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跟大多數人一樣,我最初知道《詩經》源自於課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彷彿明媚的少女因生活變故成為心懷怨望的老婦,控訴著丈夫的變心與狠心。受教科書的影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認為《關雎》《靜女》、《氓》三首詩的主題只關乎愛情與婚姻,無涉其他。

那什麼時候改變了這個刻板印象呢?應該是在2017年某一期《書城》雜誌中,我讀到黃德海討論《詩經》中儉德的文章後,方有所瞭解,《詩經》遠非情愛所能囊括,其背後是個恢弘的世界,有著古人闊大的格局與“深婉的心思”。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自五四以降,國人對《詩經》的解讀,幾乎都側重於“詩”,而有意無意地忽略“經”的訓誡。與自由奔放的抒情相比,端莊持重的訓誡自然不會受新時代的年輕人所喜歡。進而,“伊人”便窄化為日思夜想的苦戀對象,詩人的日思夜寐便成了對戀情的“開端與終結”的憂慮,如《蒹葭》成為了流行電視劇的主題曲,把“伊人”坐實為愛戀的對象,“把這詩坐實為情詩”。

儘管我們可用“一千個讀者有著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理由進行辯護,但心中的疑慮仍不會消失:如果《蒹葭》只是一首情詩,那麼兩千餘年來的解詩者何苦“上下而求索”呢?愛情固然神秘莫測,但也不至於讓所有飽學之士沉溺於此,更何況《詩經》亦非是《愛經》。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詩經》的闊大與深婉主要體現在哪裡呢?先說闊大。在黃德海的理解之中,《詩經》及其闡釋者向我們構建一個應然的世界。隱藏在那些或勸誡、或諷喻、或讚頌的詩篇裡的理想國,經過千百年來學者的補闋與洗滌,便愈發明亮。在毛詩傳經系統裡,《詩經》的完整圖景是“既包括對當時廣闊政治空間的理解,也涵蓋了漢代和此前人們對有周一代盛衰的認知……這完整圖景雖然與周朝的歷史相關,但並非(或不是)歷史事實的陳述,而是藉助這段歷史創制出一個整體的教化序列,從而超越了單純的歷史紀事,成為可供後人學習的典範”。

儘管齊詩、魯詩、韓詩雖與毛詩註釋系統有時有著“大到可以稱得上是南轅北轍或者背道而馳”的分歧,但“三家詩背後可能都有各自獨特的世界圖景”。在《的圖景》一文裡,黃德海為我們辨析了諸家註釋系統中的“小異”(儘管只有一塊“吉光片羽”),相比於毛詩,見幾識微的魯詩的整體圖景予人感覺則更為急迫與憂慮,“在魯詩的整體圖景之中,對衰世的認識大大提前了……用刺的方式提前給出了婉轉的警示和治世方案”。如此一來,毛詩也好,三家詩也罷,它們終極的圖景皆是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考與深切的關懷。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孔子編訂《詩經》時,西周王室已式微舊矣,由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所創造的井然有序、翕然自如的世界已然崩塌。諸侯相繼坐大,亂世的紛紛擾擾,兵戈之聲由遠漸近,人皆如喪家之狗。那麼,先人們該如何去匡正這失序的世界呢?

他們們的炯炯目光穿越黑暗的歷史與現實,讚頌聖人與美德,貶斥大盜與惡習,勾勒出一個理想的世界來。“或許正因為闋詞,小序藉此表達的理想更趨完美,似乎要把所有最善的心志都藏放在這裡,在言辭的城邦裡裡再造了一個理想的城邦。是以此回應塵世中最無奈的部分?”(《如集於木》)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先人們為何如此強調“后妃之德”,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子孫要重視“儉德”,為何會為夙夜在公、輾轉反側的賢人們的不公遭遇而屢屢叫屈。

再說深婉。一些知識會隨著科學的進步而褪去矇昧的外衣後,一些牽強附會的知識便無法遁形。比如說,“中原有菽,庶民採之。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教誨爾子,式谷似之”一句,毛傳認為螟蛉與蜾蠃之間的關係是養育,“蒲盧取桑蟲之子,負持而去,煦嫗養之,以成其子”,而科學知識則揭露蜾蠃乃是螟蛉的食糧,其過程相當血腥與殘暴。螟蛉先用毒素麻醉蜾蠃,使其“醉之不死”,保證食物的活性與鮮度。終於,“此前溫情脈脈的倫理面紗,現在變成了赤裸裸的殺戮。”

那麼,這是否證明了《小宛》的旨意是荒謬與牽強呢?非也。儘管王夫之認為錯謬應歸於釋詩者,善意地為詩歌本身(或作者)辯護,但我們理應知道,在一個“萬物皆有靈”的時代,作者認為蜾蠃會主動、溫情地“負之”,也許就是一種常識。作詩者不過藉此常識來教誨後人,應如何為人處世,應如何的修身建德,如何對後代盡心盡責。

在《如集於木》裡,黃德海提出一個令人耐人尋味的問題:美德是不是可教?在多數的情況之下,我們選擇相信美德是可教或可傳承的,甚至會一廂情願地把殘酷自然現象看作是美好的道德典範。而“蜾蠃負子”的真相則告訴我們,美德或許可教,但並沒有那麼堅實,人性的黑暗與複雜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幽微。“世界上只有一種美德可能的傳授方式,那就是改善你自己,不期待,不絕望,就是踏踏實實地去做眼前事。”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以當下的知識去打量過去的世界,自然會發現古人知識系統的錯誤與荒謬,容易生長出武斷與傲慢之心。在人文學科,這種情況尤為嚴重。在《秉文之德》一文中,黃德海談到周初所創立的嫡長制繼承製。在現代人看來,嫡長子繼承製未免過於死板與笨拙。嫡長子若是賢明之君,那是最好的結果;可若是殘暴、貪婪之人呢,那他不就會將國家帶進黑暗之中?

事實上,任何社會制度的確立,肯定會經歷過長時間的權衡與演變。“古人雖然愚鈍,卻也明白其間的利害”,自然知道立賢的好處或許多於立嫡。

然而,若是沒有一個穩定的繼承製度,一個可以預見的情況就是“賢人”們會為了權柄而大打出手,進而導致天下大亂。鄭伯克段於鄢,不就是這樣嗎?兩權相害取其輕,古人深邃的心思,就在於此,以“特有的小心”去對待人和事。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特有的小心”,是我所喜歡的詞彙。它體貼地提醒著我們,為人處事應審慎,對世間萬事多分體貼與理解。但這種審慎,並非是畏縮、亦步亦趨或犬儒,而是更為堅實的自信與尖銳的判斷。他不因知識、地位、權力、自我而膨脹,始終願意帶著體貼與理解去靠近“偉大的人物”與經典。

因此,對於讀《詩經》的態度,黃德海認為讀《詩經》應該重視王力的告誡,“關於《詩經》的詞義,當以毛傳、鄭箋為主;毛鄭不同者,當以朱熹《詩集傳》為斷。《詩集傳》與毛鄭不同者當以《詩集傳》為準(這裡是指一般情況而言,容許有例外)。

參以王引之《經義述聞》和《經傳釋詞》,則‘思過半矣’。孔梳與毛鄭齟齬之處,當從毛鄭。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頗有新義,也可略予採用。其他各家新說,採用時應十分謹慎,以免遺誤後學。”一言以蔽之,讀《詩經》時我們應審慎,應以“‘特有的小心’閱讀那些‘偉大的書’”。

事實上,不止是讀《詩經》,就讀書本身我們都得以審慎的態度對待之。尤其是在最近幾年,一些二道知識販子把書籍拆解成簡單的文章,輸出武斷而投人所好的結論,再加上流量的加持,一時之間知識付費蔚然成風。我們太容易把態度當作是認識,把觀點當作是知識。進而,我們貪婪地攝取態度與觀點,以緩解內心的焦慮——發表令人張目的言論,表演讓人刺目的姿勢,總是比沉潛於經典,審慎而細緻地打撈“珍珠”者要容易獲得關注和利益。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那些在塵灰之中甚至了加了封印的古典詩,是如何和我們當下的生活建立聯繫的,應該以何種適當的方式開啟?”在與張定浩對談中,黃德海提出此問。(《開啟古典詩歌的可能性》)。是的,在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去閱讀古典詩詞?在我看來,黃德海這本《消息》就是答案。雖然我沒有作相關的統計,但我相信“教誨”是《消息》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彙。

事實上,“教誨”一詞可以說本書的題眼。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黃德海為何會在每篇文章的開篇都會“濃墨重彩”地寫上一筆自己的少年心事或一段生活經歷。

慕少艾時期,高中黑板上抄寫的“有位伊人,在水一方”;穿著最為貴重的衣服,主持文學社的活動,卻不知自己穿著的畫風是“西裝配球鞋”;因焦慮自己的視力,便每天早起去直視太陽;大學求學時,元旦訪友,卻忘記提前通知外出旅遊的同學,最後只好踏雪而歸;以及,遇上喜愛的書籍,通宵達旦、廢寢忘食地閱讀。這些令人莞爾的細節與往事,構築了一個少年黃德海的形象。他好學、勤勉,酷愛讀書,尤喜武俠,有一腔熱血的浪漫,也有著未洞察人事的天真。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黃德海寫這些少年心事,目的當然不止緬懷往事以及讓讀者更好地進入文本,還有呈現一段完善自我的漫長旅程。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我們能在文本里清晰地感知到黃德海的思索以及心靈上的成熟,“通過這些檢討到自己諸多不足,獲得了進一步校理自己的機會”。正如布魯姆所言,我們讀書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增強自我,瞭解自我真正的利益”。

所謂“利益”,當然不是指名與利,而是瞭解自己想要什麼。或者更直白一點,自己應該以哪種方式度過一生呢?人的一生,完善自己的途徑,無非兩種:一是像沈從文那樣走入廣闊的社會,經歷人情冷暖,看足世間萬象,“讀一本大書”;二是如黃德海所強調的靠近那些“偉大的心靈”,理解他們的所處的時代,理解他們所做的努力,“只有那些省察自身並不斷接受著省察的‘志未平’形象,如文王、周公、孔子,穿越不同時代的範囿,透出不可磨滅的光芒,並由此形成了一個叫作天下、變動不居的精神圖像,激勵人們不斷上出,約束人們不陷入率獸食人的困厄。”(《的‘觀’》

更為重要的是,理解那些“偉大的心靈”所傳達的教誨。有些“教誨”或許蒙上了歷史的塵埃,需要“潛水採珠者”去採擷,讓它們重新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照進人們夷猶矇蔽的內心。無疑,黃德海是一名《詩經》的採珠者。《詩經》中許多詞句,經過他“略加解說,便洗去了原先的曖昧模糊,豁朗朗在眼前清晰起來”。

《詩經》為什麼會名列四書五經之中?

《樛木》一詩的主旨,歷來闡詩者“不管是后妃逮眾妾,還是君子屈己下人、諸侯歸心文王、群臣祝頌其君,都有一個差序結構在裡面。”所謂的“差序結構”,簡單來說就是整齊、固定的權力等級結構。君是君,臣是臣,奴隸是奴隸,主人是主人。這樣的差序結構,現代人自然不會買賬。黃德海頗有新意地提出,“只要不把此詩的差序僅看成身份之別,而是兼觀性情差異”,“有人天生是木,有人天生是葛”,進而可因材施教,各按其性。經黃德海這樣一闡釋,《樛木》一詩因之一掃陳舊與腐朽,散發出新的活力來。

“經典求全責備的對象,始終是願意承擔、應該也能夠承擔責任的人”。是的,經典中的“教誨”所針對的對象,亦始終是願意承擔,願意省察自我的人。一個自覺的人,才會兢兢業業地去辨析知識的謬誤,才會審慎耐心地靠近“偉大的心靈”,才會日以繼夜地完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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