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面对杀父仇敌,仓颉之子究竟何去何从?


朱大可:面对杀父仇敌,仓颉之子究竟何去何从?


《字神》节选


根据一部几乎无人知晓的野史《青丘杂记》记载,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夜,青丘国伏羲神庙的废墟里,发生过一次灵异事件。一片刻有“且”字的龟甲被雷电击中,变成一个双瞳和六指的男婴,而肇事者是一只田鼠,它误把龟甲当作鼠穴入口的盖子。


在后来的数百年里,更多细节被逐步披露出来。当年,青丘国王仓颉与妻子妙,受岐舌国王虎仲诱骗,前去参加字造大会,行前将早年创制的“且”字甲片交给妙,希望她能妥善保管。不料妙决定与之同行,结果双双被女巫沮诵囚禁。情急之下,妙只能把刻有“且”字的龟甲,交给岐舌国王子狐正保管。在跟随父王征服青丘国的征战中,狐正把甲片藏进伏羲神庙,指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此地,取回这个意义非凡的物件。


二十年后,被剜去双眼的狐正正在流浪,雨后途经伏羲神庙的废墟,听见群鸟的合唱,又闻到一阵异香,就循声而去,在破水罐、瓦当和神像的碎片之间,发现了躺在龟甲上的婴儿。他看起来是如此的细小,像一只握紧的拳头,蜷缩在宇宙花芯的中央。狐正抱起他来,摸到那不成比例的硕大鸡鸡,哈哈一笑,认出了他的来历,就把他跟龟甲一起藏进衣襟,犹如藏起两件稀世珍宝。从此他成了男婴的守护者。


晚明文人张岱对此评述说,神所操控的命运之轮如此完美,就像一个首尾严密呼应的故事脚本。


狐正无法为男婴提供奶水,于是开始艰难的乞奶历程,向正在哺育的农妇和家畜求取奶汁。小拳头就这样咬着不同物种的奶头茁壮成长,最终成了青丘国的新王。他后来多次对人夸耀说,他有过一万个面目各异的奶妈。


识字是狐正每天都要讲授的课程。到了三岁时节,小拳头已能辨识天下所有的龟文。那些甲骨字温暖而活跃,承载尘世间的诸多秘密,而且向他展示出世界的各种影像。小拳头被告知,每个字都有对应的事物,而这事物是由龟甲字所缔造的。字才是真正的本体。只要掌握字造的真谛,就能拥有发明这个世界的钥匙。


狐正还告诉小拳头说,你来自老鼠收藏的一片龟甲,又是“且”字所化,所以我替你想了一个昵称,叫甲根,那是“龟甲上的小鸡鸡”的意思。小男孩用两个六指勾在一起,露出憨萌的微笑:“‘甲根’最好了,那是天下第一的小鸡。”从此,他让所有人都管他叫“甲根”。


那年狐正领着甲根路过熊镇,恰逢当地的野孩子们在比赛撒尿,甲根溜去凑个热闹,不料他尿得最远,尿线犹如利箭,射中了一丈外走路的孀妇。那女子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场所有孩子都受了惊吓,骂他是怪物,用小石子扔他。甲根脑袋上带着四五个红肿的小包,哭着逃回了狐正的怀抱。他只有三岁,无法理解人性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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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正安慰他说:“他们怕你,是因为你比他们强大。你将让所有人都害怕。”


未来的国王说:“不,我要他们爱我。”


狐正笑了:“那你得先学会爱他们。”


狐正在行乞中逐渐老去,带着青丘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但武功却坚如磐石,可以用藤杖击退任何欺负乞丐的流氓。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他们走过阳光灿烂的集市,衣衫褴褛,表情高贵。


有人正在叫卖成串的鼠干,它们被开膛破肚,用细绳成串地悬挂起来,像蝙蝠那样张着四肢,摆出迎风招展的可笑姿势。甲根为鼠类的命运而感到生气,因为它们是他的动物远亲。他爬上树去,在枝丫间撒尿,去整蛊那些杀鼠的凶手。


摊主以为下雨了,赶紧张开遮雨板遮挡,惹得四周的小贩哈哈大笑。


摊主发现被小乞丐愚弄,不禁勃然大怒,抄起棍子就打,被狐正用藤杖架住。这时来了更多的灭鼠帮成员,眼看双方就要发生恶战,但对方头领认出狐正是岐舌国的王子,吓了老大一跳,赶紧下跪谢罪,被狐正出手阻止,说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只是一名叫花子而已。


甲根事后追问说,这是真的吗?你的国在哪里?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瞎掉?你为什么成为叫花子?为什么会当上我的爸爸?为什么要带我去受那么多苦,又为什么要护着我这没用的小孩?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狐正向只有五岁的未来之王,道出了全部的秘密,并把他在其上诞生的龟甲交给了甲根:“这是孕育你的子宫,也是护身法器,你要妥善加以保存。”甲根接过甲片,沉默良久。


甲片在掌心里无声地叫喊,带着他穿越寂寥的黑暗,犹如疾驰在一个世界的旧梦,各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场景,从他的意识深处扑面而来,仿佛在迎接王子的荣耀归来。他在第二天辰时三刻醒来,长成一名十岁的英俊少年。据《青丘杂记》记载,他毕生经历过三次这种跳蛙式的年龄突变。


少年站在门口,迎着灿烂的阳光和彩虹,面容像月光那样皎洁。他无端地笑着,像一个有思想的傻瓜。


狐正怜惜的手指,慈母般掠过甲根的脸腮:“你变成任何样子,我都不会吃惊,因为你是伟大的颉的孩子。现在,你已经是少年了,我要为你缝制一件新衣。”


狐正的骨针在指尖扎了无数个口子,终于用无数兔子腋下的碎皮,做成一件百衲衣。甲根笑纳了义父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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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又说:“你的鞋都破成这样了,看来我还得给你做一双新鞋。”


甲根缩回他的破鞋,摇摇头说:“不,我们是好朋友,我不想丢掉它们。”


狐正问:“它们叫什么名字呀?”


甲根伸出左脚:“这只鞋先破,穿起来凉嗖嗖的,我叫它‘小风’,”又伸出右脚,“这只鞋帮我打过坏人,还踩死过毒蛇,所以我叫它‘大牙’。”


狐正笑道:“好吧,既然你爱惜旧友,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狐正还告诫未来的国王,邪恶的女巫王沮诵在统治世界,她的爪牙遍布天下,一旦被她发现,他们父子俩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要想复兴青丘国的基业,就必须保守秘密,像乞丐那样活下去,等待某个翻身的契机。


他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麻袋,里面装满了精心加工过的龟甲。他告诉甲根,这是当年他父亲访问岐舌国时被没收的物品,许多年来,他一直随身带着,几次都未能丢弃。现在,它们终于有了一位合适的主人。


甲根肃然起敬,抚摸着乌龟的背甲和腹甲,发现它们光滑、莹白、沉重,隐然闪射出某种不可亵渎的光辉,仿佛是来自天界的重礼。


在狐正的指导下,未来的国王开始练习在龟甲上刻字。他用剑鱼头部尖刺磨成的骨针,先是刻写他那双破鞋子的名字,继而刻写亲人仓颉和妙的名字,接着又去刻写故事里的仇人。骨针划过甲片,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在说出一种锐利的针语。


就在他刻下“沮诵”这个名字时,千里之外的沮诵突然受了感应,她正在王座上小憩,突然觉得有利刃在她身上刻划,每一刀都是无法忍受的剧痛。睁眼一看,肌肤完好无损,但尖锐的疼痛仍在身上爬行,上下左右,深入骨髓。


沮诵意识到有人在对她施行巫术,不由得勃然大怒。她派人叫来皮雍,要他查出刺客的下落。疼痛是短暂的,因为甲根随后就把刻写转向了其他名字。沮诵觉得身上感受好了许多,但她依旧沉浸在疼痛的无穷回响之中。


“我痛死了,我实在太痛了!”她对皮雍哭诉道。


沮诵情知自己有无数个仇敌。当年她利用文字巫术杀死青丘国王仓颉,又杀死王后妙,凭着暗黑字造术成为国王,世称“黑巫女王”。她杀人无数,而那些死者及其亲属都是她的敌人,都有收买巫师害她性命的嫌疑,就像当年她暗算仓颉那样。她心中为此充满难以名状的恐惧。她对皮雍说,我要诛灭刺客和他的九族,我要用一万付活人的肝脏,来抚慰受伤的肌肤。


皮雍告诉沮诵,颉有九个孩子,死了四个,还有五个,分别叫做金仓、木仓、水仓、火仓和土仓。昆吾罩着他们。据说他们越过流沙之地,去了天竺,但也有人说,他们就在附近某处躲着。他耗费了十年之久,仍然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


“我的女王,我已经尽力了。”皮雍亲吻着她神经质般颤抖的指尖。


“滚蛋吧,你这无用的小甜狗。”她的指尖划破皮雍的嘴唇,然后把他一脚踢开。


沮诵为皮雍的手软而感到生气,她决定亲自打造专门追踪猎物的煞兽。她走回自己的秘室,把门锁上,在里面待了九九八十一夜。她用招摇山的祝余草、非山下的蝮虫,羭次山的婴垣之玉,莱山上的多罗罗鸟,柜山的怪兽狸力,浮玉山的怪兽彘,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毒虫和蛇类,慢炖成一锅浓汤,然后把一片太山蜚牛的胛骨投进汤水熬煮,长达三百个时辰之久。沮诵又把胛骨放入丹炉,用文火炼制一百八十个时辰。


当她从当炉膛里取出骨头时,看见它在烛光下变幻出幽蓝、青黑和墨绿的多重光泽,犹如一个来自地狱的恶毒诅咒。沮诵笑了,她知道,那是头等巫骨的标志。


她在那片暗黑胛骨上刻下“穷”和“奇”两个字,刺破手指,滴上九滴自己的宝血,然后把它扔进一个叫做“圣水之渊”的深潭。她的战斗魔兽将在那里孕育,而她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她召来皮雍,打算跟他先饱餐一顿,然后再大战三千个回合。她甚至想跟他生一个男婴。但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个隐秘的欲望。


未来的国王甲根,不知那些跟他相关的事情正在发生。他跟随义父狐正,白昼乞讨,夜晚练习字符的初级刻写,顽性收起了大半。也许因为长大的缘故,他变得沉默起来,好像心思重重。狐正知道,他心里住着生父和生母的幻象,他每天都在召唤那隐秘的希望。狐正对他说,冥府的路途过于遥远,没有任何人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甲根眼里噙满热泪。他说要刻苦研习字造术,用它来改变一切旧世界的规则。狐正笑着说,你会的,你将是新一代的仓颉。但这世界过于险恶,你的小命随时都会被人取走。你眼下要学会的,不是如何改变什么,而是如何让自己活着。


这天深夜,甲根走进一个光线黯淡的梦境,在长满各种奇花异草的园子深处,有位美丽的妇人向他招手,他以为那是母亲,他们开始热烈拥抱,但妇人的身子犹如液体,渗入他的身躯,与他合为一体,并操纵他的双手,用那枚用来刻字的骨针,精确地刺入养父狐正的前额。狐正倒下之际,天地间发出了一声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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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国王被叫声从梦中吓醒,听见嚎叫还在持续,遥远、尖利、凄厉、狂妄,充满威胁,好像来自大地的最深处。所有人都被这叫声惊醒了。狐正脸色苍白,说有大事要发生了。甲根见他额头正中有细小的血痂,不敢问他刚才梦见了什么。


沮诵正在跟皮雍做那好事,也被这嚎叫声惊住了。皮雍听了片刻,说那应该是你的孩子,它终于出生了,这是它的第一声啼哭。沮诵立刻抛下皮雍,狂喜地裸奔到深渊边上。


“圣水之渊”四周出现了奇寒,温度骤然下降,水结成很厚的冰层,沮诵身上挂满冰霜,而她的穷奇就屹立在冰面上,长着一对牛的大角、虎的躯体和条纹,展开一对铜铁般的巨翼,翼的边缘犹如锐利的刀锋,浑身上下长满刺猬般的尖刺,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沮诵喜极而泣。这是她亲手创造的第一个超级煞兽,她站在山坡上,张开双臂,叫春般地喊道:“穷奇,穷奇,穷奇,我的宝贝儿穷奇!”她心中流出了难以抑制的爱意。


穷奇停止了嚎叫,向沮诵跑来,匍匐在她的脚下,像幼犬那样呜呜低鸣,表达对她的臣服。沮诵说:“我的孩子呀,你要替我去找那个刺痛我的坏人,吃掉他们,连同方圆十里的居民全都吃光,一根骨头都不能给我剩下。”她的眼泪刚刚流出,就在脸上变成细小的冰柱。


穷奇长啸一声,山下的冰面上,出现了它的大量分身,形成一支庞大的“穷奇军团”。穷奇再啸一声,转身飞起在半空,分身们也随之飞了起来,重新合并为一个躯体,然后快速离去,不知去向。沮诵欢喜地大叫起来,仿佛达到性爱的高潮。后来她转过身去,看见皮雍就站在背后。他默默地为她披上丝袍,神色黯然,好像大难马上就要临头。


“知道我为什么叫它穷奇吗?我要让它穷尽人世间的所有惊奇。”沮诵望着皮雍,嘴角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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