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谈谭剧

周信芳:谈谭剧

现在人们对于学谭,真是风行一时,我便大胆地来谈谈“谭学”。把我以前看过老谭的戏,胡说一下吧;倘有人对于我的胡说,有所指摘,那倒是抛砖引玉呢!

谭先生,我承认他是赋天才、富经验、真善美、能革新、富有思想的戏剧家,否认他是“专攻一门,刻板的伶人”。记得我那一年才十三岁,在北京广和楼演出的时候,就听说老谭的艺术怎么样高明。《打鼓骂曹》《李陵碑》等戏,一年才演一次。每逢演的曰子,园子门口摆着一面鼓,就是《骂曹》;摆着碑,就是《碰碑》;另外有个小广告,用黄纸一条,二寸宽,一尺长,写着戏名,连人名都不写,就会满座。因为那个时候,各人有各人的专门好戏,谁也不敢唱人家的戏,都恐怕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讥评。就是老谭自己,也有许多能戏,牺牲不演:老生戏唱不过汪桂芬而不演,武老生戏唱不过俞菊笙而不演。他所演的,全是别人所不演的戏,如《琼林宴》《定军山》《战太平》《御碑亭》《战宛城》《空城计》等。他拿他的长处来巧妙运用,显得他文、武、唱、做兼全,这是谭的巧妙处;也就是汪、孙、俞、杨的不及处。我羡慕得了不得,有心去领略领略,但是受时间的限制,在京半年,简直没有看过老谭的戏。


转过年来,又至北京燕喜堂。那一天公事完毕,有人说中和园还没有“打住”(散戏),我就赶到煤市街中和园,场上(台上)是贾洪林的《雪杯圆》。《雪杯圆》下场,上来一个和尚,一个瞎子,原来是《逛灯》。瞎子[倒板]是“未曾下雨先阴天”,忽然加白说老板(指谭)来了没有。和尚说没有来。瞎子说没来,那么我再唱。直唱到和尚说来啦,方才下场。天已晚了,园中漆黑,台上两边有两个人打着两个火把(那时候北京还没有电灯),还不知老谭唱什么戏。因为北京当初的海报(墙上贴的黄纸广告)上,只写吉祥新戏四个字,不贴戏名;有好戏,单飞个签儿(前面说的黄条子)。直等上来了一个,念了两句词儿(说白),才知道是《铁莲花》。我很热烈地盼他“卯上”(卖力),谁知道他轻描淡写,敷衍终场,“挑子”一声,观众星散(北京散戏不用金榜,用挑子一吹而止,挑子就是一种形似号筒的长梗喇叭)。散出来的看客,不但不抱怨,反说老板(指谭)今天不高兴,要不然就是不舒服,要末是起猛啦,明天听吧!可见得观众平曰对他艺术的信仰和祟拜了。这且不说,但是最高兴的我,颇觉失望。


一九一〇年(宣统二年),我由北京动身到烟台去,在天津等船,见街上贴着东天仙的海报子,老谭演《打棍出箱》。我又想起人说老谭“闹府”一场,有一手绝活:一抬腿,一只鞋就会飞到头上去。好奇之心,油然而起,非看这出戏不可,晚上便到英界东天仙看戏。

原来鞋也是用手接的,但是接的不同:左脚飞起,踢鞋过头半尺,鞋头向里,鞋口朝下,左手去接,律着鞋口,用右手背接着鞋底,左手一翻,右手翻掌托鞋底,安置头上、吊毛儿演成老头入被窝。与众不同的,就是不慌迫,有次序,很自然。

第二天,船没有开,又看了一出《李陵碑》。我那个时候,就晓得他唱得好听,大刀耍得好看,哪里能够领悟他独具的功夫呢!

一直到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他登新新舞台,才觉得他的艺术,很值得深切的研究。头天是《空城计》,前半段唱的好处,是人所共知,不必谈它;单说《斩马谡》一场吧:唱戏有音律,说白也有音律,唱有快板慢板,说白自然也要分出急缓来。老谭的《斩马谡》,唱完了四句,上报子,马谡、王平辕门请罪;他很急快地念“升帐”,脸上现出很生气的样子,随归里座(台上桌子外头摆座位叫外座,桌子里头摆座位叫里座)升堂。马谡、王平领兵走的时候,武侯是谆谆嘱咐,诸事小心,临了还是把街亭失了,要不是扶琴退兵,险些儿把老命都送掉。刘备说马谡言过其实,终无大用,武侯不以为然,偏偏这一次应了先主的话,武侯又惭愧,又对不起先主,再加上平曰常对诸将说,马谡如何能干,如何有谋略;平蛮的时候,马谡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依了他的主意,才征服了孟获。谁想到这一次的大失败,偏就是他常夸奖最心爱的马谡:这一肚子不能对人说的闷气正在无处发泄的时候,报马来报马谡、王平辕门请罪,自然是刻不容缓地升帐,还能够把升帐两个字慢慢地说么?他归里座后,把惊堂木擎在手中,刚要拍的时候,报子上,念赵老将军得胜回营。谭手上惊堂木一停,脸上现出一种转念的神气。

按《三国演义》说,因街亭失守,牵动全阵势的失败,惟有赵云不折一卒,不失一矢。戏剧中赵云“退兵”一场:赵云念“俺乃常山赵云”一句,就将司马懿吓退。有这么大的功劳,随便有什么气恼有什么要紧事,他也只好暂时搁下。谭微慢地念声有请。试想他这一转,是个什么表情?就升帐、有请二句,瞅他的神气。他要没深刻的揣摩,恐怕做不到!随后,吹打,赵云上场,这个地方的表演,也与众有些不同。

普通的演法:赵云上场,接完酒,转过下场门(左边)朝里一望,武侯一拱手,赵云亦拱手,就下场了。老谭的不同在哪里呢?就是把赵云和武侯没有词句的地方,和心里要说的话,喜怒的神情,生动地表演出来。赵云上念:丞相。武候拱拱手,脸上现出含着怒的一种敷衍假笑,转身接文堂递来的庆功酒,很恭敬的给与赵云;赵云接过酒来,作祭神状,转身把杯子递给上场门(右边)文堂,作急进帐式,想要为马谡讨情。武侯用两只胳臂一拦,头部摇一摇,再苦丝丝地笑一笑拱一拱手,用左臂一让。这意思是晓得赵云要进帐讲情,不答应他吧,赵云没有面子,答应他吧,对不住先主,诸将方面,也讲不过去。这一拦,是不许他进帐,摇摇头表示不要他讲情,笑一笑是道歉,拱拱手是请他去歇着,手一让是叫他快请吧。赵云见武侯拦着他不许进去,一团勇气顿消,现出失望的样子,慢慢地向下场门走着,忽然想起:他这个意思,是不许我进帐说话,我何妨和他在帐外谈两句,猛回身再想说情。武侯见赵云回身,又用两只胳臂一拦,正色地半低着头,眼也不看。赵云见了这不理状态,晓得是防着自己还要替马谡讲情:一拦是不许进帐,正色是不容开口,半低着头不看,是不耐烦了,后又见武侯满脸怒气,就不敢冒昧说话。再向帐里一望,见此时将士如林,更不便有所陈情,明知没有希望的了,只好叹一口气下场。比方一个人要和一个人呕气,正要和这个人理论,忽然岔出一个很客气的朋友来,打了半天的岔,试问这个呕气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等到这个朋友走了,这肚气一定比刚才还大。赵云去后,老谭全神贯注,脸上登时变色,瞪着眼睛左顾右盼,猛念一句升帐,看他一抖左袖(右手有扇),即转身摇头而下,然后颤着腕子,脚步踉跄,怒不可遏地走进里座。这种绝妙的处理,愧我这支笨笔,不能完全描写出来。

武侯斩了马谡,赵云上场,见武侯在那里落泪,才念:丞相既然斩了马谡,又(又字非要不可)为何落泪?面带着不理解的神情。武侯这才把自己意思,原原本本告诉赵云。要没有上述那些表演,这段话白,念起来就不会沉痛。所以必须照老谭这样演法,方能符合挥泪斩马谡那个情景。

我还欣赏过《战太平》一个唱调和一个枪花,还听过《打鼓骂曹》及《御碑亭》“休妻”一场,也是很引人注意的。《御碑亭》,妹子开门,此时王有道自己以为文章很得意,心里很为快活,妹子来开门,他不注意地叫声妹子;进门后放下考篮,才想起了面前少一个人,很惊疑地呀了一声,唱:“你嫂嫂因何故不来开门?”等妹子唱完,老谭把双手一揣,问妹子的话。这一段对白,他脸上的戏料(神气)有许多可学的地方。王念:“哦,你嫂嫂病了?”妹子回答:“病了。”王又问:“你嫂嫂遇见雨了么?他就该寻一避雨之处(很怜惜,很着急的神气)。”妹子答在御碑亭避雨。王念:“御碑亭(作想状),好哇!(作放心状)。”妹子说又来了一个少年书生。王听说一愕,急着念:“你嫂嫂就该跑了出去?”妹子很坦然地笑着说:“那么大的雨,叫她跑到哪儿去?”王本想着答应一个“喂”,一转思,很迟疑地问:“后来怎么样?”妹子嬉皮笑脸地念:“哥哥吓……”老谭在她唱的时候,一壁厢听着,一壁厢用他那最出名的皱眉展眼神气,辗转不停地在那里思想,等她唱完了,很不耐烦地急着问道:“这话哪个对你讲的?”妹子答:“嫂子对我讲的。”王很急地问:“有何为证?”妹子坦然地说:“嫂子还作诗呢!”王急急地说:“你念与我听。”妹子慢慢地说:“你等着我想想。”王静听,作呆想。妹子念诗云:“一霄云雨正掀天,攀赴阳台了宿缘。”王听到这里,现出生气的样子。妹子念第三句:“深感重生柳下惠”,王脸上又换一种信疑参半的神气。妹子做出淘气的神气,笑嘻嘻地对他哥哥说:“哥哥,我还给嫂子添上一句哩:此身难保玉贞坚。” 这首诗虽则是姑嫂闹玩笑的话,没有什么要紧,但是那书呆子本来就在那里怀疑,怎经得起他妹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么一激自然要发作起来,唱到第三句“打进去将她盘问”,忽然一个动念的样子,“哎呀”一声,再唱末句,表白他要顾全面子的意思,便吩咐苍头雇车去。你看他做出一种很愁闷、很凄惨的神气,对着他妹子又像教训,又像劝导,恳恳切切,含着酸辛,慢慢地说:“贤妹吓,女儿家应当习练针线,慎守闺训,方是道理。只为多开口,才有这场是非,曰后凡事慎言,方是我的好妹子吓!”从念词的声音,脸上的神气,就看出了他不愿意休妻,又不能不休的隐痛。王有道对于他的妻子最信笃而不怀疑哩,但是叫那礼教思想拘住了,却讲什么李下不整冠,瓜田不提履这些话儿。这个时候,被他妹子那么一说,又有诗句里许多可疑的句子,那书呆子自然要履行那封建礼教上的夫权。王有道明知爱妻早冤枉的,舍不得夫妻的恩爱;但照礼教上说,又只好休弃。再一想:都是妹子不好,这种闺房戏谑诗话,又何必来对我说。可又不好埋怨她,心里是苦到万分了,所以装作很沉闷的样子慢慢地念这段说白。有的人唱这出戏,这段词句是没有的,也有的不全,换句话说,就是念全了,还不是背书式的念念罢了嘛!哪能像他那样用皱着眉、揣着手、苦着脸儿、皮笑肉不笑的做功,来帮助这段字字悲凉的词儿呢:老谭这些思想,都由[原板]“实指望到老中途风波生,非是我多薄幸实实难留,咬定牙关写书信”等句子研究出来的。还有打手印时,苍头来报告车辆到的双手掩书;见妻时假报岳父母有病;禁止妹子的哭泣;谒师时说破的奇窘;赔罪时的羞惭,真是处处都有来历,前后符合,丝毫不乱,这不是真艺术么?

周信芳:谈谭剧

《连营寨》是常演的武戏,刘备由二路(中等角色)老生应行。《哭灵牌》南方是前辈张和福的拿手好戏,上海简直没人演过。那年老谭忽然高兴,要演这出《哭灵牌》连《火烧连营》。据说光绪末年,慈禧要看这一出戏,全新行头,都是由江南绣的。西蜀方面,盔甲袍服一律白色,连门帘、台帐、桌围、椅帔,都是白的。老谭演这出旧戏,好像变了一出新戏,我自然要看看哩![倒板]、[原板]自然是好听,那还用说么?《哭灵牌》两段[反西皮],比起老味的腔调,自然是天渊之别了。可惜的是那位打鼓老尽望腰子上拍(走板),急得老谭当场暗中自己拍板,这才扳过来。本来,伺候老谭的场面,打鼓是李五,胡琴是梅雨田,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死了,如同失掉了老谭两只膀子。这个打鼓的尺寸拿不严,而且怵惧他,那怎么会打得齐截(合手)哩!

《火烧连营》耐人研究的地方,是第三场扑火,老谭饰的刘备,出场时觑着双眼,用手不住地扇着眼睛寻路。觑着眼是在火焰中逃走,眼睛睁不开;扇眼睛是眼被烟迷了。又用手挡着脸急走,做冲火状,两边望门,倒地。关兴、张苞左右上,扶起刘备,老谭表演他被火烟冲到昏迷不醒的神气。关兴、张苞同念:“皇伯上马。”刘备做醒觉、心里急欲逃命的神气,左手搭在张苞手上,右手去模马,却又做摸不着状,表示眼被烟熏,看不见马。关兴一只手抱着刘备,一只手把刘备的手放在马鞭子上,刘备此时拉着了马,左手一借劲儿,左脚略一使劲,右腿做翩马势,简直是半个旋飞脚的法儿,在马上紧加一鞭;姿势真是飘逸,又好看,又合剧情。末一场赵云见驾,普通的演法是念平身,再问前面所在,即便完了。老谭演来,却又不同。看他眼睛要睁,睁不开来;要看,看不见的神气,糊里糊涂地问:什么人哪?赵云念:臣赵云。刘备又做没有听见。关兴、张苞同念:四叔父。刘备点点头,没有力气地念一声:四弟呀。关兴、张苞同念:正是。刘备放出很悲的声音,念:平身平身。赵云站起。刘备用手撑开眼睛一看,抢行几步,拉住赵云的双手,好像病危时看见亲人似的样子,以表他绝处逢生,几番受了很大的委屈,看见了患难朋友,勾起了无限的伤心和痛苦,拉着手要说他失败的经过,哪知人到最伤心的时候,话偏说不周全,所以他念:四弟吓,你,你,你来了?断住之后再念:你再不来……孤孤孤被他们杀败了。作哭泣状,这两句词儿,上下不连贯,越是不连贯,越是意思深哩。 到了这末场,别人演,看客早散了一半,只好把应有的词都要“马前”。老谭就不是这样,越没有人注意的地方,他愈加研究地细腻。想到这里,真要愧煞我们这些晚辈了。

老谭的《定军山》,在我幼年时代,就是著名的好戏。这一会演的时候,打鼓师换了伶界联合会第三届副会长张润泉先生。他是上海著名的打鼓佬,班中人呼他牛相,是人人晓得的;那时在新舞台上鼓。现在的赵云龙及黄成美二君,俱是他的女婿,而且都受过他的传授。可惜这位张牛相,如今已经死了。夏会长月润,是老谭的女婿,见他的老泰山没有好的鼓师,天天在台上受罪,因此才请牛相前去帮忙。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直等到《定军山》快上了,这位牛相才挟着板袋,慢慢地走进后台,他也不跟老谭说戏,一直就走到台上去接活。看他把板袋挂好在鼓架上了,先倒些鼻烟出来,向鼻孔里一抹,这才抽出两枝鼓楗子来,坦坦然地把一出《定军山》打了个七寸三分严丝合缝。牛相先前在老丹桂的时候给老谭打过的,隔了许多年数,还能够打得丝毫不乱,这真是名不虚传哩!

周信芳:谈谭剧

我还看过老谭的《失印救火》《盗宗卷》《辕门斩子》,正在越看越爱的时候,忽然起了一场大风潮。为什么呢?就是为了那《盗魂铃》的事情。老谭演《盗魂铃》,完全是游戏,唱的句子,都作沪音,又故意地唱不入调,凑趣打诨,直至末场的张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叫张半),故意作拿鼎上不去的神气,以博看客一笑。谁知道有一位看客,对于全剧已然不满,直到拿鼎没有上去,他以为这是老谭藐视沪人不知音,有意欺人,遂即报以倒好。这么一来,就闹出了群殴、涉讼许多的事情来了,直闹了半个多月,事情才得平息。老谭复又草草地演了十来天,就回去了。这是我第三次听老谭戏曲最多的一个时候。

后来我在第一台,老谭到新舞台来帮女婿(夏会长)的忙,我又受时间的限制,不能去看他的戏,听说他要演一出新戏,叫《珠帘寨》。等到了那一天,我早就安排好了,自己演完了戏,一辆黄包车赶到九亩地新舞台,上下客都满了,幸亏《珠帘寨》还没有上场,我寻了个位子,买票坐下,由头场一直看到完。

我还记得老谭这一次到上海,没有带场面和配角,鼓是牛相打的。赵君玉的二皇娘,周风文的大皇娘,夏会长的周德威,邱治云的老军,赵文连反串小生李嗣源。这戏原名叫《十二太保》,亦名《沙陀国》,后来谭鑫培演全本时改名《珠帘寨》。我曾见谢云奎、刘永春诸前辈演过。老生唱这出戏,可是没有见过。有的说老生是可以唱的,因为李克用勾红脸,如关公、赵匡胤等戏,都是老生扮演。有的说老谭取中这出戏很有俏头,用老生行当唱花脸的戏,脸不勾改作揉脸,腔调不完全改变,如“五凤楼”“往下丢”等句,不是完完全全还是花脸的腔儿么?现在这出戏,唱的人很多,也不用我来多说,我单说说“收威”时的两接箭吧。

头一次接箭:李克用战败了周德威,再上场左手藏箭(箭头在左手掌中,箭杆在胳臂底下蘸着),假作催马状,右手提着刀,作得意扬扬追敌的神气,弓弦一响(小锣一记),他左手在眼前假作一抓,露出了箭杆,手背是向上的,细细地望着箭头,作吃惊状,然后再唱。头次接箭是李克用战败了周德威,自然有种骄气,很大意地追敌,一点儿也没有提防敌人放箭,直到弓弦响了,才停住马,但是箭已到了面前,他的老眼有点发花,箭到面前还没有觉得是箭,好像有一物飞来,他就顺手一抓,接在手中,再仔细一看,才晓得是箭,骇将起来,所以大吃一惊。老谭两场接箭,是两样姿势,两副神气,意思也有分别,决不雷同。二场的接箭,是左手拿着大刀,右手藏箭(藏法如前),作追赶催马状,可是目不转睛地向前面看着,弓弦一响,那拿在左手的大刀,在眼前向右一晃,作拨箭状,再向右边探一探身体,作抓箭状,就露出那第二支箭来,可是箭杆向前,箭头向后,手背向下。接箭后向周镕威点点头,很得意地微笑,再唱那四句。上次的箭来,没有提防,吃了一个惊骇;这次所以目不转睛地向着前面看,早就防备有第二支箭来,格外当心,用左手大刀向右一拨,因为那支箭已经到了,一拨是拨开它哩。那支箭被大刀一磕,自然箭头斜向到右边去,但是他又要显显手段,伸出右手去接箭,因这支箭经他一磕,斜向右边飞去,故所以急向右边斜身,探出身体伸手,才将那支飞出去的箭头,用手抓住。向周德威晃晃身子,点点头,微微地笑,是他连接着两支箭很觉得快活,故而表示他虽然年老,还很英雄,后生岂是敌手的意思。虽然这种接箭法,《凤鸣关》《战长沙》都有的,可是老谭的接箭,偏有许多意义在里面,两场接箭,有两场身段,两副神情,并没有一点雷同的地方,足可看出他的表演艺术,和别人大不相同哩!

我看完了这出《珠帘寨》,后来他就死了,可惜得很,可惜我没有多看他几出戏。但是就从看过的这几出戏,我得到的益处已经很不小了。

结语:老谭演戏,唱则韵调悠扬,余音绕梁,行腔巧而不滑,做功能将人物、剧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种种意态,难以笔墨描写,大抵色色兼能,无美不备,学谭真非易易也。

(此文是周信芳先生于1928年9月以“士楚”署名发表在《梨园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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