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荇菜與淑女,一道被剩的風景

《詩經》:荇菜與淑女,一道被剩的風景

荇菜與淑女,一道被剩的風景

----讀《國風·南周·關雎》

那河沒有名字,那水沒有名字,無名的河水,就那樣在歷史的歲月裡靜靜地流淌著,流淌了幾千年。先秦時的那株水草,還鮮嫩地活著,暖陽陽地躺在水面上,其莖,在水流中飄飄搖搖,像少女沐浴在清波里;那葉,在水面上悠悠盪盪,像少女仰躺在水面上的臉蛋。恬淡,嫻雅,純樸,俊美。不惹一絲塵埃,不染半點俗氣。一部《詩經》,被孔子刪刪削削,就從這裡打開了源頭,翻開了第一頁,給這水的精靈,水草,給了一個溫潤的名字:荇菜。

《周易》是群經之首,荇菜是《詩經》之首。自此,荇菜與詩歌相伴,與君子同行,與淑女同樂。還有雎鳩,還有琴瑟,還有鐘鼓。大地上,還有哪一株小草,有它這等尊貴的地位,高得令人仰望。有了高潔的荇菜,春天就不敢遲到了,河邊,陽光明媚,和風習習,綠草茵茵,參差的荇菜,悠悠地蕩在水面,開著金色的花骨朵兒。成雙成對的雎鳩,象一對對恩愛的情侶,在水中嬉戲,覓食,不時地和鳴,發出求偶的信號。因為雎鳩,是一誓死忠於愛情的鳥。傳說這種鳥兒雌雄相愛,形影不離,情真意專,如果一隻先死,另一隻便會憂傷不食,憔悴而亡。這樣油畫般質感厚重的畫面與傳說,註定要產生溫潤人心的故事。


水濱,洲岸,有了水的波盪,這大地,才會有不期而遇的故事。
正巧,一位美麗的姑娘,手提籃兒,在河岸邊採摘荇菜,倒影落在水面上,惹來了幾尾金魚,爭食著姑娘臉上的紅暈。一個少年,正巧在河邊邂逅了這位美麗佳人,偶然地一遇,那眼,便如一枚鐵釘,色色地釘在了水影中姑娘的臉蛋上。姑娘也發現了水中的倒影,細看,是一雙少年的眼睛,隨著波紋悠悠盪盪,捉摸不定。於是,一見鍾情,暗戀,思念,相互間的傾慕,被水溫潤成了一對朦朧的影子,永遠地縈繞在青春的情夢裡。

江南鄉間有一個傳說,《白蛇傳》中的白娘子是因為許仙常到水邊,投進一個個湯圓,養那水底的蛇,才讓蛇通了靈氣,幻化為人形,與他結了一段紅塵裡的姻緣。而“許仙”這個名字,在當地俚語中,是與“水草”諧音的。江南的水邊長滿了荇菜,溼潤的季節,溼糯的女子,溼嫩的水草,籠罩在水暈裡的江南,怎能不氤出水般純真透澈的愛情故事呢。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詩經》的第一首民歌產生了,曲子早已失傳,但歌詞,卻永遠地傳唱,如不涸的河水,永遠的流淌,不敢增一字,不敢減一字,難壞了古今最著名的《詩經》翻譯家。也就江南的水,才能滋生這般纏綿的情緒。女子的美妙姿態,窈窕倩影,點點滴滴,盪漾水中,深深地烙進了少年的心上。還有天的靚藍,水的清澈,荇菜的嫩綠,雎鳩的和鳴,如情的酵母,催生得少年日思夜想,不能須臾忘懷。白天,少年食不知味,無心做事,慢慢長夜,又只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苦思冥想,難以入眠。心中反覆念道著切割著那位美麗姑娘。純樸的鄉野,竟生出這般妖美的女子。體現在詩中,便是少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遊哉,輾轉反側。” 這次的,怎是一個“愁”字了得。


相也年輕時,不喜歡《關雎》的故事,是嫌《關雎》太是囉嗦。覺得唱到“輾轉反側”處,嘎然而止,便是妙境,少年的相思苦,才能讓人回味無窮。白居易的《長恨歌》,就是在此處化出“孤燈極盡難成眠”的名句的。不料,這江南的少年,又得瑟地唱出兩段民歌來,一段是“琴瑟友之”,一段是“鐘鼓樂之”。原來你這少年的家條件闊啊,又是彈琴瑟,又是敲鐘鼓,要是能抬動,怕是連家中的編鐘,都能抬到河邊吧。一下子多了一種貴族後生的油膩氣,與我這窮酸出生、到上高中還買不起小人書的農村小子的心境格格不入。高中時,有意給女生吹一曲口琴,還問人借呢。就懷疑這少年,不過一個紈絝子弟,喜歡的只是姑娘的美貌。老就擔憂,這姑娘別讓這少年給拐跑了。

好在《詩經》的歌謠,是被孔子刪削過,加工過的。“君子”和“淑女”,絕不是胡亂雜交的兩個詞,而是德與行的謹慎選擇。一個有體貌之美,一個有德行之善,才能相配。否則,便是淫蕩與無禮。所以,人過中年,相也也就不在為古人擔憂,吃那先秦少年的老陳醋了。再想,這少年,亦就撐著家裡有錢,顯罷了兩下家中的琴瑟,鐘鼓,並不象惡少那樣,做出什麼攀牆折柳、鄉野搶親的事情,才原諒了少年的“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但喜歡的詞,依然是“輾轉反側”之前的幾個。靜靜地品味,竟亦能從心底聆聽到源自上古的謠諺之音,源於天籟的音律了。“窈窕”、 “參差”、 “輾轉”這幾個描寫形象、景物、動作的詞兒,雙聲疊韻,如水中的荇菜,連綿不絕,仍保持了古代詩歌淳樸自然的風格。


在情感的心海里,有時候,想象比得到的,更能給人以幸福感和快樂感。不同意有人說:“這首詩描寫了抒情主人公對一位少女邂逅、追求、相思並同她完婚的全過程。”娶到意中人自然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但細讀全詩,若最後只是像童話故事中大團圓的結局一樣,從此淑女和君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詩意也就蕩然無存了!後來的劇作家代劇中人立言,說“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反嫌說得太露。愛到深處無怨憂,愛的渴求以導致愛的昇華。這位陷入情網的少年,並沒有傷心到吐血病倒,也沒有絕望地自殘殺人,而是給自己的心靈找到了一條出口,架起了一座美麗的海市蜃樓,幻想著有情人終成眷屬。在一剎那間,他滿足了,他和他的愛人美滿和諧地結合了,於是一場虛構的熱鬧婚禮在他的心靈深處舉行。這一切的遐想,都是從“悠哉悠哉,展轉反側”的失眠中幻化出來的。雖說是一廂情願,卻並非可望而不可及。但幻想畢竟不是事實,《關雎》留給我們的是更多的想象空間,那窈窕淑女曾否在意過少年的追求?是否知道有一個少年為她“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那少年又會想到什麼呢?是更深的相思愁緒?還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的堅貞?這種想象不盡的味道才是詩的味道!

  想了多年,沒有理由懷疑少年。僅僅因為人家條件闊,家有琴瑟,有鐘鼓,是富二代,官二代,就懷疑少年心不厚道,好色好淫,實在說不過去。唯一的理由是,愛情一但落入《詩經》,就會變得思無邪,發乎情,哀而不傷,樂而不淫,雅正端肅的了得。這在“自由”與“淫奔”流行的先秦時代,似乎是不可理喻的。現實中的放蕩凝合為文字,怎麼就突然正經起來了呢?細想一下,《詩經》是民謠體,來自於最底層百姓的生活,如原生態歌曲一般,直白,透明,簡單,和諧。沒有詩書滿腹的文人的矯飾,當然是天真樸素,無輕薄之意,而有清透之心的。
一條河流,如果不在文字的河床上流動,註定是短命的。即使能流淌到今天,也抵擋不了人的欺凌,物的汙染。文字,是河流清澈、透明、生生不息地溫床。正是文字上流動的河,讓我們知道了,今天我們面對的,憧憬的,向望的,困惑的,憂傷的,先秦時代概不存在。看看《詩經》的時代,再看看今天愛情的消亡、真心的難見、青春的無味,就可知大半了。今天,人的情感體驗在空前的滑坡。崇高,神聖,夢想,追求,這麼些美好的情懷,浪漫的故事,對於城市中的女孩,已經成了奢侈的想象。公園再大,也不是兩個人的天地了;河岸再長,也被人們佔盡了清晨和黃昏。而鄉下的少年和姑娘,小媳婦,小夥子,到每年正月十五一過,又源源不斷地離開鄉村,擠進了城市的水泥叢林。中國的鄉村,剩下的只有老漢和娃娃了。對於婚姻,他們早已沒了自信去面對,或沒有時間去面對,把求偶的任務,交給了父母,交給了一張張白紙上的自我介紹,由父母拿著到公園裡相親。我看過幾個城市公園的相親場面,見不到一對年輕人,見到的全是老人們懷裡揣著自家兒女的照片,手中拿著兒女的自我介紹,求偶條件,象騾馬市場上的交易一樣,相互交換著條件,噢,你家的姑娘是研究生,博士啊,失敬,失敬;噢,你家姑娘都三十五了,四十一了,怎麼就嫁不出去呢?那說不出口的話,永遠是對大齡姑娘貞操的懷疑。能成交的,反而是哪些學歷較低的、歲數較小的姑娘。老姑娘,就越來越多地被扎堆,被剩下了。好多的城市,都成了老姑娘們的城市。高智商讓位於低情商,純真讓位於世俗。當然,這也不能全部歸結為今人道德的淪喪與自信的消失,也不能單純歸結為愛情給金錢的讓道,純真給世俗的讓道,浪漫給快餐式消費的讓道。想想,古人的少年,古代的姑娘,是最幸福的。而我們的艱難與困惑似乎比古人更多。人類對生與死、愛與恨、情與仇、自然與人、永恆與一瞬等基本問題的思考,我們不一定超過《詩經》的時代。

那沒有名字的小河,沒有名字的水,仍躲在《詩經》裡。躲不掉的是這水的女兒,岸上的“荇菜”。做為《詩經》眾植物之首,被孔子置於《詩經》之首,讓它與愛情同吟,應該是大有深意的。“荇菜”又稱“金蓮兒”,花開時常“彌覆頃畝”,泛光如金。葉形與生態習性近似於荷花,故又稱“水荷”。她是水、空氣、土壤環境是否乾淨的標識物,荇菜所居,清水繚繞,汙穢之地,荇菜無痕。今天的大氣汙染防治,使了那麼多監測手段,其實不如建一個池子,養一池荇菜的。就因為荇為水荷。荷的“高潔”二字於荇菜,“高”到未必,“潔”卻是當的上的。古時採收荇菜有所謂“后妃採荇,諸侯大人采蘩,大夫妻採蘋藻”之語。取掉等級觀念不言,大概說的就是高潔的荇菜,須心靈高尚、德行仁厚的人來採吧。《顏氏家訓》裡說:“今荇菜是水有之,黃華似蓴。”《詩經》裡的水和其伴生的植物,起伏於“風、雅、頌、賦、比、興”之間。幾乎每一首詩開端,都由水和植物來“比興”,相思、懷人、悼亡、暗戀,等等。白露為霜的迷茫,左右流之的情勢,一遇“蒼蒼蒹葭”和“參差荇菜”,繚繞出的便是一種精神思慕,高潔,清澈,隱約了一番欲說還休的情話,也象徵了一種高蹈虛空的品格。喻愛情,更喻行世之風。孔子佩白芷,屈原掛澤蘭,曹操藏江離,就有這樣的意味。但那已是超越了情愛的一種氣節和氣質了。讀到這兒,相也完全糊塗了,那《詩經》中的姑娘,幾千年了,還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但那詩經中的高潔荇菜,再也無人願意採摘了。荇菜,本來是姑娘們的高學歷,好人品,但正是荇菜,成了姑娘們嫁不出去的理由。說好的,人類精神的標高,做人,不論是做夢,做事,還是行走於世,都要有如水樣清澈之心,如荇菜樣高潔之德,才配當君子和佳人的。今天怎麼都不靈了。

荇菜,自佔據了《詩經》第一植物的位置,就有了一種永遠讓君子迷戀的高潔身姿。桃花雖豔,其潔卻不如荇。桃花是妖女,荇菜是淑女。故,桃之妖妖,人人可折,荇之潔潔,獨君子好逑。原來是這世上,配得上叫君子的人太少了。無君子,荇菜只好躲到《詩經》裡去了,寧可孤守千年,也要等下一世那個痴迷蒼茫哀而不傷為她琴瑟,為她鐘鼓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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