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汕頭的車水馬龍是一個江湖,那麼三輪車就是消失在地平線的霸主。
今天看著天空下堵成長龍的小車,沿著馬路一直延伸向天邊,五顏六色,像灑落一地的彩虹糖,人們已經很難想起在那個還不這麼堵的年代,三輪車才是稱霸汕頭街頭的霸主。
有點生鏽的車頭、白色的車身、綠色的罩子、曬得黝黑的師傅,還有清脆的車鈴聲,這些構成那些年我們坐過的三輪車,那時候我們常常考驗小小的三輪車的承受極限,有時一行五個人也想擠一輛車,自己還在猶豫要不要再找一輛,師傅卻氣定神閒地把座位翻起來,從底下拿出了兩張小凳子。
那時候的汕頭街頭總能看到買菜的老人坐在三輪車上,裝著肉菜魚蝦的塑料袋散落在腳邊,隨著車子顛簸,一路飛馳而去,車上空闊,靠背軟綿綿,清風拂面舒服得很。
學生們也很喜歡三輪車,尤其偷偷戀愛的小夥子小姑娘,他們總是偷偷摸摸上了車,身手敏捷地把罩子拉下來,那一刻罩子隔開了整個世界,眼前只有師傅賣力蹬單車的身影,陽光被擋在門外,罩子裡的時光和整個世界變得不同,那是他們十分鐘的安全感,簡單又難得。
在那個公交系統比現在還不發達的年代,舒適的人力三輪車擁有不可撼動的地位,比起隨意宰客的的士和任性飈速的摩托車,人們顯然更喜歡賣力氣的三輪車師傅,可能那時候人們也沒有想到,龐大的市場需求也正在逐漸改變「三輪車」這個群體。
很快,無情的馬達抹殺了三輪車的靈魂。
一些三輪車師傅大概沒有搞清楚市民為什麼喜歡三輪車,那種看著師傅站起來用力蹬車的感覺其實無與倫比,腳踏板上上下下帶來的踏實感,更是冷冰冰的馬達無法給予的,但是裝著馬達的「三輪戰車」還是出現了。
原本座位下放著小凳子的空間被「充分利用」,有些師傅裝上了馬達,三輪車終於可以和摩托佬竟跑了,以前跑一趟的時間現在可以跑三趟,還不出汗,何樂不為?三輪車的美感被迅速抹殺。
很多人一開始還會掙扎,明明在路邊等了好久了,但還是要堅持「最後的執著」,迎面而來的三輪車如果是轟轟作響的,便昂首抬頭視而不見,非要等到賣力氣的師傅不可,但這種執著也沒有能堅持很久。
「劣幣」」展開了瘋狂攻勢,很快市面上便充斥了大量的電動三輪車,無奈的乘客再也無可選擇,只能坐在冷冰冰的馬達之上,感受硬梆梆的上下顛簸,胃都快翻過來了,心裡有一萬個不情願,咒罵著電動三輪司機的「薄情」。
很顯然,除了對三輪車美感的破壞,電動三輪在機動性上補強的同時也補強了「攻擊性」,速度快又橫行霸道的三輪車很快被視為「毒瘤」,一場針對這位街頭霸主的變革呼之欲出。
2007年,霸主終於成為了整頓的目標,《汕頭經濟特區人力三輪車營運管理規定》出臺,有關部門期望通過條規約束非法三輪車的出現,同時治理街頭的三輪車橫行亂象,但那時候霸主的地位已經開始抑制不住的下滑,它終於是迎來了迴光返照,開始了最後的瘋狂。
在最後的時光裡,無照、假照、電動的、闖紅燈的、野蠻加價的三輪車開始充斥街頭,霸主開始變異,而在這一變異過程背後的,是摩托車的迅速崛起,一場江湖大戰拉開了序幕,三輪車迅速潰敗。
那時候還沒五十歲的老劉是個人力三輪車師傅,他說話不太利索,也不識字,三輪車是他賴以謀生的手段,他不知道什麼是三輪車牌照,也不知道什麼私裝馬達,他只認識幾個老主顧,都是老市區的老人家。
每天天剛矇矇亮,他就把破三輪騎上,七拐八拐進了外馬路錯綜複雜的巷子裡,有個老阿姨每天坐他的車去公園散步,她是認定他了,他老實,不愛說話,又手腳俐落,會幫老人搬東西,有些笨拙地噓寒問暖,這些都讓老人覺得好極。
他也會在街頭晃悠找客,生意一般,每天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和摩托車搶道,聽著身後的機動車「嗶嗶嗶」按喇叭,太陽火辣,兩腿發麻。他是在那時候萌生了退意,後來有人給他介紹了個門衛的活兒,他給老主顧拉了最後一趟,告了別,車子丟在了家門口,從此再也沒有騎上去過。
時過境遷,那些年一起騎三輪車的「工友」也不見蹤跡了,老劉很清楚,他會念叨「都是底層的人」,人海茫茫,許是淹沒了。
摩托車日漸普遍,市民開著車載孩子上學,路邊的摩的師傅叼著煙聊天,人力三輪車早已負傷退場,人們偶爾碰到一輛人力車便彷彿撿到了寶,而裝著馬達的三輪車還在試圖力挽狂瀾,趁著夕陽餘輝拼命多跑幾公里。
在那段江湖最後的時光裡,一切都變了味。
2011年,三輪車終於被判了死刑,這一年6月1日起,汕頭禁止三輪車上路,傳統霸主終於倒下,摩托車正準備醞釀一個新的江湖秩序,但轉過年來的1月1日,「禁摩」大刀便揮向了它們頭上,一場更加曠日持久的大戰拉開新的序幕。
三輪車退出了,江湖卻依舊沒有平靜。
從前車馬慢,人力師傅還在賣力蹬車,風吹過臉時還不是呼呼作響,老人們還等著那個白色的身影帶他們出門,小鬼們還在享受綠色罩子裡的安全感,那時候我們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離開,沒有想到有一天摩的才是街頭的霸主,更沒有想到新的霸主也會被命運狠狠捅一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汕頭的街頭從來都是個江湖,它有自己的規矩,三輪車不是自己作死了自己,也不是被政策突然抹殺,是時代的變遷讓它自然衰老,逐漸死亡,江湖從來不被外力左右,它的秩序是市民的需求在決定。
是市民用雙腳投了票,需要三輪的時候,它就在街頭馳騁,需要摩托的時候,新的霸主便「謀權篡位」,也許有一天又會有新的霸主接過權杖,但在它沒有出現之前,誰又能貿然將現在的霸主抹殺呢,除了發展規律帶來的自然更迭,沒有誰能改變這個「江湖」。
其實哪有什麼江湖易主,不過是大俠老了,揮不動刀了。
終於有一天我們回頭尋找,發現三輪車載著我們的回憶在歲月長河裡一溜煙跑了,從前我們坐在上面吹著徐徐清風時沒有想到,原來有一天它是會離開的。
當然這一切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隨著中心的東移,看著歲月的無情,見證身邊熟悉事物的漸行漸遠,我們也會開始害怕。
有時候我們會害怕,怕汕頭不再汕頭,怕有一天孩子操著一口流利普通話天真地問我們「什麼是三輪車」。
有時候我們會害怕,怕在熟悉的故土上品嚐到異鄉的苦澀,就像父輩告訴我們「以前牛肉丸不是這個味」。
有時候我們會害怕,怕鄉愁不是經緯度而是時間跨度,怕自己迷失在歲月變遷裡,怕站在小公園卻滿眼高樓大廈、鋼鐵森林。
不知道隨著時光流逝我們還會失去什麼,我們在拼命捉住一些什麼,怕它們走的太快,也許有些人不懂,其實有些事物不只是潮汕情懷,不只是歷史,不只是建築,不只是人文,更是一座城市的靈魂,是我們想留住的「最後的浪漫」。
看多了人間的遺憾,對著心愛的家鄉,我們真的不想緬懷了。
圖 / 鄭鴻斌
--- 『敲茶』講汕頭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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