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催日落,炭火助人眠。夢裡眉如墨,歸來舊少年。


寒風催日落,炭火助人眠。夢裡眉如墨,歸來舊少年。


《盛世先憂》第一百零三章 逆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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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許春風未入門,猶覺朔月逼人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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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蕭秀和鄧屬就分別出門去了。我與馬新瑩在屋內圍著火盆閒聊,班心依舊侍弄他的茶具,話不多。外面的雪還在下,為這個風詭雲譎的長安,添了幾分陰冷。過了個把時辰,僕人進屋說,上官柳兒遞來了拜帖。我才起身,披上斗篷。我沒讓兩位姑娘跟著,獨自隨僕人去門口迎接。

來到門口,上官柳兒的馬車剛剛到,我看著姬藜從車內下來,接著上官柳兒才出現。我退下斗篷,遞給僕人。

上官柳兒見我一人站在門口,裝作著急的模樣,快速下車,疾步來我跟前道:“先生何須迎至門口,這雪還下著呢!”

“貴客臨門,豈有不迎之理?”我邊說,邊躬身作揖行禮。

上官柳兒忙上前扶起我,眼神憐憫地看著我,對我關切道:“這若是凍著了···先生,你讓柳兒如何擔待得起!”

“謝姑娘顧憐,尚某感激!”我抽回他扶著的手,立即回他道。接著僕人將斗篷重新給我披上,披好後我便邁開步,領著他們往裡走:“屋外雪大,請諸位隨我屋內敘話。”

“今日···怎麼不見珠璣和蕭公子呢?”上官柳兒邊走邊打聽道。

我違心地笑著回道:“呵呵···珠璣姑娘已經動身去我故里,還需些時日方能回來。至於蕭公子,他本就是個忙人,大概是忙著家裡鋪子的事情吧。”

“這大年下的,園中也沒人支應著,先生可別累著了。”上官柳兒又極為關切地說道。

他雖柔聲細語,卻聽上去太做作,我心中頗為反感。可面子上的事情我還是要做,便又笑著回道:“呵呵···勞姑娘掛懷!好在這園子不大,僕人們都很用心,在下也沒什麼可累的,姑娘儘可寬心。”

“聽聞先生昨日還出門去了來庭坊,我本不信,今日見先生氣色尚佳,看來是我多慮了。奴家女兒心思,總愛亂操心,讓先生見笑了,今後是該寬心才是!”上官柳兒邊走邊說,看似不經意,實則別有心。

我聽罷,停下腳步,轉過身對上官柳兒故作慌促地解釋道:“因聽說有人要刺殺裴識,便想著我曾被魚弘志的死士企圖刺殺過,故而急忙找馬元贄,想將他的視線轉移,以免他又無端猜測公主殿下。昨日的事,未及時稟告,是在下失職,請姑娘責罰。”

“責罰什麼,先生言重了···奴家只是擔心先生隻身前往,萬一被馬元贄扣留,先生難免不會吃苦。那群閽寺我是知道的,與他們,沒什麼道理可講。”上官柳兒接過話道,言語中都是試探的意思。

我遂又急忙回道:“姑娘大概忘了,我曾作為公主的謀士與馬元贄見過。所以,他即便混不吝,也不敢不給公主面子,怎會動輒扣留呢?”

“先生說得是。我竟忘了此事,真是該死。”上官柳兒面露愧疚地對我回道。

隨後我一邊重新邁步往正堂走,一邊笑道:“呵呵···姑娘一饋十起,此等微末小事,不記得也情有可原。”

“對了,那先生去見他,可探知是何人要刺殺裴識?”上官柳兒問道。

我故作不知,答道:“刺客雖被抓了,但馬元贄並未撬開他們的嘴,只是說,像是杞王派去的,可卻無實證。不過,也不排除是馬元贄誆騙於我,畢竟是他挑起‘偽造信’一案,並將髒水潑到了公主身上。我這個謀士,在他眼裡,始終是不可信的,又怎會以誠相待呢?”

“也是,想來馬元贄也會有所防備。不知先生見他,是否被他奚落?若讓先生受了委屈,我定要叫他好看!”上官柳兒裝出一副關切又義憤填膺的模樣來。

我跨過門檻,進到屋內,邊領著他們入座,邊笑著謝道:“呵呵···他倒是還算有禮數,冷言冷語自然會說上幾句,但也沒有太過分。不過,姑娘體恤之情,在下感念。姑娘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這首要的,自然是牽掛先生身子,故而帶姬藜來給先生瞧瞧。不過見先生面色頗佳,看來無此必要了。其次,便是今日朝中的事,多有困惑,需請教先生。”上官柳兒入座後答道。

我忙又故意問道:“哦?今日朝中發生了何事?”

“今日開朝,陛下做了些人員調動。一是調河中節度使崔元式任刑部尚書職,二是命吏部侍郎盧商判吏部,三是將神策軍中的統帥進行調動。其中左神策軍中護軍王茂玄調任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右軍中護軍王宗實接替王茂玄調至左軍,左軍西郊大營統軍馬公儒接替王宗實升任右軍中護軍。另外,陛下還讓崔元式處置各地牽涉‘青州案’的官員。”上官柳兒回道。

我聽完,裝模作樣地分析起來:“神策軍中統帥的調動,一向是聖心獨裁,我等無法插手。不過兩部的實權,陛下皆未用公主所舉薦的人,似是有意為之。難道陛下與公主之間,生了嫌隙?”

“當初先生屬意公主對幾部尚書之位的爭奪不可操之過急,公主並未採納。那時頻繁舉薦恐已惹聖心不悅,加之最近···”上官柳兒欲言又止,沒有細說。停了片刻後,他才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或許真如先生所言,公主與陛下之間已生出嫌隙了。不知先生可有法子,讓公主挽回聖心?”

“陛下和公主殿下畢竟是手足兄妹。只要公主大事不糊塗,想來陛下也不會真的跟公主計較什麼。”我笑著對上官柳兒回道。

上官柳兒皺著眉頭,又問道:“先生說的‘大事不糊塗’是何意?柳兒愚笨,還請先生指點。”

“如今朝局不穩,維穩是陛下的心頭大事。只要在這件事上,公主不橫生枝節,陛下便不會真與公主生分了。”我喝了口僕人奉上的茶水,對上官柳兒答道。這茶水與班心沏的蜂蜜普洱茶一個味道。我抬頭看一旁的侍女,竟是班心喬裝打扮的。班心面無表情地向我示意,讓我別分心,繼續說話。

此時,上官柳兒繼續問道:“先生所言,具體何指?”

“譬如刑部、吏部,既然這兩部實權已放,公主此時不可置以微詞,更不可對其施政添加阻力。青州一案牽涉其中的官員紛紛自首一事,我也有所耳聞,可見這些官員還是有些良知的。不過涉事官員眾多,其中難免會有公主麾下的故人,若他們求公主搭救,公主需三思而行。”我回著上官柳兒,心裡卻不耐煩,明明說得很清楚了,他還一直追問。

上官柳兒卻不管那麼多,我話音剛落,他就又問道:“先生的意思···是不救?”

“在下聽聞守宮遇險,常會自斷其尾以逃遁,事後斷尾會再生出來。如今公主何嘗不是在困境中?倘若能學守宮,斷尾而求生,未嘗不是走出困境的辦法。待事情過去,那些‘尾巴’還可以慢慢長出來。從陛下對青州一案的處置,可以看出是給公主留著顏面的,並未深究。此時陛下要處置那些涉案官員,只是肅清官場,並不是想將此案翻過來重審。陛下自登基以來,對懲治貪腐一直不遺餘力,這件事無論如何陛下都會去做。既然如此,公主何不遂了陛下的意願,拱手聽命,不多阻撓。這樣做,一來可讓陛下看到公主修好的誠心,二來也避免公主涉入其中難以自拔。倘若不依不饒,惹得龍顏不悅,讓崔元式順著那些官員將青州一案翻過來重審,就得不償失了。這樣的事,陛下未必就不會做。更何況,當下對公主而言,這些瑣事並非重中之重,想法子壓制杞王才是最要緊的。杞王失去魚弘志這顆大樹,正是無處可依之時,可不能讓他有機會再養一顆新的大樹依靠。”我對上官柳兒耐心分析其中利害,心裡其實無奈得很。

“先生的意思,柳兒明白了。柳兒還有瑣事纏身,就不多叨擾了。”上官柳兒說著就起身,準備離開。

我也起身,準備送他,順著他說道:“姑娘席不暇暖,實在辛苦。可又重擔在身,尚某不敢挽留,唯恐誤了姑娘要事。”

“先生這樣說,可是心生憐惜?”上官柳兒走到我跟前刻意問道,嘴角掛著笑意,眼睛似有法力般勾人魂魄。

我正沉迷之際,身旁的班心咳嗽了一聲,將氛圍打破。我忙尷尬地笑笑,躲開上官柳兒的眼睛。

上官柳兒遂也輕盈地笑了笑,接著說道:“柳兒看此處著實冷清,先生身旁實在缺不得人。既然珠璣不在,先生便從我身後這幾個姐妹中挑一個使喚。他們都還算得力,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多謝姑娘美意!尚某何德何能,豈敢奪姑娘得力之人自用。”我忙拒絕道,此刻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上官柳兒身旁的另外四人。除了姬藜,還有三個衣著質樸、裝束淡雅的姑娘。只是他們站在上官柳兒身旁,猶如明珠比太陽,難以耀眼。若單拎出來,他們幾人的模樣也都不錯。

人啊,總是這樣,只看得見衣著光鮮、相貌非凡之人。與那些人比起來,哪怕差一點,都會主動忽略。好像除了那些極品,其他人都不存在,甚至不配活著,不配與他們踩著同一片地,頂著同一片天。可世間有多少那樣的人,而那些光鮮亮麗的極品之人,就真的十全十美、毫無瑕疵嗎?一副皮囊而已,在精緻的皮囊之下,藏著的大多是如上官柳兒一樣的蛇蠍心腸。這世間被其迷惑的人,太多了。最愚蠢的是,明知有害,還心甘情願被其害。我想到此處,遂更加清醒起來。

上官柳兒卻不依不饒,從身旁拉過一個姑娘來,又對我說道:“先生何須跟柳兒見外?既然先生不肯選,那柳兒就自作主張了。先生看茵茵如何?這相貌,雖不說美若天仙,但也落得眉目如畫、亭亭玉立。至於詩書琴棋,也略知一二,不致落入俗境。”

“不知這位茵茵姑娘,出自平康坊裡哪家秦樓楚館?”在我難堪之際,班心在我身邊,接過話,沒好氣地質問道。

上官柳兒看了看班心,問我道:“這位是?”

“蕭公子讓我來照顧先生,我便來了。只是我雖生於淤泥,卻如荷般清高,斷不會與他這樣的女子同住一室。”班心看也不看上官柳兒,依舊沒好氣地說道。我看到了上官柳兒的怒氣,卻故意不加勸和,心想讓班心氣氣他也好。

上官柳兒不悅地看著班心,少頃,又眉開眼笑地說道:“這位姑娘恐是誤會了。我這妹子冰清玉潔,從小就在我身邊,怎會是從秦樓楚館裡出來的?”

“哪個良家女子取‘雙名’的?像這般鶯鶯燕燕的疊音,皆是惑主悅人的手段。先生沒去過那種地方,不知情,你當世人都如先生這般好糊弄嗎?雖他換了裝束,穿戴質樸了,可身上的煙柳氣終究洗不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何貨色。還‘茵茵’···哼!若非與你一同來,連這園子都不讓他進!”班心毫不客氣地回道。

上官柳兒聽罷,再也不忍著了,冷漠而不留情面地說道:“你又是何貨色?我看也不過是一個賤婢而已,竟這般沒有規矩!先生收不收,何時輪到你多言?”

“好!你讓他也挽起袖口,倘若他如我一樣,還留有這個,我便不再阻攔。”班心毫不示弱地對上官柳兒說道,同時伸出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紅點。那紅點不是旁的,正是女子的守宮砂。

上官柳兒咬牙切齒,卻不再爭辯。他反而轉向我,說道:“好一副銅牙鐵齒!看來往後向先生討教,還得口齒伶俐些,免得餘人口舌。”

“姑娘說笑了,他非我所能訓束。失禮之處,姑娘豁達大度,切莫與之計較。”我接過話,為自己開脫。

上官柳兒轉眼又作笑顏,似乎從未發生過不愉悅。他一邊對我行禮,一邊柔聲細語地說道:“柳兒不知先生身邊已有人照看,是柳兒唐突了。既然如此,柳兒便領著姐妹們告辭了。先生抱恙在身,就不必送了。”

“雪天路滑,諸位保重!”我也回禮說道,隨後將他們送離屋簷。

我站在門口,望著他們離開,身後傳來班心的聲音:“小先生,在發什麼呆呢?”

“我在想,跟上官柳兒如何稱呼你。”我沒說心裡話,開玩笑地回班心道。

班心從案旁走了過來,隨口說道:“就稱‘心姑娘’吧!反正他也不會去查我,查也查不到。好了,別想那些了,咱們回屋吧。這正堂太空,端十個火盆也暖和不起來。至於那些茶具點心,稍後僕人自會來收拾。”

班心沒有與我商量的意思,繞過我就直接出門,往我住的屋子走去。正堂空無一人,我也不想多留,便跟在他身後,一起回屋了。

“一會兒見到新瑩,不許提守宮砂的事。”班心見我跟上來,邊走邊對我囑咐道。

我不解,問道:“為何?”

“讓你別提就別提,問那麼多作甚?女兒家的事,有些你不需要知道。”班心紅著臉,對我再囑咐道。

我似乎猜到了,只是心中疑惑,嘀咕道:“新瑩他······”

“哎呀,別說了!”班心停住腳步,站在我跟前,不再邁步。他紅著臉,低著頭,又一次小聲囑咐我道:“總之,在新瑩面前,永遠別提就是了。”

說完,班心低著頭,快步地走開了。我跟在班心身後,邊走邊想著班心的話,心中七上八下,萬般滋味卻都不是滋味。抬頭看到班心已站在屋門口,只見他理了理裝束,將手背貼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後才開門進屋。

我隨後也進屋,與他們照常說笑閒聊,只是班心的話,卻始終如鯁在喉,讓我心裡倍加難受。蕭秀和鄧屬出門後,久久不歸,也讓我難以安心。等到下午,日頭快要西落的時候,鄧屬才回來。

“先生,已經查到了,確實是三公子。但我追著蹤跡找到他時,他卻如何也不肯認我。還說我認錯人了,他叫‘何坤’,並非蕭坤。我雖好言相勸,可還是無法讓他來此與先生相見。”鄧屬進屋落座後,頗為無奈地對我說著。

馬新瑩接過話,確認道:“鄧叔,你確定是三兒嗎?他的功力真的有那麼大的長進?”

“三公子基本功紮實,只是老爺刻意讓他學些膚淺簡單的招式,這才看起來沒什麼功力。若遇高人點撥,將他的氣血貫通,再教些精妙的招式,功力大漲是有可能的。”鄧屬對馬新瑩回道,接著又皺起眉頭說:“現在這不是關鍵了······”

“關鍵是三公子為何要如此。是啊,為何呢?難不成,是小先生的師父讓他這樣做的?”班心似是無意,實則有心地說道。

我看了看班心,他依舊侍弄著自己的茶具。我沒有責怪他,因為他的話雖冒犯,卻也並非沒有可能。於是,我對他們說道:“我想他有他的道理吧,不跟我們說,或許是為我們好。這世間的事,不是所有事我們都必須知曉,也不是知曉了,就能事事逢凶化吉。

每個人都有他該做的事,既然三公子選擇了這樣做,我們信他便是。相信他還是他,本心和生性都是我們認識的模樣,不會變。”

我望著火盆裡忽明忽暗的炭火,想起那個洛陽的磊落少年,心中徑自嘆道:

寒風催日落,炭火助人眠。

夢裡眉如墨,歸來舊少年。


寒風催日落,炭火助人眠。夢裡眉如墨,歸來舊少年。


寒風催日落,炭火助人眠。夢裡眉如墨,歸來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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