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競技與名勝題寫:從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談起

題寫名勝是古詩中不可忽視的一大類別,即以書寫歷史名跡為主題的詩篇。這類詩篇通常描繪的是詩人登覽、宴飲、仿古和行旅的經歷,有時也涉及贈答和送別之作。許多家喻戶曉的名篇都可歸為題寫名勝的範疇,例如范仲淹《岳陽樓記》、王之渙《登鸛鵲樓》、李白《早發白帝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等。

在初盛唐時期,隨著南北統一帶來的地域版圖的擴展,歷史名跡得到了普遍的確認,也為詩人題寫名勝創造了廣闊的空間。眾多名作中,有兩篇作品尤其受到矚目,一個是“詩仙”李白為數不多的七言律詩之一《登金陵鳳凰臺》,另一個是崔顥的代表作《黃鶴樓》。熟悉這兩首詩的讀者不難發現,它們不僅同為懷古抒情詩,而且在結構上也有不少相似之處——《登金陵鳳凰臺》僅在開頭十四個字中就用了三個“鳳”字,勾勒出鳳凰臺昔日的恢弘,而《黃鶴樓》的前兩句亦重複了三遍“黃鶴”,將飛鳥的去留與古蹟的興衰相連。

事實上,將這兩首詩並置解讀並非毫無道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教授商偉在日前出版的《題寫名勝》一書中指出,李白創作《登金陵鳳凰臺》正是為了在詩藝上與崔顥的《黃鶴樓》爭勝。據史料記載,李白與崔顥年齡相仿,詩風頗有相近之處,二人又均在詩壇上享有盛譽。崔顥的《黃鶴樓》問世後收穫好評,求勝心強的李白自然想要一較高下,更何況,兩人曾在同一時期入京為官,不乏相見和結識的機會。可以肯定的是,李白一定對崔顥其人其詩有所耳聞,在他留存下來的詩作中,不只一首有意挪用或模仿了《黃鶴樓》的篇章結構。

通過文本細讀,商偉道明瞭李白與崔顥之間的競技關係。他特別強調,儘管李白有意地回應《黃鶴樓》的母題和句式,但《登金陵鳳凰臺》卻並非拙劣的仿作,而是李白以自身高超的修辭技藝對原詩進行變奏、改寫,最終完成了一場成功的超越。值得一提的是,名勝之所以成為名勝,很大程度上正源於詩人們的唱和應答和反覆題詠。在這一過程中,詩人以詩篇奠定名勝的地位,同時反過來因題寫名勝而聞名詩壇。

《登金陵鳳凰臺》:李白與崔顥的競技

文 | 商偉

首先來讀一下李白(701—762)的《登金陵鳳凰臺》這首詩: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關於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有不同的說法。通常認為是作於李白的晚年,即761 年,也就是他過世的前一年。那時安史之亂尚未平息,政局依舊動盪。所以最後一聯的浮雲蔽日,長安不見,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不只是一個眼前看到的風景,還是一個隱喻,暗含了對時局的憂慮,也表達了故國長安之思。另一個說法是這首詩寫於李白744 年遭讒言,被賜金還山之後,具體的寫作時間大致是747 年。在這個語境裡,浮雲蔽日的政治寓意,也不難理解,甚至更為恰當,因為它出自漢代陸賈的《新語》:“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看起來還是747 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李白最早一次遊金陵,是725 年至726 年。747 年之後的三年,他基本上就在這一帶逗留,也留下了不少詩篇。除了這首之外,還有一首寫到了金陵鳳凰臺,題目是《金陵鳳凰臺置酒》,作於748 年前後。

我這裡所關心的,是這座鳳凰臺與詩歌題寫的關係。

從題材來看,這首詩屬於“登臨”“遊覽”類。《千載佳句》捲上作《題鳳台亭子》。因為是登覽名勝,自然包含了“題詠”之意。是否題寫在了鳳凰臺上?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無法求證。題目上的這座金陵鳳凰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所在?又是如何得名的呢?

最早的相關記載見於《宋書·符瑞志》中篇,講的是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四年(437)三月,有二鳥集於秣陵民王園中李樹上,看上去十分奇異,大如孔雀,文采五色,於是被指認為鳳凰。我們知道鳳凰本無其物,但因為表示祥瑞,揚州刺史彭城王義康聞之大喜,就上報給了朝廷。結果呢?“改鳥所集永昌裡曰鳳凰裡”,鳳凰之名,由此而來。但文中說的是“鳳凰裡”,並無一字提到鳳凰臺。

诗人竞技与名胜题写: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谈起 | 一诗一会

事實上,在李白之前,似乎沒有看到題寫鳳凰臺的詩作。或許有過,但沒有流傳下來,也沒有產生什麼影響。南宋的一位文人林希逸甚至說:“鳳凰臺著名,以李翰林詩也。”他強調的是,鳳凰臺之所以成名,正是因為李白的題詩,而不是相反。這句話當然也可以做更寬泛的理解,借用清人趙翼(1727—1814)評論崔顥《黃鶴樓》的話來說,正是“樓真千尺回,地以一詩傳”。這就把我們引到了這裡討論的題目上,那就是“題寫名勝”。至少可以說,名勝因為詩歌題寫而成其為名勝。詩歌參與創造了名勝,也包括名勝周圍地點和建築的命名,後面還會讀到其他的例子,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李白也因為這首《登金陵鳳凰臺》詩,而在這一名勝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以這樣的方式一勞永逸地佔領了金陵的鳳凰臺,獲得了對它的永久性的擁有權。後來的詩人寫到鳳凰臺,都不得不直接或間接地提到李白的這篇詩作,並向他致敬。

回過頭來看這首詩,也不難發現它所關注的核心,正在於名與物,或名與實的關係。體現在詩人的視覺觀照當中,就變成了見與不見、有與空、今與昔之間的一系列對照。這裡有鳳凰臺,但鳳凰早就消失在詩人的視野之外,變成了一段歷史傳說。所以,名與實不能共存,二者失去了統一性。在這首詩裡,浮雲蔽日,三山半落;花草掩埋了幽徑,從前的衣冠人物早已變成了土丘。遮蔽掩蓋,還有因為時代變遷而導致名實不符——這是詩中重複出現的兩個母題。李白在“花草”前面加上了“吳宮”,把自然現象定義為歷史現象;它變成了一個專用名詞,專屬於那個朝代。但是在這裡,歷史與自然發生了奇異的對換,名實之間也無法達成一致:正像晉代的衣冠變成了今日的土丘,變成了自然景物的一部分,這裡的花草也早已看不出三國時期吳國宮廷的繁華風流,被它掩埋的宮廷花園,甚至連路徑都無從辨認了,名存而實亡。

類似的情形,同樣見於鳳凰臺自身。所謂“鳳去臺空江自流”,“臺”固然還在那裡,但卻“空”有其名。“臺空”並不是臺上真的空無一物,而是說鳳凰臺所指稱的鳳凰早就離開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因此,鳳凰臺這一稱謂就失去了它的所指而被抽空了內容。“鳳凰臺上鳳凰遊”,原是一次性的久遠事件,無法重複,也不可逆轉。稱之為鳳凰臺,就跟“吳宮花草”一樣,只是見證了時間的流逝與人世的代謝。在這裡,命名既是對過去事件的一次紀念,也是對當下闕失的一個補償。

在《登金陵鳳凰臺》中,唯有長江之水,看上去從來如此,時間對它不起作用。但長江之水也在不停地流動,並非亙古不變。李白真正想說的是,長江的流水對周圍的世界,無論是朝代的陵替,還是自然界的變遷,都熟視無睹,似不關心。“鳳去臺空江自流”的這個“自”字,點出了江水的無動於衷或渾然不覺。它向來如此,也終將如此。鳳凰來也好,去也罷,都與它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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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大家馬上就會想到崔顥的《黃鶴樓》,並且把它們對照起來讀。李白憑著一篇《登金陵鳳凰臺》佔據了鳳凰臺這一處名勝,或者說,創造了這一處名勝。但是同崔顥題寫黃鶴樓相比,李白卻是後來者、遲到者。他的《登金陵鳳凰臺》是對《黃鶴樓》的模仿,以下就是《黃鶴樓》詩後世通行的一個版本: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約704—754)的這首詩大致作於開元十一年(723)及第前後,一說作於晚年,但因為收錄在截止於天寶三載(744)的《國秀集》中,其早於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自是毋庸置辯的。坐落在今天武昌長江岸邊的黃鶴樓,最初究竟是如何得名的,歷來眾說紛紜。據梁蕭子顯所撰《南齊書》的《州郡志下·郢州》記載:“夏口城據黃鵠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鵠過此上也。”南朝宋鮑照曾作《登黃鵠磯》,但並沒有提到黃鶴。南宋張栻(1133—1180)曾撰《黃鶴樓說》,認為黃鶴樓因黃鵠磯而得名,“鵠”字轉音為“鶴”,故此後世稱黃鶴樓。另一說以唐人閻伯瑾於765 年所寫的《黃鶴樓記》為代表,文中援引《圖經》曰:“費禕登仙嘗駕黃鶴返憩於此,遂以名樓。”但崔顥詩中明言“黃鶴一去不復返”,與費禕駕黃鶴返憩此樓的說法,也不盡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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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相似,崔顥的這首《黃鶴樓》也正是在名與實、見與不見之間展開的,尤其是開頭的兩聯凸顯了當下“此地空餘黃鶴樓”和“白雲千載空悠悠”的“空”的狀態。一個“空”字重複使用了兩次,後一次寫昔人乘黃鶴而去,唯見白雲留下一片空白,彷彿千載不變,綿延至今;前一次寫黃鶴樓一旦失去了黃鶴,便徒有其名。這兩個“空”字,都暗示著闕失,目中所見,唯有黃鶴樓被黃鶴遺留在身後,永遠見證它的離去和缺席。而眼前的白雲跨越時空,綿延今古,也反襯出名與物、當下與過去之間難以克服的距離。

這一模式到《黃鶴樓》的尾聯獲得了新的演繹,並且被賦予了濃郁的鄉愁:“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一次闕失的是鄉關:鄉關已不復可見,自己在煙波浩渺的江上,茫無目的地漫遊漂泊,何日才能返回故土呢?返鄉歸家的遙遠嚮往與欲歸而不能的內心迷茫,在這裡似乎來得有些突然;與昔人乘鶴的無牽無掛和一去不返,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仙人與黃鶴,飄飄何所似?他們就像白雲那樣,悠然而去,何等灑脫!他們不知所終,無復依傍,亦無身名之累——無論什麼稱謂,他們都不在乎,拿他們的名字去命名樓臺亭閣,就更與他們無關了。因此,一方面是駕鶴昇仙而去,另一方面是滯留徘徊思歸,標誌著人生的兩個相反的去向。而藉助日暮煙波中的回望,我們也彷彿可以從前面“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一聯中,窺見詩人無所依託的孤獨身影了。

然而細讀文本,我們又不難發現,這“日暮鄉關”一聯實際上正是從“黃鶴一去不復返”一句引出來的。對“昔人”與“黃鶴”來說,並不存在一個“鄉關”的概念,因此離去後便不再回返。但就此時此地的詩人而言,離去之後,自然提出了一個何時復返的問題,而復返的歸宿正是“鄉關”。在這裡,詩歌中“見”與“不見”的母題再度出現。只是這一次,鄉關替代了黃鶴,在日暮時分的“煙波江上”已不復可見了。

《黃鶴樓》一詩的尾聯將當下定格在“煙波江上”的“日暮”瞬間,也大有深意。“日暮”時分正是“雞棲於塒”“羊牛下來”的“日之夕矣”,《詩經》中的《君子于役》有“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的思歸之嘆。因此,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中,“日暮”與“鄉關”是相互關聯的意象。而它們同時出現在這首登樓詩的結尾,又恰好上承王粲(177—217)《登樓賦》以來登樓望鄉的故土之思的脈絡:一方面憑欄遠眺,舊鄉阻絕,“憑軒檻而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另一方面白日西沉,煙波浩渺,卻形單影隻,託身無所,“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把這兩個方面整合進“登樓”的場景,不僅改變了《黃鶴樓》的趣旨,而且將全詩的主題昇華為人生歸宿的永恆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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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中營造的氛圍和內在的情感氣質來看,《登金陵鳳凰臺》與《黃鶴樓》相比,都有明顯的差別。李白沒有接著發揮《黃鶴樓》的日暮鄉愁和人生歸宿的主題,而是把長安變成了嚮往的所在,以浮雲蔽日的象喻改寫日暮思鄉的聯想,從而暗示了對政治與時局的關切和隱憂。這與詩的第二聯“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引入人世變遷與朝代陵替的歷史維度,也是前後一貫的。

需要指出的是,李白在《登金陵鳳凰臺》中對崔顥《黃鶴樓》所做的這些改變無論多麼顯而易見,卻又都是替換性的,也就是在一個現成的模板中,對其中的一些意象做了延伸性的替代——“白雲”變成了“浮雲”,“長安”替代了“鄉關”,更不用說在“黃鶴”的位置上我們看到了“鳳凰”。同樣不難看到的是,李白也在有意回應《黃鶴樓》的母題和句式:他像崔顥那樣,在名實、有無,以及見與不見之間,大做文章。而從“黃鶴”到“鳳凰”,名稱雖然變了,詩歌語言的基本模式卻仍在重複,就連《黃鶴樓》的韻腳也保留不變。這是一個更深層的聯繫,也就是文本上的聯繫。本來,崔顥選擇了“侯”韻,是為了照應標題上的“樓”字,當時的“登樓”詩都往往如此。可李白寫的是鳳凰臺,與任何一座樓都無關,卻偏要勉強牽合《黃鶴樓》的韻腳,豈非多此一舉?但這恰好是李白的用意所在。

的確,儘管《登金陵鳳凰臺》用鳳凰替換了黃鶴,但卻搬用了《黃鶴樓》的韻腳和句式結構——名實之別不只構成了這兩首詩的共同主題,也在《登金陵鳳凰臺》的寫作實踐中,獲得了一次新的演繹。但李白不僅僅在模仿崔顥,還要與他競爭。所以,他沒有亦步亦趨地去複製原作的格式,而是對它加以變奏和改寫,彷彿是為了證明,即便是同一個寫法,他也能有所改進,甚至可以把原作比下去。《黃鶴樓》曰:“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這頭兩聯中,三次重複黃鶴,已堪稱絕唱。李白寫的是同樣的意思,但只用了一聯兩句就做到了。他首先把主語位置上的“昔人”給取消掉了。鳳凰原本逍遙自在,無論來去,皆與人無關。這樣便有了“鳳凰臺上鳳凰遊”這一句。第二句的“鳳去臺空江自流”,等於是《黃鶴樓》的頭兩聯四句疊加在一起,壓縮改寫成一句。但壓縮歸壓縮,卻一點兒不妨礙李白在這一聯的兩句中,連續重複了三遍“鳳凰”(包括一次簡稱為“鳳”)。這是一個競技鬥巧的高難度動作,但聽上去卻如此輕鬆,彷彿脫口而出,得來全不費工夫。令人在錯愕之餘,不由得擊掌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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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一書第一章,較原文有刪減,經出版社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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