以意境勝者,有不以意境勝者。有意境者固然高,無意境者未必低。”書法亦然。懷素《自敘》,意境自是不凡,而其大小千文,雖無意境可言,其形神超邁,亦不失為千古傑作。

書法意境有兩大思想根基:一為《易傳》之“立象以盡意”;一為《老子》之“大象無形”,《莊子》之“唯道集虛”。禪宗出,意境理論進一步深化,董其昌、康有為皆有議論,但對書法意境理論之形成並無決定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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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敏:說詩晬語,王右軍作字不肯雷同,黃庭經、樂毅論、東方畫像贊,無一相肖處,筆有化工也。杜詩復然。一

十五 詩、書、畫、印

我國詩有詩道,書有書道,畫有畫道,三道同源,即儒家之道與道家之道,後又吸取佛家之道。

詩、書、畫同源,即是同道。所謂同道,涵義甚廣,包括取象同師,用意同理,用筆同法,求善同德,評繪同品。

詩、書、畫皆以天地為師,“陽舒陰慘如有道”。

《歲寒堂詩話》捲上雲:“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於忠義,探於經術,故其詩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詩之氣象,猶字畫然;字畫氣象,又如詩詞。貫休《辯(上鞏下言,現代詞典沒有)光大師草書歌》雲:“看師逸跡兩相宜,高適歌行李白詩。”嚴羽《滄浪詩話》雲:“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

詩、書、畫同源而異流,各有其波瀾壯闊之情勢,又匯合一處,相得益彰。板橋有“三絕詩書畫”之美稱,“三絕”常見於一幅之內,”三絕”之中,且有氣、意、趣三真,藝之造玄矣哉!

我國繪畫又要求詩、書、畫、印四全之美。唐宋以後,藝苑先輩至“三絕”“四全“妙境者,逐代增多,群星璀璨,千古風流。

詩書畫印結合,為我國藝術一大特色,尤其妙者,為諸藝互相滲透。詩中有畫,畫中有粗“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書中有畫,畫中有書:“畫即書之理,書即畫之法”。印從書入,詩從印見。

詩、書、畫、印皆尚人品。元稹贊張璪畫松雲:“乃悟塵埃心,難狀煙霄質。”《一瓢詩話》雲:“詩文與書畫一理,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欬,一揮一灑,必有過人處。”

詩、書、畫、印殊途同歸,詩味、書神、畫意、印境,無一不期合乎道。《麓堂詩話》承認詩畫相通,但以詩道大於畫道,曰,“世之言詩者,每與畫並論,則自小其道也。”大小之論非是,詩、書、畫、印皆“體法自然歸大道”者也。 (一九九二、七、二十)

引碑入草開創者李志敏:《書論——三春堂學書筆記》(全文版)

李志敏《書論》封面

李志敏(1925—1994),北京大學教授,著名法學家,北京大學燕園書畫會(北大書畫協會前身)首任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兼中國書協藝委會副主任,北京書法家協會第一副主席兼評審委員會主任。早年求學武昌藝專,後常年授業北京大學。他精通英、法、德、俄四國外語,又有深厚的國學根基,工詩文,擅繪畫,篆隸楷行草皆能,尤精魏碑和狂草,其狂草填補了20世紀中國狂草史空白。同時,書法理論研究貢獻頗巨,著有三春堂《書論》和《草論》。是我國當代書法大家、引碑入草開創者,與沈尹默合稱“北大書法史上兩巨匠”,與林散之並稱“南林北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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