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蘭田之闖宮相認

三:崔蘭田《秦香蓮》的闖宮相認

記得上大學時有個鄭州文藝廣播電臺,每晚從零點不間斷的播放戲曲節目,直至清晨6點。我往往是戴著耳機聽著戲入眠,當然,如果遇到好戲,徹夜不睡也是常事。一天晚上,播放的正是崔蘭田大師的秦香蓮,只是嗓音有些不太好了,唱腔不似文革前的那個版本圓潤,但最難得的竟然是全劇秦香蓮,這使我興奮不已。從宿店、闖宮、琵琶一路聽下來,我已完全被蘭田大師那纏綿悱惻的唱腔和頓挫抑揚的韻白所感染和折服,當唱至“秦香蓮離了張家店”那幾句時,我已至不住淚流滿面。我不僅僅是動容於秦香蓮悲慘的境遇,更因崔蘭田大師的藝術。她對人物的理解是如此的準確到位,做戲是如此的認真無華,這樣的藝術怎能不讓人追億至今。這看似四平八穩的幾句唱腔,訴盡了秦香蓮忍辱含悲、走投無路、意冷心灰的內心情感,沒有深厚的藝術積累,不可能唱出這樣的氛圍,更準確些講,應該是“味道”兩字更容易理解些。崔蘭田不愧為豫劇“大師”。

其實,說闖宮是秦香蓮的愛情重逢,總是有些牽強,最多是秦香蓮的一廂情願。好在此文本末倒還清楚,不過是想藉此評說六位藝術大家的表演風格,權且從寬吧。

秦香蓮對愛情的追求是簡單的,甚至是卑微的。她沒有槐蔭樹的熱烈,沒有雙蝴蝶的清新,沒有釵頭鳳的悱惻,沒有百寶箱的剛毅,秦香蓮的追求正如她初到沐池宮門前所言:“但願如此。”但願如此什麼?僅僅是能將“母子三人認下”而已。這就是秦香蓮對愛情的要求,聽來不免使人悲從中來:生兒育女、撮土埋親、千里跋涉、鵲巢鳩佔,不論從哪個點上來講,都該是秦香蓮理直氣壯才對,然而,她盡然“但願如此”。是秦香蓮軟弱嗎?不是,秦香蓮如果軟弱,不能苦撐三年,不能殯公葬婆,不能千里攜子,不能闖宮相認,更不能把陳士美送上鍘刀。她是忍辱負重!這就是秦香蓮的性格特徵,崔蘭田大師正是牢牢把握住了這一人物特性,層層遞近地對人物展開描繪。闖宮一折更是在“忍”字上下功夫。

闖宮有五“忍”,聽道。

一忍,宮門通稟。秦香蓮深明大義,恐身上襤褸,辱沒丈夫,故隱去身份,只道鄉鄰。崔蘭田在這節情節中,沒有唱腔,只用韻白,規矩方正,吐字極其講究,韻味濃郁。值得一提的是道白中運用的鑼鼓甚是出色,與道白交相輝應,感染力很強。所謂千斤道白三分唱,當今舞臺對於道白多不看重,許多該用韻白的不用,該配上鑼鼓的不配,輕重緩疾全無分寸,抑揚頓挫全不講究,整個表演看起來鬆垮、無味,做戲不精緻。崔蘭田的道白是我極敬服的,她與陳素真先生在此方面造詣頗深,聽她們的道白,與唱腔一樣是一種藝術享受。比如崔蘭田先生在二度梅里的道白,清秀婉轉,有繞樑三日之感:“前面來到什麼地方?”“高者?”“何謂叢樓?”呵呵,每當想起二度梅,腦海裡就會出現這幾句道白,太美了。

崔蘭田大師的道白氣口足,但聲不爆,字頭重聲,字尾重氣,對於重點字常用拖腔,或是故意利用聲音氣息的徐疾高低進行強調,這是在唱腔中常用的技巧,但在崔蘭田大師的道白中,比比皆是。其做戲之精細,她是把道白當作唱腔進行處理的。

原郡鄉鄰不見,英哥冬妹之母不見,打發衣服三套、銀兩一錠,這是何等的屈辱,秦香蓮忍了。這第一忍,秦香蓮情緒尚在可控中。

二忍,被逼舍裙。秦香蓮千里跋涉,衣衫襤褸,為了夫妻相見,居然還要撕下半幅羅裙,這是多麼令人心酸的事情。秦香蓮一句“我明白了”,開始起唱。這幾句唱來的好,即表達了秦香蓮闖宮的決心,也是秦香蓮鬱悶情緒的一次小小發洩。崔蘭田大師的唱腔處理也極好,只在“領兒女急忙宮門進”才用了明顯的哭腔。此時秦香蓮的心情是複雜的,一者是終於擺脫了與門官的糾纏得以進宮,心裡是委屈的;二者是手拉兒女前去認夫,相見前悲憤和屈辱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不可能忍得住的。所以說崔蘭田大師在此“哭”的太對了。這就是人物。

三忍,被踏相認。三年夫妻不得相見,有多大的仇恨,居然舉足便踏。秦香蓮於“一陣迷來一陣昏”中站起身子,二次上前認夫。她這個“迷、昏”多是氣結所致,崔蘭田大師的唱腔處理也是凝滯鬱結,直至認出“一旁坐定無義人”才加強語氣,“二次上前把夫認”。如果說一忍二忍中忍的是屈辱,那麼這三忍忍的應該是氣憤,表演上要比之前激烈一些。但還要壓的住,因為這節仍然是求告,仍然要忍下去。崔蘭田大師處理的相當準確。

四忍,勸夫求告。面前的丈夫對父母妻兒全不相認,秦香蓮傷心之下,回憶起當初夫妻相守的情景,試圖挽回背恩負義的陳士美。這段二八板唱腔崔蘭田唱的情真義切,深沉哀怨。充分展示了崔派唱腔的藝術特色。情感的處理層次也非常鮮明:起先陳士美不肯相認,秦香蓮是氣憤的,責問道:“難道你兩眼昏花看不見,我是你結髮之妻秦香蓮。”當陳世美不知廉恥地提到一錠銀後,秦香蓮心寒到極點,唱道:“你說出此話心何忍,耐道你全都不念舊日恩。”這時的秦香蓮已經連氣憤的機會都沒有了,面對這種情況,她只有忍氣吞聲希地藉回憶往事來相勸丈夫。這時秦香蓮的心情是柔軟的,唱腔平緩哀怨。隨著動情的訴說,秦香蓮難以控制自己的悲憤,最終哭訴道:“十年恩情你全忘盡,難道說你是那鐵石心。”這句戲詞寫的極好,半怨半責,恰當的刻畫出秦香蓮對於丈夫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情。這次含忍是有成效的,終於感動陳士美一絲善念:“將她認下是正理。”然而禽獸終是禽獸,秦香蓮欣然一句“勸夫君莫貪烏紗錦繡衣”,如錐般刺痛了陳士美:“你捨得我還捨不得”。秦香蓮再次陷入絕忘,手拉兒女哭訴道:“不認妻也該認你這一雙兒女”。在兒女們爹爹的哭聲裡,陳士美再次被良心打動:“認下了親骨肉才是正理。”然而善念不過一轉,終為富貴所陷,竟然向秦香蓮喝道:“若不然天子劍下血染衣”。秦香蓮此時是徹底絕望了,以死相拼地質問道:“秦香蓮犯了什麼罪,你拿著天子寶劍嚇唬誰?”這句唱腔崔蘭田大師處理的不甚激烈,但我想應該有比較激烈的拉扯動作,這裡應該是個高潮。

五忍,攔轎告狀。秦香蓮被逐出宮門,無奈攔轎喊冤,在被陳士美三番五次欺辱之後,竟然同意了王丞相假扮賣唱、壽堂求告的主意,秦香蓮再次隱忍了常人之所不能忍的屈辱。她告狀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讓陳士美得到應有的懲罰,而是希望通過告狀讓陳士美認下自己。在她心裡,陳士美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富貴迷了心竅”,全然不知殺身之禍就在眼前。這與殺廟後在包拯臺前告狀是截然不同的。殺廟後的秦香蓮是一次高過一次的反抗,直到冷語激怒包拯,將陳士美喂入鍘刀。

闖宮一折與壽堂的後半部分求告有相同之處,但相比之下,闖宮的人物情感要更豐富一些,把握難度要比求告大一些。聽崔蘭田大師的戲,確實是一種享受,每次聽都有新的感悟和收穫。

這出戏張寶英老師在傳承方面有所發展,但在總體上沒有脫離崔蘭田大師的唱腔風格,形神俱在,這樣的成功是很難得的。相對於賣苗郎這出戏,個人感覺改動的步子有些大,唱腔總感覺不夠樸實,情緒悲憤有餘而愴傷感不足,缺少崔蘭田先生那種深遂的精神。言止於此,偏頗之處敬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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