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山依舊在,不見人歸來

川報觀察記者 陳君 王代強 攝影報道

“你去西昌打火沒有?去了要注意安全哦,老何。”3月30日晚9點,寧南縣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何貴銀收到好友寧南縣民族中學政教處政教員文正濤的信息。

“在路上,一定!”何貴銀匆匆回覆。多年好友,一句足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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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正濤與何貴銀的最後一次對話。受訪者供圖

3月31日凌晨,在支援西昌瀘山滅火的過程中,因風向突變,包括何貴銀在內的18名撲火隊員和1名嚮導犧牲,3名撲火隊員負傷。

老何還是對老友食言了。

曾經兩次征服過瀘山山火的他們,這次沒法下山了。

如今,瀘山山火總攻已經打響。

青山仍在,而他們卻再也回不來了……

再上瀘山,只是他們再也沒能回來

寧南縣平安路47號,這是犧牲的18名撲火隊員的“家”——寧南縣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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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南縣城平安路47號,是營房所在地。

寧南縣地處橫斷山區邊緣,縣境由北至東為大涼山餘脈,西及西南為魯南山東坡,年日照時數2257.7小時,降水主要集中在每年6至10月。正是這樣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寧南也是省內森林火災的高發區域,每年的1月至6月尤為突出。

為此,2019年12月30日,寧南縣成立了這支全稱為“寧南縣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的隊伍,其中隊員80名,每10人一班,共計8個班。加上曾在武警新疆森林部隊服過役的隊長何貴銀,合計8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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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員們的宿舍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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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員們的宿舍區。

3月31日中午,西昌瀘山的火還在燃燒,這山火也深深灼傷了130公里外的這支撲火隊。

在撲火隊營房的街邊,陸陸續續聚集了幾十名“待命”的撲火隊員,有的站著,有的乾脆席地而坐,幾乎沒有人吭聲,也沒有人願意上樓。

“樓上的一切,還是他們出發前的模樣。”一番溝通後,4班班長周順洪艱難地說出了原因。

營房共兩層,其本身是一個廉租房小區,撲火隊成立後,這裡被改造成了撲火隊營房。一樓的鋪面是庫房,存放打火設備;二樓則是主要活動、學習區域和宿舍,包括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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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一樓的裝備庫房,空出來的位置,就是去西昌撲火的隊員帶走的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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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值班隊員門正圍坐在這裡,觀看西昌森林火災的新聞。

周順洪是寧遠鎮後山村人,經營著一家農家樂。從17歲加入民兵應急分隊開始,打火成了“家常便飯”,一干已有26年。

“這裡絕大多數,至少九成以上,都是一起打火的老兄弟,基本上都是有十幾二十年的打火經驗。”看著牆上一張貼有81名隊員照片的公開欄,周順洪語速很慢,偶爾自顧自呢喃幾句,聽不清楚,眼睛則始終盯著牆上的第一排、第二排隊員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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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有隊員們照片的公開欄。

這些照片,正是此次奔赴瀘山的一班、五班隊員以及隊長何貴銀的照片。照片牆邊的黑板上,“值班隊長:何貴銀”幾個字,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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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板上,還可以看見值班隊長何貴銀的名字。

提起瀘山打火,一直沉默不語的六班隊員陳順利,視線依舊停留在眼前隊友們的照片上,眼神略顯空乏,但語氣很堅定,“以前就是一把鐮刀一把鏟,也要上山跟火幹。”

今年39歲的陳順利說,撲火隊裡的隊員,基本來自各村民兵應急分隊,都是從十幾歲就跟到民兵連訓練出任務,除了最多的打火任務,暴雨、泥石流、地震等自然災害應急處置,都參加過。

“比如劉勇,十七八歲就跟到我邊上在訓練,也是經過無數次火場洗禮的人了,哎……”

陳順利口中的劉勇,是此次犧牲的隊員中年齡最小的一位,1995年11月出生,還差幾個月,才滿25歲。

“這支隊伍成立時,就考慮到了隊員打火、參與救援的經驗。” 寧遠鎮副鎮長兼武裝部長樊時衛,算是這支專業撲火隊的“上級主管”。他說,成立專業打火隊,採用集中輪訓、準軍事化管理,就是要讓這些經驗豐富的打火隊員能更加“專業化”,包括防火服、打火設備的升級裝配,對撲火器械的瞭解、使用、維修等,多方位培訓,以提升這支隊伍的打火水平和能力。

實際上,自隊伍成立,也已經參加過3次“實戰”。從今年1到3月上旬,這支81人的隊伍已經連續作戰三次,儘管都是縣域內的山火。

而瀘山,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去了。

在2012年2月和2014年3月,寧南都曾派出約60人的民兵應急隊員赴西昌瀘山支援打火,這60人,就是今天這支專業打火隊的“底色”。

此次再去,對於一班、五班的絕大多數隊員來說,已是三赴瀘山,只是這一次,他們中有18個人,沒能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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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員的集訓課程表。撲火隊共分為8個班,每班10名隊員。採用輪訓制,每次兩個班入駐集中培訓,共1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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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培訓期間,採用準軍事化管理管理。

凌晨4點26分,電話裡傳出哭聲:身邊發現七八具遺體

3月30日下午,西昌瀘山燃起山火。晚八點過,接到指令後,隊長何貴銀帶著正在輪訓值守的一班、五班共20名撲火隊員整裝出發。

五班班長張明福在微信群裡向樊時衛發了一條語音:“準備出發!”。樊時衛在微信群@了張明福和一班班長鍾生文,“一定要帶好兄弟們,保證安全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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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時,樊時衛@兩位班長,一定要帶好兄弟們。受訪者供圖

再上瀘山,一切本該如往常一般。

31日凌晨2點過,樊時衛接到鎮裡電話,詢問此次前往瀘山撲火的隊員情況,“就問是哪些去了,核實一下名單,爭取聯繫上。”

按照以往來看,撲火時,隊員身處深山老林裡,手機無信號聯繫不上倒也正常。這次,讓樊時衛心頭一緊,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馬上給隊長、兩名班長及其他隊員挨個打電話,但都聯繫不上。彼時,其餘在家的隊員也都紛紛打電話找人,“都沒睡,都在打電話。”所有人都很緊張,害怕出事了。

沒想到,兩個多小時後,凌晨4點26分,在經歷過無數次接通失敗後,一班嶽仕明的電話通了。

“部長,出事了!”接通電話後,嶽仕明電話裡邊哭邊說,身邊只看到七八具隊員的遺體,火勢還很大,剩餘的還沒聯繫上。

又過了兩個小時,早上6點過,天有些亮了,此時火已燒過撲火隊員所處的區域。嶽仕明在電話裡說,“陳科金,陳友衝還有呼吸,勉強能說話,陳科金情況還要嚴重些,其它的,都沒了……”

說到這兒,樊時衛哽咽了……

從何老師到何隊長,“這是最沒有爭議的人”

31日上午,官方正式發佈通報:3月30日西昌市瀘山發生森林火災,目前已造成19人遇難,其中18名為撲火隊隊員,1名為當地嚮導。

消息傳回寧南,所有人陷入悲痛當中。

在寧南縣民族中學的會議室,正在進行當中的教師會議突然陷入沉默,很多人哭了,文正濤也哭了。

在擔任專業撲火隊隊長之前,何貴銀於2017年8月退伍轉業,到縣民族中學政教處工作,政教處下設兩個小組,何貴銀和文正濤兩人分任組長,同一個辦公室,都曾當過兵,而且那麼巧都在新疆當兵,所以兩人既是同事,更是好友。

“絕對是最沒有爭議的人。”這是民族中學眾多同事拍著胸口說出的對何貴銀的評價,“站在人群中,絕對是最不顯眼的,但一定是最有擔當、最有責任心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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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何貴銀的床鋪。

“安排個會議,桌子板凳擺得整整齊齊”“電梯維保,一丁點殘膠都要颳得乾乾淨淨”“半夜三更學生生病了,絕對第一個背去醫院”……就是這樣一個民族中學從上到下都想留住的人,去年底,因為組織需要,調任林草局,成為專業撲火隊首任隊長。

有人勸他好好想想,學校工作安逸穩定,撲火隊工作危險係數太高,何貴銀說,去撲火隊,危險是危險,但更能發揮價值。

何貴銀,2000年底入伍,服役於武警巴音郭勒蒙古自治州森林支隊阿克蘇大隊,曾立三等功一次,其專業,就是撲火,一干,就是16年多。

專業撲火隊成立時防他說,隊裡很多隊員年紀比他大,所以可以稱呼他小何。“但是我們都喊他何隊。”六班隊員李開茂說,通過集訓,大家見識到了何貴銀的專業水平,對器具的瞭解、使用、維修都很精通,“隊裡不乏會修摩托車、修汽車的隊員,但對何隊,都很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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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何貴銀正在教授隊員器具維修。受訪者供圖

除了服氣何貴銀的專業,更服何貴銀這個人。

“打火走前頭,也總不忘回頭提醒大家。”周洪順記得,在3月上旬一次打火中,山勢陡峭,一名隊員揹著40斤重的風力滅火機,腳下打滑,是何貴銀一個箭步衝過去,跳下坎,扶住了隊員,“在之後過程中,他不斷提醒我,看好這個隊員,因為揹負很重,怕他倒下。”

何貴銀走了,“對於他的小家庭和大家族,都失去了支柱。”何貴銀的一名彝族遠方親戚說,何貴銀至今還住著廉租房,作為整個家族唯一有正式工作的,三姊妹、父母跟著他生活。但即便在這樣惱火的情況下,他依然堅持資助困難學生。

何貴銀身後,還留有一個正在讀三年級的女兒,在家待業的愛人還懷著二胎,而他的父母,至今仍躺在醫院裡……“母親本身就有心臟病,兩個70多歲的老人得到消息後,身體更遭不住了……”

從“龍頭”到“龍尾”,都留在了青山

“看到照片,就覺得他們還都在。”二班的劉勝雲後來還是上樓來了,站在照片牆前,他能挨個兒喊出他們的外號。

“互贈外號”,也許就是幾十個“老男人”間簡單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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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的體能訓練。受訪者供圖

34歲的黃元林,一米八幾的個頭,圓臉寬額,喜歡梳個“大背頭”,是撲火隊中的“大力士”。

縣裡組織舞龍燈。沉重的龍頭,別人舞三分鐘就“歇菜”,他舞個七八分鐘小菜一碟。“而且做什麼事都喜歡衝在最前頭,我們就喊他‘大炮’‘龍頭’。”

“大炮”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剛上幼兒園,兒女才一歲多。為了生活,“大炮”開過拖拉機,辦過農家樂。

“寧南森林草原防火專業撲火隊代表寧南人民,我們出發咯!西昌。西昌,出發了!”30日晚8點25分,出發前,“大炮”發了一條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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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器具,體能拉練。受訪者供圖

如今,這個“龍頭”誰來舞呢?

如今,這個“龍頭”已無人來舞,同時“缺席”的,還有“龍尾”。

因為能把龍尾舞得活靈活現、令人拍手稱絕,大家送給隊員樊桂偉外號就叫“小尾巴”。

還有張樹偉,或許是有些近視,不出任務時,常常帶個眼鏡,大家乾脆就叫他“眼鏡”。這個“眼鏡”是隊伍中少有的具備高中學歷的“知識分子”。隊長講課,他總是最先領悟,成了消防知識的“二傳手”。

“他家有三個孩子,小的還沒滿一歲。”劉勝雲特別懷念當初頂著烈日,和他一起下河釣魚的日子,懷念跟他學修車的時光,“我的本事還沒學到家,你咋個就離開咯!”

還有胡明海,人送稱號“胡三輪”,因為他平時總是蹬著一輛三輪車,穿梭在縣城大街小巷,以拉貨為生。

“胡三輪”似乎有幫人搬東西的喜好。“前幾天隊裡到了一批衣服、裝備,我們打算回到營地後再一起搬,哪曉得他一個人就全部搬上來了。”

一班班長鍾生文,寧南人都知道他,大家更熟知的,是他的鐘家豆腐乾。

從1997年開始創業,鍾家豆腐乾深受當地人喜歡。同時鍾生文也是個熱心公益的人,經常參加縣裡的各種志願服務活動。疫情期間,因為表現突出,被推薦為寧遠鎮優秀共產黨員,只不過這個榮譽,他無法親手再接過……

脫下防護服、摘掉頭盔,“大炮”“小尾巴”“眼睛兒”“胡三輪兒”……他們只不過是這個小城裡,一張張普通的面孔。

如今,他們永遠留在了瀘山,守護著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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