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末年 , 才子佳人的風流聚合頗為盛行 , 文人的文彩與妓家的風流共同裝扮著這一末世的繁榮。追溯一些著名文人的生活和創作 , 時時感受到其周圍縈繞的那種香豔醉人的脂粉氣息。 甲申年的天崩地坼 , 明朝滅亡 , 徹底驚破了這種溫柔鄉的綺夢 , 大批文人悲從中來 , 回首往事 , 故國禾黍的傷感之中 , 也往往不能忘懷那些昔日的紅粉知己。 研究此際這些文人的創作 , 似乎擺脫不開這些麗人倩影。
明末歌妓中也確多非凡之人 , 她們儘管是歌兒舞女 , 要以女色為代價換取生存 , 但他們卻往往慧眼識人 , 憑自己的美貌與技藝主動與許多文人交往 , 有的甚至結為佳偶 , 成就歷史上的一段段佳話 , 像柳如是之於錢謙益、 顧眉之於龔鼎孽、 董小宛之於冒襄。 在明末這種才子佳人的姻緣情事中 , 唯有一對始聚終離 , 且交往始末中透出一種濃濃的亡國哀怨、 故國情懷 , 極富悲劇意味 , 讀來十分感人。 我指的即是大詩人吳梅村與名妓卞玉京的交往。
卞玉京其人
有關卞玉京的材料散見於當時文人的文集及像 《板橋雜記》 之類的筆記中 , 但最原始、 最詳實的材料當屬 《吳梅村文集》。 吳梅村為卞玉京寫下了 《琴河感舊》、 《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 《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 等著名的詩歌和 《西江月》、 《醉春風》 等詞作 , 又在 《梅村詩話》 中用專節記載卞玉京。
如果沒有吳梅村的這些記載 , 如果沒有吳梅村與卞玉京這段旖旎哀怨的故事 , 卞玉京的秦淮豔名能留下多少還真說不定。吳梅村在 《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 一詩前 , 精心撰寫了一篇 《卞玉京傳》 , 成為有關資料中最全面和最有價值的一篇。 《板橋雜記》 一書中關於卞玉京一節的記載 , 從語辭到事蹟 , 幾乎全襲此傳。下面即以此傳為依據 , 分節考釋 , 來敘述一下 “金陵名妓”卞玉京的主要事蹟。卞玉京 , 原名卞賽 , 或曰卞賽賽 , 字雲裝。 玉京是其國變之際毀裝入道後的道號。所謂 “莫詳所自出” , 即不知其家世出身 , 以及何故入了娼門。 卞賽為 “秦淮人” , 《梅村詩話》 又記載其為 “白門人” , 都是指其出自秦淮青樓 , 並非指其籍貫。 卞賽之多才多藝 , 琴書畫及詩俱精 , 梅村曾在多處記載 , 也曾在有關詩文中極力渲染與稱賞 , 此乃秦淮妓家超卓之處 , 絕非一般庸俗妓女所能比也。 這也是當時秦淮名妓能與眾多知名文人交往、 博得文人傾心賞識的重要條件 , 當時能書善畫之名妓 , 如柳如是、 顧眉都是這樣 , 且顧眉也是以善畫蘭著稱。 卞賽為什麼於十八歲離開秦淮青樓到了蘇州 , 尚不能確知其中原因。唯所記卞賽之清潔、 矜持、 凝重之性格 , 令人頓生敬慕之情 , 此非一般以色事人、 倚門賣笑之輩。 “與之久者 , 時見有怨恨色” , 此句頗可注意。何故怨恨? 聯繫上文所謂 “莫詳所自出” 一句 , 其間恐是隱藏著有關卞賽身世的重大秘密 , 蓋卞賽從未向人道過 , 歡好之如梅村 , 亦不能確知真情矣。
吳梅村與卞玉京的相識
我們先推斷一下此事發生的時間。 按照此傳上下文的聯繫 , 吳、 卞的相識是在蘇州。 梅村在明亡前在蘇州的時間大約有幾個時期 , 一是梅村中進士之前 , 在故鄉就學期間。 太倉離蘇州很近 , 梅村當時有往還。 但此時梅村恐無流連煙花之餘暇 , 且梅村尚無功名 , 大概也不會發生卞賽慕名向其求愛之事。 二是梅村於崇禎四年中進士以後 , 崇禎皇帝竟然放了吳梅村三年的假 , 讓他回家娶老婆 , 直到崇禎八年才回朝復職。 這段時間自然也有可能在蘇州與卞賽相遇 , 但梅村此時乃新科進士 , 又蒙聖上 “欽賜歸娶 , 天下榮之” 。正青春年少 , 志得意滿 , 且新婚不久 , 恐也不會到蘇州的青樓去廝混。 除此兩段時間外 , 梅村一直在京師為官 , 直到崇禎十二年 ( 1639) 冬 , 梅村得知母親病重 , 十分焦慮 , 遂晝夜兼程返回家中。 母親的病雖無大礙 , 但梅村卻搞得憂勞成疾。 遂於次年上書皇帝 , 陳述母子患病情形 , 被獲准改任南京國子監司業 , 得以就近養身事親。 到崇禎十四年 ( 1641) 的六月 , 梅村被任命為左中允 , 但未受職 , 即辭官返里 , 直至明亡 , 一直家居。 這次家居有近兩年的時間 , 此時梅村在家閒居 , 可能即是他沾染明末文人習氣 , 出入青樓的開始 , 也可能即是吳、 卞相遇的開始。 崇禎十六年春天 , 吳繼善 (志衍 ) 赴成都令任 , 梅村曾到蘇州送別 , 寫了 《送志衍入蜀》 一詩。 這次送別卞賽也在場 , 也寫了一首送志衍入蜀的題扇詩。 此時吳、 卞兩人已不像是初識的光景 , 很可能已是相處有日 , 已經發生了卞賽向梅村求愛的事了。 下文說: “尋遇亂別去 , 歸秦淮者五六年矣” , 兩人在蘇州的分手 , 大概是北京明王朝的亡滅之時 , 卞賽由蘇州到了南京。 梅村贈卞賽詞有 《西江月》、 《醉春風》 , 其題為 《詠別》 的一首 《西江月》 可能即此時分手所作。 崇禎十七年 , 南明弘光王朝成立 , 曾召梅村短暫任職。
吳、 卞曾在南京再次相逢 , 故梅村在 《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 中曾追憶道: “借問彈者誰? 雲是當年卞玉京。 玉京與我南中遇 , 家住大功坊底路。” 此詩寫於順治八年的蘇州 , 因此所謂 “南中遇” , 只能是追憶當年的相遇。 如此推斷吳、 卞相識的時間 , 雖不中亦不遠。
結局淒涼
崇禎十四、 五年間 , 梅村辭官家居 , 時當三十三、 四歲 , 既有聲望 , 又有地位 , 是風流儒雅、 名滿天下的詩人 , 故能為自視甚高的卞賽所青睞 , 欲主動選擇以託終身。 可惜梅村對卞氏這一盛情 , 不敢領受 , 只能顧左右而言它 , 以佯裝不解來敷衍。 聰明的卞賽看出了梅村的心情 , 且保持著自己一貫高貴的矜持與自尊 , 雖然 “長嘆凝睇” , 深感失望 , 但從此再也不提此事了。這其間有兩個問題需要尋思。 一是梅村何以不敢接受卞賽 , 不能如錢謙益之於柳如是、 冒襄之於董小宛、 龔鼎孽之於顧眉? 這本是明末文人的風習 , 不會受到多少非議 , 無需承擔輿論壓力。
但梅村不這樣做 , 一是恐怕出自家庭禮教的約束 , 更主要是出於梅村自己的軟弱怯懦的個性。 再一個問題是卞賽選擇梅村 , 決不是一時酒酣興到之言 , 當是深思熟慮而借酒探詢 , 但她何以不像當時的柳如是那樣無顧忌地去大膽追求? 這也是卞賽高傲的個性使然。 兩人的不能結合 , 是這兩種性格相遭遇的必然結果。 這遂使明代末年一對最著名的才子佳人 , 未偕佳偶 , 真使後人覺得遺憾得很。這也鑄成了梅村一生中拂之不去的內疚與悵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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