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雖長，史書雖多，卻只是記錄帝王將相殺伐謀斷，老百姓雖然人數眾多，在史書中卻只佔寥寥幾筆，多見的只是“民大飢”、“人相食”、“大疫”等，具體而微的百姓生活，正史上是沒有的。
能考證出最早的先民日常生活情景的，是《詩經》裡面的《豳風》，距今已經三千多年了，那時候還是奴隸社會，《豳風》記錄的是農奴的一年四季。
周祖先為異族壓迫，居無定所。后稷居邰，公劉居豳，太王居岐，開始稱周。王季居程，文王居豐，武王居鎬。《豳風》就是周人居豳時所作，以後有所完善而成。
豳地在今陝西旬邑縣，屬於暖溫帶大陸性氣候，地勢東北高西南低，山塬各半，在上古時代，更是物產豐美，周人在豳地的生活，也被後人津津樂道，帝王聖賢把這個時期當成了老百姓的王道樂土，畫了不少取材於《豳風》的畫。
但奴隸制社會里有農奴和奴隸的王道樂土嗎？普通人的生活，從《詩經》裡可略知一二，而《豳風》記錄的最全面，我們從豳風開始吧。
《詩經·豳風圖卷》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發，
二之日栗烈。
無衣無褐，
何以卒歲？
三之日於耜，
四之日舉趾，
同我婦子，
饁彼南畝，
田畯至喜。
這裡面的信息量就極大，我們一句一句的考證，考證古人的生活。
《詩經·豳風圖卷》
七月流火，這裡的七月是周曆七月。周人十一月建子，即每年的十一月是一年的開始，他們的七月相當於現在的農曆（即夏曆）九月。流火，火是大火星，即心宿二，每年六月出現在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後逐漸偏西下沉，故曰流火。周初的時候還沒有二十四節氣，要靠仰望星空來判斷四季的到來，進而指導農時。用氣象學家竺可楨的話說，把握不準節氣，播種早十天或者晚十天，對一年收成成敗的影響是決定性的。所以王朝專門設有觀星的官職，如觀大火星的叫做火正，《史記》載在顓頊時代就設有這個官職了。《堯典》開篇就是帝堯命令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觀星象以確定四時，把上天的信息傳達給百姓，是天子一項重要的工作。《堯典》以鳥、火、虛、昂四宿，為仲春、仲秋、仲夏、仲冬黃昏時之中星。
《詩經·豳風圖卷》
九月授衣，這裡面的信息是農奴的衣服是地主給發的。九月相當於農曆的十一月啦，這時候才發冬衣，估計也已經冷得直打哆嗦了。
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一之日二之日，據晚清的中央大學校長王先謙引用別人的考證說，周朝是夏曆和周曆混用，用夏曆的時候言日不言月，一之日就是十一月，二之日就是十二月。這兩句的意思是：十一月的風吹的樹枝哨子般尖嘯，十二月的風吹的我戰戰慄慄。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褐是麻布粗衣，古代用衣褐來代指平民。連粗陋的衣服都沒有，怕是過不去這個年，要凍死了吧？
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三之日是正月了，正月修理耒耜，準備春耕了。耜是一種農具，有說像現在的鍬的，也有說像犁上的犁頭的，具體已經無法考證了。舉趾就是動身的意思。人抬腳先動的是大腳趾，故而《易經》上有“壯於趾”，“艮其趾”，用趾來代表行動。饁彼南畝，饁是給田裡的人送飯，南畝，據范文瀾考證就是公田。據孟子考證，周初時就實行井田制了，所謂井田，就是把一塊土地分為九份，中間一份是公家的，另外八份給農奴耕種，八家農奴共同打理，算是給地主的報酬。田畯就是管理土地的官員。開春之後，農奴要帶著老婆孩子去給管理田地的生產隊長送吃喝，徒以後多照顧唄。後世的佃戶，逢年過節也要給地主送禮，看來也是上古風氣，不送禮，就給你小鞋穿，誰送了我記不住，沒送的一定記住了。收到禮物了，而且農奴虔誠隆重，連老婆孩子都帶來了，生產隊長自然志得意滿。
《詩經·豳風圖卷》
生產隊長高興了，咱就高興，這一年的日子就好過了，也就開始了。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
有鳴倉庚。
女執懿筐，
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
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
殆及公子同歸。
《詩經·豳風圖卷》
先翻譯點古文。前兩句不用翻譯了，這是寫詩的手法，起興。倉庚是黃鸝鳥，傳說把它熬成粥，可以治療女人妒忌，膽大的可以試一試。微行是小路，行讀銀行的行。蘩是白蒿，三月茵陳四月蒿，現在正是白蒿蘸醬的季節。不過古人吃白蒿不是養生，是因為糧食不夠吃的。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這是女孩怕被奴隸主看上給掠走了，奴隸就是奴隸，掠走了還是女奴。《易經》的《屯》卦，“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說的就是奴隸主搶婚或者搶女人。
這段話大致是說，暖春豔陽，黃鸝歌唱。女孩兒挎著大筐，順著小道，去採嫩桑。春天一天比起一天長，姑娘採白蒿也一天比起一天忙。忽聞馬嘶人喊，原來是公子們出來踏青了，姑娘我好害怕啊，這些傢伙看上誰直接就開搶。
《詩經·豳風圖卷》
七月流火，
八月萑葦。
蠶月條桑，
取彼斧斨，
以伐遠揚，
猗彼女桑。
七月鳴鶪，
八月載績，
載玄載黃，
我朱孔陽，
為公子裳。
《詩經·豳風圖卷》
萑葦都是葦子類植物，萑細而實心，葦粗而空心。斧斨都是斧頭，一個圓孔，一個方孔。鶪是伯勞鳥，讀局音。蠶月是農曆三月，明年養蠶，今年就得早作準備。
這段說的場景是：七月（周曆）裡黃昏大火星移下朝西，八月（周曆）就要把來年做蠶箔的葦子備齊。找出斧子去砍伐桑樹的老枝，這樣來年它才能長出嫩條，女人採桑也就容易了。七月裡伯勞鳥喳喳叫，八月裡忙完絲綢就開始紡麻。絲麻染成黑的染成黃，蠶絲就染成大紅色，為公子哥兒做漂亮衣裳。
農業社會，男耕女織，這一段是講女人養蠶、採桑，染絲染麻，最後紡織的過程。“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些因為整日勞作的女人，風吹日曬，面目黧黑，手足乾裂，卻是用不起也用不著穿綾羅綢緞了。
《詩經·豳風圖卷》
四月秀葽，
五月鳴蜩，
八月其獲，
十月隕蘀。
一之日於貉，
取彼狐狸，
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
載纘武功，
言私其豵，
獻豣於公。
《詩經·豳風圖卷》
葽是遠志，豵是六個月的野豬，宗音，豣是三歲的野豬。這段的意思是那時候農奴能文能武，剛種完地又要被拽著去打獵。打獵的目的，貼補一下生活，給奴隸主撈些野味，最重要是演習打仗，以準備有事的時候保衛奴隸主。
四月裡遠志開花還沒結果，五月裡蟬而叫的人心煩意亂。八月裡就該收穫了，十月裡草木隕落。十一月就得去獵捕貉了，打到狐狸剝下它的皮，獻給公子們做皮衣。十二月把大家召集起來，喻戰於獵演習些武功，打到了小野豬歸我們自己，打到了大野豬公家拿走。
《詩經·豳風圖卷》
五月螽斯動股，
六月莎雞振羽，
七月在野，
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燻鼠，
塞向墐戶。
嗟我婦子，
曰為改歲，
入此室處！
《詩經·豳風圖卷》
詩人畢竟是詩人，雖然一年到頭勞作不息，沒有時間歇下來，但是還有心情眺雲望水，留心自然界的小生靈，小生靈們和天地一起變化著。五月裡蟈蟈就擦動大腿鳴叫，六月裡是紡織娘上場。蟲子們七月裡在田野出生，八月裡也知道找暖和跑到屋簷下鳴叫，九月裡蟲子開始跑到家裡來躲冬，十月裡蟋蟀更是在我床下的鳴叫鑽窟窿。蟲子怕冷我更怕冷，先把讓房子透風撒氣的老鼠洞堵上，然後用煙燻死它們。北面的窗戶也要堵起來，免得灌進刺骨的北風。可憐我的老婆孩子啊，就這麼著又跟著我過了一年，鑽進這透風撒氣的黑屋子貓冬。
《詩經·豳風圖卷》
六月食鬱及薁，
七月烹葵及菽，
八月剝棗，
十月獲稻，
為此春酒，
以介眉壽！
七月食瓜，
八月斷壺，
九月叔苴，
採荼薪樗，
食我農夫。
《詩經·豳風圖卷》
生活中畢竟需要一絲亮色，不能全是勞作，也要有點小小享樂，農奴也有改善一下生活的時候。
六月裡可以吃到李子和野葡萄，七月裡冬莧菜和豆子可以熬成湯。八月裡剝出棗核曬棗幹（這是他們唯一可以儲存的甜品，那時候沒有糖），十月裡就該割稻子了，稻子用來釀來年春天上貢的薄酒（酒是陳的香，春酒只有三個月的釀造期），用它老給大人父老祝壽！七月裡可以吃到甜瓜了，八月裡把瓠子掐掐尖，讓它長的更大。九月的苴麻子也不得不成了美味，吃著這些還要再加採苦菜，另外砍柴只能砍些臭椿燒火做飯，我們農夫啊，一年到頭就拿這些哄自己的肚子！
“忙時吃幹，閒時吃稀，不忙不閒時半稀半乾，”一個傳統延續了三千年。
《詩經·豳風圖卷》
九月築場圃，
十月納禾稼：
稷黍重穋，
禾麻菽麥。
嗟我農夫！
我稼既同，
上入執宮功，
晝而於茅，
宵而索綯。
亟其乘屋，
其始播百穀！
《詩經·豳風圖卷》
九月裡就要壓場院了，十月裡把莊稼交上去。黍米稷米有早有晚也一起熟了，一起交的還有別的穀物，還有麻和豆子大麥。可憐我們這些農夫，交齊了收成還得去主子家做工。白天給他們去割茅草，晚上還得給他們搓繩條，趕快爬上屋頂給他們修理好，修不好耽誤我明春耕種。（穋音路，速生谷，後種先熟，一般味道很差。）
莊稼地裡的活停下來了，可是農奴不能停，這不他們又要給奴隸主修宮室去了。奴隸主的宮室也不成樣子，茅草的，看來也不是什麼大奴隸主。一般來說，小奴隸主會好一些，如同小公司的老闆會對待員工體貼些。農奴忙著幹完活，別耽擱明年的播種，看來他們還是有一定的生產積極性的。
《詩經·豳風圖卷》
二之日鑿冰沖沖，
三之日納於凌陰，
四之日其蚤，
獻羔祭酒。
九月肅霜，
十月滌場。
朋酒斯餉，
曰殺羔羊，
躋彼公堂，
稱彼兕觥，
萬壽無疆！
十二月到河裡去鑿冰，鑿子鑿在冰上衝沖沖，一月就把冰放進冰窖了，供大人們喪禮和解暑用。二月裡來選個良辰吉日，河裡開冰的時候用羊羔韭菜祭祀寢廟。九月霜降萬物肅殺，十月裡來大風把樹葉滌盪。一年總算到頭了，主人主備酒宴把我們農奴犒賞，殺了肥羊，難得我們也能登上公堂。端起了犀角杯，祝福慈愛的主人萬壽無疆。
范文瀾說，周先公居豳時，始耕舉行饁禮，收穫時舉行餉禮，到成康時還保持這種慣例，這裡描述的就是餉禮。忙碌了一年了，主人難得大方一回，請農奴們吃頓飯，大家熱鬧熱鬧，一年中有什麼不愉快，有什麼辛苦，都在酒杯中化解了。然後再週而復始的開始新的一年。
孟子一直鼓吹要恢復西周初年的井田制，說那是王道樂土。孟子的理想，給一夫一婦分百畝私田，平時他們打理著公田，然後種好自己的自留地，房前屋後種瓜種豆，搞點副業，奴隸主不要干擾農時，這樣五十歲的就可不用再穿麻袋片一樣扎人的麻布了，七十歲的人就可以吃上肉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啊，這就是三千年前的一段生活場景，還是最好的場景。
----2020年3月31日 08:3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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