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陳丹青1953年生於上海,知識分子,藝術家

陳丹青:你們幾位為什麼要找我談“水墨”話題?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武藝 不空成就佛 66.5×44cm

武藝:我們感覺您對“水墨”有個人獨到的看法,所以想找您談談這個話題。

陳丹青:我一筆水墨也不會畫。我對著董其昌畫冊“寫生”,但那是油畫。你們幾位畫得很輕鬆、很隨意,造型能力強。我以前不知道劉慶和的作品尺寸,在雙年展看見了,這麼大!很難的,可是你畫起來像玩兒似的。

田黎明的畫我比較早看見,很淡的墨,講詩意。李津該算彩墨吧?大量日常生活細節都能擱進畫裡去,還有女人和他本人。

去年我在今日美術館書店買了一本武藝的畫冊。我很想也來那樣畫畫,沒負擔,很開心。我畫畫太嚴肅。你們和江蘇畫院那幾位都畫得很開心,能力又強。學你們的人肯定很多,中國是畫出一個路子就一幫人學,但總不如,學不像。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武藝 春系列

我的問題是,為什麼你們心甘情願把自己想成“水墨畫家”呢?

如果你們在德國,可能被稱作新表現主義畫家,在意大利,可能被稱作“新繪畫”。這些歐洲當代畫家和你們有點相似:造型很自由,畫法很率性,既不很現代,也不很傳統。畫面有敘述性,甚至有點可以解讀的“故事”。可是在中國,這樣畫就給框定在“國畫”呀、“水墨”呀這些話題裡,不好往下說。

其實你們和方力鈞、嶽敏君他們在做同樣的事情。他們固然有不少符號,但全部來自當代生活,主題是活的,但你們畫同樣的主題,立刻給塞到國畫、水墨之類話題,昏天黑地談,我看不到講出什麼道理。你們這樣畫是因為這類討論嗎?你們的影響來源,我看是大範圍的當代藝術。你們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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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和 對話

劉慶和:這是一個藉口。當代藝術已經很“熱鬧”了,如果不堅持水墨,反倒有站在此山望彼山高的感覺。但是,我們考慮的並沒有單純侷限於水墨,實際上也是與當代緊密相關的問題。當代不知不覺中,就成了現在的當代樣子。水墨本不是被動從屬的位置,是水墨群體的無意識和對當代文化麻木的狀態所形成的水墨劣勢。

陳丹青:水墨和傳統其實是兩個概念,比如說你們想做水墨實驗,重要的不是水墨,而是“實驗”。問題是這種實驗跟西方的“實驗藝術”是什麼關係?“八五”運動後,很多人用水墨工具表達所謂“觀念”,谷文達最早,我記得還有人把真實的桌椅做裝置,全部包裹有墨跡的宣紙,觀念是西方的。

另一路國畫家走很傳統的路子,我認識像清華美院張仃的學生邱挺,還有大批這樣的水墨畫家,也不能叫做復古派,但他們試圖跨越革命國畫傳統,回到清以前的道統,至少是他們認為的古典道統。

你們幾位,要我看,第一,是人物畫家;第二,是當代藝術。很簡單。工具雖然是水,是墨,但一件作品那麼多訊息、意圖,僅僅用工具來定義,不覺得奇怪嗎?

當然,圍繞水墨兩個字,各種理論就會圍上來,涉及美學,涉及美術史,等等等等,油畫不會有這問題。我從來沒見過一群西方人談論一組創作,關鍵詞是“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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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和《安琪》

我喜歡水墨畫。我認為全世界最好的繪畫是中國的水墨畫。當然,我指的是古典作品。但西方人物畫傳來後,國畫家就有點“慫”了,開始自卑,好像不如人家。可是我看了大量中國古典人物畫,非常了不起,從顧愷之開始就起點很高。不應該去和西方那個系統比,那樣一比,就用了人家的標準,就會自卑。

徐悲鴻那代人開始國畫革命,把西方素描和造型系統引入國畫,改造國畫,的確使水墨人物畫有了新意,但中國人自己畫人物的一整套美學、技法,逐漸失落了。1949年後,國畫也好油畫也好,人物畫變成革命畫,國畫革命變成革命國畫……國畫的內在規律被破壞了。今天回過頭看,國畫革命的那些人物畫,還是比不過古人。你們認為比得過嗎?比顧愷之好?比武宗元好?比李公鱗好?我看比不過,遠遠比不過。

但問題是古人那套,畫古人好,畫今人不好辦:你怎麼用古人那套畫西裝?畫時裝?畫小汽車?西方人也有同樣的問題:文藝復興畫耶穌那一套辦法,怎麼畫現在的西方人?所以西方油畫也一路在變。世道變了,繪畫一定跟著變。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劉慶和 面 40cm×40cm 2009 紙本水墨

國畫革命後,也出過一些了不起的畫家,蔣兆和、黃胄、盧沉等等。五六十年代出過一些天才,但是畫政治內容,政治宣傳。“文革”後,現代主義衝進來,國畫又被衝亂了,無法確認自己的文化身份。到你們這代,決定畫當代生活,畫自己的感受,我認為你們超越瞭解放後的新國畫。

李津你畫你的女人啊,蔬菜啊,魚肉啊,火鍋啊,多活潑,你不用怕當代藝術,不用怕西方,你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李津:我們都被外界貼了水墨的“標籤”。我是從一開始學習水墨就知道學習國畫比學西畫有優勢。從接觸水墨材料,欣賞到國畫原作的機會多,再到師承關係,這些無不證明學習國畫成功的可能性比學習西畫更多一些,更方便一些。我的學習方法不同。我自己腦子裡有很多自然圖式,天津的老先生們則對我有很多傳統國畫的影響。

陳丹青:一提起水墨,就要說到“當代”和“傳統”,這倆詞是一對冤家。我的意思是我們能不能超越這套話語?我定義你們,就是當代人物畫,這個定位明確後,所謂水墨問題反而好談了。

從題材看,從所謂當代性看,你們超越了黃胄、周思聰那一代人,黃胄、周思聰他們超越了明清那一代人。明清畫家在當時也是“當代畫家”,陳洪綬是當時的“前衛”畫家。任伯年在他的年代,也很“前衛”,可是到了共和國,他們就成了古董,過時了。

中國水墨人物畫在明清以後的處境,是不如唐宋。那時人物畫被山水畫壓著,山水畫最雅,最有才華的畫家都畫山水畫,宮廷裡很好的人物畫家畫《乾隆下江南》之類長卷,畫得多好啊,可是不入畫品,不入史。到了解放後,人物畫又被革命內容壓著,畫幾個工人農民,被抬得很高,變成政治正確,山水畫反而是“反動腐朽”的畫。所以從明清到現代,中國水墨人物畫一直被扭曲,找不到端正的位置。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到了我們這一代,像江蘇畫院徐樂樂那批人嘗試“新文人畫”,但他們不是“文人”,他們的聰明才氣是畫“人物畫”,只是不再象革命國畫那樣畫工農兵,而是返回明清,畫才子佳人。北京略晚一步,也有不少人畫這一路。

朱新建是畫“時人”的先驅,日常世俗,短褲衩、小胸罩……表象上看他畫的是情色,但他打開一道門,既告別革命畫,又告別文人畫,直接肯定世俗性情。

到90年代初,你們玩起來了。我不知道評論界怎樣看待你們?為什麼不能像古代那樣用題材分類:人物、花鳥、蟲草……也可以按宋元明清、民國、共和國、改革開放分類。每一個階段都有幾個傑出的畫家。全要用水墨兩個字談,你怎麼談得開?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譬如李津畫你的日常,畫一個性感女人,穿件小花襖,肉乎乎的,和你買菜做飯睡覺——過去幾十年沒人這麼畫過。古代是有這傳統的,不入廟堂,不入文人畫家的眼,可是春宮畫去掉性交,其他細節豐富活潑,很日常,江南許多水印版畫有這類傳統。解放後這一路斷掉了,於是畫工農兵。其實你現在畫的才叫真正的“人民”——畫我家、我老婆、我愛人、我兒子……凡是古老的畫種,只有找到新的、沒畫過的素材,它的語言就可能創新。

武藝的西畫類似野獸派一路。你把國畫順到油畫裡,又把油畫順到國畫裡,是“兩棲動物”。

我一直留心看當代藝術。評論家怎樣評價你們?你們有沒有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多數評論家不太會看畫,也對繪畫沒多少真實的興趣。劉慶和你被選上雙年展,恐怕是為了搭配,裝置有了、現代雕塑也有,再配個弄水墨的——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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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和:那次雙年展的主題是都市營造,外界一直把我視為都市題材的畫家,所以就把我歸為這個主題之下了,可能總得歸類吧。

陳丹青:當初新國畫的目的是畫現實生活。江豐反對舊國畫,他說為什麼不畫人物畫?不畫現實生活?這句話沒錯,但當時提倡畫現實生活,弄到後來其實是要你畫革命宣傳。80年代後國畫界半自覺平反了這件事,和民國接觸上了。

民國時期,徐悲鴻提倡的也是畫現實生活,畫新生活,畫新人。那是五四陳獨秀一派的主張。80年代,新生活,新人,真的進入畫面。此前像李津的短褲衩、小妞是進不了國畫的。

黎明的畫不太一樣。你畫裡的人是沒有文化屬性的,抹去身份的,你的水墨畫和他們幾位不一樣。

田黎明:我想人物畫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它傳承中國文化的時候,是借題發揮的,它借用某個人物,但它反映的並不是這個人物的本身,而是反映人物背後的一個空間的問題。比如說畫女孩,鄉村女孩,反映中國文化裡面強調的“自然”,或者說人在自然當中的一種恬淡的心情。我覺得中國畫具有意象的特徵。在人物畫裡面,傳統文化非常寬大,而當代文化中,都市文化也是非常重要的,那麼都市文化跟傳統文化如何銜接、怎麼轉型,這是我們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這裡面涉及到文化空間、人文空間,例如人在生活中的態度,人在自然中的態度,人與人之間關係等等,這些前人已經都界定得非常完美、完善了。

但是在現在改變了,有很多東西是錯位的,比如劉慶和、李津、武藝畫都市人物,我個人覺得,有時候他們的畫有種錯位的感覺。我也想找到跟傳統文化空間有接近和銜接的地方。當代畫家困惑就在於,筆墨的問題放到了都市文化解構裡面的時候,筆墨本身需要有一個轉型的方式,如何能夠讓人物畫裡具有當代性意味,有當代人所感覺到的生存的狀態,同時也能夠包容傳統,這兩者在協調的時候會出現矛盾。

比如說人物畫的造型問題,它受西方的文化的影響,但是造型裡面,又涉及到水墨和中國畫,再深入就涉及到文化問題。於是造型就要跟文化相連。如果光是用西方的造型,必然缺少了中國文化的理念,那麼造型也會出現問題。這是我們現在在教學、創作當中都遇到的矛盾課題。同時也必須用中國文化的思維方式與藝術規律來化解這些矛盾。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陳丹青: 女共青團員

陳丹青:你覺得有矛盾嗎?

武藝:畫畫是個很自然的事,我自己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

李津:現在好多藝術家對題材用的心思非常多。對我自己來說,畫什麼都沒區別。我眼裡的菜和人體很接近,她們都具有色香味,是鮮活的、生動的,實際上是一體的。題材只是一個方面,最後給觀者看的還是你的熱情、繪畫表現方式以及你所傳達的性情和背後的文化積澱。咱們四個人背後積澱的東西都不太一樣,雖然都處於同一時代,但是感興趣的東西卻大相徑庭,表達各自的世界觀、人生觀,各自的理念。既然是畫人物畫,當然還是在人物上花的心思要多一點,我們沒把“人”作為一個純粹的主題,這一點可能還是和西畫中的人物畫存在一點區別。

陳丹青:因為你找到了題材,所以你可以不在乎題材。如果限制你題材,你怎麼辦?

李津:這是新課題,要真是好好限制的話,可能又進步一塊。

陳丹青:在四個人裡面,李津畫裡面煙火氣最重,全是人間事。你有一點點像劉小東,劉小東什麼都畫:衛生紙、菸灰缸、耐克鞋……以前這些都不入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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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津

李津:我畫的全是身邊的東西。

陳丹青:你們策劃的展覽叫什麼名字?

武藝:“四門陣”。

陳丹青:我看你們好像還是喜歡談水墨問題。

劉慶和:是啊,大家早已習慣了談論水墨要在一道牆裡談才安全似的,並且基本是在說教。在教學上,先生們的說教是強調從傳統的路上走而不在意是否走出來。至於走到哪裡,無所謂啦,反正路遠著呢。而對學生來講,選擇學習方式的機會幾乎沒有,我們基本上是按照統一的配餐學習,教學大綱就跟這個菜系的菜譜似的,釘在牆上與考勤值日表放在一起,用來主持學術和維護正常的教學秩序。我在教學上基本是即興而發,這是在瞭解學生個性的基礎上有針對地教學,所以我也報不出什麼重大科研項目選題日後好混個什麼獎。

陳丹青:你的風格很鮮明瞭,一眼就看得出來。

劉慶和:實際上我心裡是厭煩學生的作品像我的風格的,我所講的所謂個性化教學並非要求學生像我的畫風,而是在強調學習的空間和怎樣利用這有限的空間。但有時也是不安,比如學生特別學你的風格面貌時,就會失去他自我的感受,把畫裡的弱點給放大出來了。

陳丹青:這沒辦法。我回國看到有人學我畫西藏,我很沮喪。現在沒有看到你們展出的畫,都是新的嗎?只有你們四個人參加?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武藝

武藝:這個展覽除了我們四個人以外,還有20個左右的年輕一些的學生,所以成為一個“四門陣”。這個展覽的名字是範迪安先生提出的。

陳丹青:他們是你們的學生?還是社會上學你們的?

武藝:有些是有師承關係的,也有的不是師生關係。大家都是畫人物畫的,多少年來比較關注於當代。

陳丹青:你們的繪畫完全是90年代的,新的,都有自己一套辦法,很成熟了。我覺得你們是非常好的人物畫家,當代畫家。再過一兩百年看你們的畫,可能會顯得比現在好。可是再過一兩百年看現在的山水,別說跟宋人、元人比,跟明人、清人比,不過是複製,就像慶和說的,根本看不出是誰畫的,一個套路。

80年代後,人物畫家的造型工夫大有進步,你們幾位,還有劉小東,可以說是中央美院教學的正果。現在學生不會太花心思錘鍊人物畫,畫人物很難的,再過10年20年,人物畫可能會越來越少,變成稀缺品種。

劉慶和:是的,人物畫的造型問題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解決。作品形成更需要必較綜合的素質來支持,這一點確實與其它畫種有所不同。據說有的美院油畫系大二的學生都已經與畫廊簽約了,榜樣的力量無窮啊。

曾經有人議論怎麼看待70年後水墨畫家,我個人的感覺是從整體來看,在追求上還是有著本質的不同。因為有許多方面的問題在他們之前已經遇到了,或者說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敏感性。他們在總體上具備把握畫面的能力,畫面裡流露較多的是形象感和語言符號等。我有這種感受,這個時期的藝術家如果要想在同時代裡產生超越,反而更要回歸到傳統中去,而不是繼續面對中西方文化的接觸。因為,就水墨的發展而言,文化圖式的碰撞如今已不是最前沿了。但他們身上具備了我們這代人缺少的東西,就是不再盲從地聽任而更相信自己。這一點比起再早一些的人要明白多了。

李津:實際上挺有壓力。要想對得起冠給我們的詞兒,一定是要受累的。陳老師認為理想的當代中國畫應該是什麼樣的?

陳丹青:很簡單:黃賓虹過時了,林風眠過時了,李可染過時了,張大千毫無疑問的過時了,徐悲鴻的國畫也過時了——所謂過時,不是說他們畫得不好,而是他們成為歷史。他們的那種好,那種境界,不再能夠回答今天的實踐,就像他們當年看破了歷史,認為元人清人的那一套,不能回答民國時期的實踐。

反而蔣兆和我以為不過時,我不認為他是個水墨畫家,他是個偉大的素描家,是個偉大的現實主義人物畫家。《流民圖》不是國畫,也不應該說它是什麼畫,它就是一件偉大的作品。

還有,齊白石沒過時,經過一長段歷史,我甚至覺得明人、清人到現在還沒有過時。我在國外看多了畢加索等等現代主義,覺得他過時了,可是反回去看早期文藝復興,反而沒過時。越看越好。

90年代和21世紀,應該出現新的人物畫。但是這樣的人物畫出現時,被放到“水墨”話題上,這兩個字能說清楚什麼問題嗎?所以我寧可用中性的詞,就是:你們是人物畫家。

劉小東的貢獻是:如果你要看當代中國,你去看他的畫。

武藝跟你們三個都不太一樣,畫得特別放鬆,照美術史的路數,屬於野獸派一路,輕盈瀟灑,熱愛生活。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戴紅頭巾的男子

武藝:我現在擔心,我萬一不熱愛生活,以後怎麼辦。

陳丹青:我喜歡武藝的圖式。理論界劃分得太清楚了,其實畫畫很具體,就是要找到圖式。你們的作品裡有很多“二戰”後西方大美學供給中國的新圖式。後現代藝術,或者說當代藝術,在語言上沒什麼好追求的,各種語言都早就有了,能夠週轉翻新的就剩圖式。你找到一個圖式,你就成功了。方力鈞、嶽敏君他們,無非各自找到一個圖式,然後將自己的幾個符號放進圖式裡玩,或者是光頭,或者是笑臉,但油畫跟國畫區別在哪裡?油畫它太“正式”,它的源頭是宗教,最早是給教堂、宮廷、貴族畫的,到了現代,你畫得再調皮、再開玩笑、再反諷,油畫還是總有一種“正式感”,它要進博物館。可是水墨畫的淵源是文人,是中國文化私人教養的競賽,閒情逸致,是戲筆,這一路西方沒有。現代有了幾位,譬如馬蒂斯,他畫《金魚》,畫女人,畫靜物風景,從來不畫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之類大創作。但他是大畫家。意大利莫蘭迪也是小題材小油畫中的大師。

中國畫追求雅趣、閒情,好幾百年曆史。解放後被中斷,改革開放後,新文人畫就是想接續這個斷層,南京打頭,然後慢慢來到比方的天津、北京,這一路傳統又復活了,復活以後越畫越大,像劉慶和的畫簡直大得驚人。董其昌時代不談水墨,你看老董哪句畫談水墨筆墨?宋人更不談,“筆墨”被後人弄成一個牛逼,現在成了非常崇高的詞,好像可以涵蓋所有學術問題,我以為這是個偽問題。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李津:每個畫家個人對筆墨都有自己的認識,董其昌也有對筆墨的認識“陰陽向背十分善變”,非常具體。

陳丹青:他講的是“熟外熟”,還講了“熟外生”,這才是要害。要是我對你們倆(李津、劉慶和)提意見的話,就是畫得有點太熟了。我也很能畫,可是我長期不畫速寫,不敢畫,一畫就會漂亮、準確、太熟,太油了,沒味道了。劉小東的厲害是他那麼熟,可是效果還是很“生”,生氣勃勃,而且經常有畫錯的地方。可是我又喜歡“熟”,喜歡精煉的技巧。現在學生都不太會畫畫,真的很“生”,我也不喜歡。

李津:所以這又有矛盾。畫國畫還必須得熟,不熟的話這種功夫怎麼來的,怎麼練的?別人也會提出質疑的。

陳丹青:這就叫做“能品”。“能品”從前是帶貶義的,如果評價你的作品屬於“能品”,是委婉的批評。但是我對近十幾年中國所有繪畫有個希望,就是多出“能品”,“能品”很少見的。任伯年就是“能品”大師,件件都是“能品”。你們的底線已經是“能品”。

但“能品”的反面就是一個問題——熟。畫一旦熟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油”。“熟”和“油”本身有快感,很好看,我自己清楚這種感受,所以很敏感。我的畫大致屬於“能品”,在速寫裡就油了,所以我停下來。不過油畫達到“熟”還不太容易,“能品”很難的。

我看過李津的一個長卷,非常活潑。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李津:我畫長的沒問題,畫寬就不容易。長卷確實有一個對款式的駕馭能力。在當代藝術裡,尺寸其實也是一個潛在的語言,它能帶給觀者視覺衝擊力。畫家選擇繪畫的尺幅是因人而異的。我覺得劉慶和他畫那麼大的畫就是一個貢獻,對尺寸有一種佔有慾,對自己有這種要求,也是一種力量。水墨宣紙作品,畫大了究竟有沒有意義?“八五思潮”的時候,古文達做的作品,就是把一個字用水墨衝一下,其實在當時他真正的震撼和意義,是對空間的佔有。《西藏組畫》畫得不大,絕對不因為尺寸令它失去什麼。

我畫過二十幾米的畫,我也能畫一百米,即使無限制延長也都沒問題,因為它屬於一套規律。

陳丹青:展覽的時候也是那麼長的給人看嗎?還是一段一段看?

李津:我在西雅圖搞過一個各展,當時西雅圖展覽方給我做了一個18米長的桌子。因為我畫的都是菜,然後旁邊都擺著凳子,大家坐在那不是吃飯是看畫。策展人是把這個事當行為藝術玩。我後來又想,那個展覽真正的創作是那個策展人,我自己只是做一個材料被他選中而已。我還是覺得這個尺寸是個問題,也不是個問題。中國的藝術家真正的沉重真不在於幹某件事兒上,那種沉重實際上是內心的一種沉重。

陳丹青:你們幾個人有沒有這種沉重?

李津:他們保證都有。我們其實特別想的就是那麼自由自在的畫畫。是不是就得畫得累,才能造就出來人呢?

陳丹青:當代山水畫我看得累,你們的畫看著不累,很開心。

劉慶和:前一段有人提出了“高原停頓”這個詞。意思是整個水墨畫到了所認為的高度之後停滯不前了,這是一個好的提醒也是一種擔憂。高處是指怎樣的高處,如果是沿著古人的思路繼續走的話,那高度已經過去了。繼續走是我們每個人都想的,也是一種責任。關於畫面我覺得不是大小的問題。多少年來大家研究甚至爭論的就是水墨技巧上的問題,也能形成學術上的彼此根本對立,實際是一回事。與空間對話可能就不被考慮了,也考慮不起。這是當代藝術所遭遇的問題,重要的是大而不空,通過駕馭和掌控達到與空間的對話,實際上也是一種藝術中的行為,它與把手卷展在眼前欣賞是不同的兩個概念。

陳丹青:這是實踐經驗的問題。這些年的趨勢,畫家越來越沒話語權,批評家話語權又太大了,而理論家的話語都多數是空的,沒有多少內容,這是困境。

水墨畫本身不是困境,目前的話語空間、市場和體制,是真的困擾。但是回到繪畫,我覺得你們都做得很好,可能正因為外界的困擾,你們才會珍惜玩味自己的話語,尋找快樂。今天私下談談水墨,很快樂,但一到研討會,一上雜誌,就變得很嚴重。

好的理論家,有的,但整體上,理論家沒有為畫家做出什麼。我很少讀到一篇好文章,令人豁然開朗。你們說是不是?

劉慶和:我是已經習慣了看著評論家把那麼多的讚美往一個人頭上砸,直至把這個人砸暈了找不著北為止,這分明是有仇啊,畫家自己還美呢。寫我的文章也沒有好評如潮啊,於是我就這樣覺得,無所謂的作品才會無所謂地隨便說好,反之,對待嚴肅認真的作品也就自然地矜持講話了。不經意發現,我們所做的事都可以用公式來概括。比如,拿出作品——圈場子——理論大腕定位——雜誌版面最後一片吃吃喝喝等等。成功了。而我們越來越關注的是作品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田黎明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田黎明

田黎明:我覺得一個時代都應該有其特點,都應該有時代的經典作品出現,並載入畫史,綜觀起來又非常清晰。

陳先生造型感覺好,畫得特別有味道、有感覺,西藏組圖的生活化,藝術感,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精神。在當代有很多人達不到了,包括我們現在都做不到這個感覺。陳先生您畫的素描知青時期的作品,透出一種時代樸素的美感。

蔣兆和先生50年代的人物寫生,每一幅都不一樣。也是經過了寫生,蔣先生這些寫生卻不同於《流民圖》,它們都有著很微妙的變化,完全是從生活中觀察得來的。他有著很深厚的體驗,因為他之所以每一個頭像畫得這麼細微,能夠感動你的時候,他的形式已經包含在其中了。形式、內容、跟那個時代、文化背景、傳統筆墨結合得非常好。

盧沉先生、周思聰先生,在他們的寫生裡面,都集成了蔣兆和先生這樣的文脈,畫得既大氣,又精微,它們也有時代特點,非常耐看、又很紮實,表現的時代形象感,我們都做不到這種感覺。

這個時代的經濟發展,社會結構的變化,人們常常顯得很浮躁,這些因素對沃爾雅是一個要反省的過程。

回到水墨畫裡,水、墨、毛筆,它需要有一種控制,在控制當中還要有分寸,分寸當中還要有自由,這幾個關係一定要放在傳統大文化裡面去,否則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了。要從西方直接找,是不行的,我們不可能在宣紙上去畫油畫的感覺來……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田黎明

陳丹青:你們幾個人可能在人物畫中回應了一個傳統,這種傳統類似中國的隨筆、散文、小品。這是中國一直有的傳統,就是遊戲的傳統。林風眠當時的貢獻,就是在那個年代肯定遊戲感。當然,他的來源不完全是國畫,他不能算國畫家,他是野獸派和一部分後印象派的傳統,但他接上了中國繪畫的遊戲傳統,包括從中國彩陶吸收了不少手法,有遊戲感。

黎明用墨的那種“淡”,還有李津、武藝的勾線,慶和的大潑墨,在我看來都屬於遊戲感,以前人物畫裡很少見,不這麼玩的,是犯忌諱的,可是你們就這麼用了。像冷梅、羅聘,他們的畫都是遊戲的。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劉慶和作品:《動人》,65cm×55cm,紙本水墨

劉慶和:所謂水墨精神和畫面的延續,實際上更多的是在院校裡面體現出來這種傳承的,這個展覽也是基於這一方面的考慮。我覺得在我們這一年齡段上的人,沒能超越先輩們的水墨寫生,那是高峰。水墨寫生與油畫肖像還不一樣,其包含的內蘊會更多,意象思維、觀察的方式成就了它與眾不同。水墨寫生目前在教學上還佔很大的分量,作為基礎訓練是可以的,但是它能與水墨當代產生什麼聯繫呢?那些範畫只能告訴學生這就叫水墨寫生。水墨在到了當代後,水墨寫生就只是一個方面了,雖然水墨寫生有些滯後,也應該看到當代水墨藝術總體上的進步。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劉慶和

陳丹青:你們超過他們了。我覺得水墨寫生斷送了水墨的性命,除了蔣兆和,因為我不把他當成是畫國畫的。徐悲鴻可能開始了一項錯誤,他認為所有繪畫都要從素描開始學起,這件事情毀了國畫。中國畫是從一根線開始,從一個眼睛開始,從一個局部開始。這在西方繪畫法則看來是錯的,可是那套法則套中國繪畫,也是錯的。拿西方的素描寫生法則叫你用中國毛筆畫素描,毛筆和線條的表現力完蛋了,中國人那種看對象的方式,永遠失落了。

我對中國畫的態度很矛盾。一方面,我其實是用西方“眼”看中國畫,因為我的眼睛已經西化了;另一方面,我又是絕對的傳統主義者,因為傳統會自己糾正我的西化“眼”。中國畫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寫生,照樣把人畫得非常傳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鯨,他畫王時敏還是王鑑,畫他年輕時的肖像,多好啊!還有畫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畫,忘了作者名字,畫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寫生的,尤其不是美術學院那套寫生。就算寫生,繪畫可以有一千種寫生的辦法,絕不僅僅是沙龍學院那一套。臨摹才是對的。我一直想寫一本書,就是不要相信“素描是基礎”這句話。這句話是錯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國的藝術,素描絕對不是基礎。素描只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生髮出來的一種方式,然後延續幾百年,到18世紀變成學院系統,然後傳到蘇聯,再傳到中國——這是災難性的。埃及人、印度人幾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萬物畫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畫素描這件事。


當代中國畫之“水墨”談——陳丹青與四位國畫家的談話

武藝 眷屬之一 66.5×44cm

一定要解開這件事情,不然中國畫沒有前途。中國畫的沒落就從素描教學開始。我非常尊敬徐悲鴻先生,但他要是看到他竭力提倡的素描後來給弄成這樣,他一定很沮喪,就像陳獨秀晚年批判自己早年的思想,他明白自己當年太偏激了。

全面懷疑中國繪畫傳統是錯的,但如今很難校正了。不廢除石膏像寫生,中國畫不會有前途。可是考前班已經變成最龐大的隊伍。

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我當時在紐約聽說國內“新文人畫”起來了,很有興趣:“新文人畫”的稱呼完全是胡扯,但他們的重要貢獻是中斷了“革命國畫”的進程,然後跟清朝以前接軌,而國畫革命的技術關節,就是西式的素描寫生系統。

徐悲鴻開創的“國畫革命”還可忍受,他的確使中國人物畫多了一種可能,但後來的素描訓練幾乎取代了中國畫最可貴的法則。現在一些中年畫家又回到古人,但他們不再畫古人,而是畫今人。國畫革命在他們身上證明是失敗的,我認為是這樣。可是在今天的所謂當代藝術空間,國畫蠻吃虧的。因為它的“定語”只是“國畫”,只是“水墨”——用畫種和工具來定義那麼豐富的創作,我沒在別的國家看到過。你們看到過嗎?

文字整理:鄧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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