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6】 蒋祖怡:《春兰秋菊见精神 》

【“纪念抗日英烈郁达夫”专栏编者按】

夏衍说:“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毕生的精神支柱。”胡愈之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自1985年在北京和富阳两地举行纪念郁达夫先生殉难四十周年座谈会以来,郁达夫烈士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在抗战胜利的纪念日里,我们特别推出了历年来郁氏后人及家乡人民的纪念文章,以资更好地体现“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断地去拥护、爱戴、崇仰”的理念。

春兰秋菊见精神

蒋祖怡

读了《富阳广播》第二期张堃老师的《兄弟双烈,诗歌双峰》一文,不禁回忆起两位郁先生的许多往事,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我在高中念的是"文科",时间在一九三O年左右,当时受"左联"文艺思潮的影响,我们大多数学生爱读爱谈歌德、席勒、莎士比亚和鲁迅、茅盾、郭沫若的作品。郁达夫先生的作品,当然也包括在内。我们也常常译一些外国文学作品或者创作小说、诗歌、话剧剧本,在国内报章杂志上发表。有一次,我署名"祖诒"的一篇短篇小说在《文艺月刊》上发表,题目是《吉祥寺的钟声》,就不揣冒昧,把它寄给了我从未见过面的郁达夫先生,请他指教。事后大约有一年光景,在一个星期天,我到父亲那里去。看到一个剪平头、穿灰布长衫、个子比我父亲略为高大的人在和我父亲兴高采烈的谈论着。我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父亲指着他对我说:"这是郁达夫先生,我的老朋友。"那时侯,我又惊又喜,想不到突然遇见这位心仪已久的作家,更想不到他是父亲的朋友。于是我腼腆的向郁先生问起当年的事来。他略想了想,对父亲说:"我看到了。 '吉祥寺'是富阳寺名,作者一定也是富阳人这是我料到的。但是,没有料到竟是你的儿子。"

我高中毕业以后,在父亲处得知郁达夫先生要在之江大学开教《比较文学史》课。我决计考之江大学,为的是想听郁先生的课。这门课不但在当时国内大学中文系没有人能开,就是在今天也如此。当我听了几堂《比较文学史》课以后,深深的认识到郁先生是个名作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学者。他不但懂得我国近代文学,而且懂得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他讲课以我国文学发展史为主线,还讲了日本、英国、法国文学发展的特点和规律。他把我带进了一个百花盛开的知识花圃,引导我从事研究工作的门径。他经常穿一件灰布长衫,挟着一个黑布包袱跨进教室。有一次,我对他说:"这个教会学校有许多事情我很看不惯,要不是为了听您讲课,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他淡淡的说:"是的,我也看不惯。不过主要的问题是在于我们自己不争气。"至于要怎样才算"争气",实际上那时侯,我是不懂的,或者没有完全懂;但当时我自己却认为已经懂得他的话了。半年以后,郁先生不来讲课了,我自己也因为写文章的事,触怒了中文系主任、前清太史公孙智敏先生而离开了之江。

一九三七年夏,我大学毕业了。这时候,抗日战争爆发,杭州、富阳县城相继沦陷。我们全家在神功山张堃老师家避难。到了一九三八年春天,在父亲的老友、上海世界书局蔡总编辑帮助下,我们一家经由宁波海道到了上海。父亲在大夏大学、暨南大学等校教课,还兼任世界书局的特约编审。我也在世界书局当编辑。一九三九年底,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从编辑所的一位同事那里知道郁达夫先生在南洋的通讯处。我把它告诉了父亲,父亲就按照这个地址写了一封信,我也附了一信,并附去中篇小说《火花》和一篇散文。一直到一九四O年夏天,忽然有人送来郁先生给我父亲的信,内容很简单。大致说,我寄去的那篇小说,已经在《星洲日报》上陆续发表完了;那篇散文,他已经转给了《宇宙风》。因为通信不大方便,所以我们以后不再给他写信。

我们到上海后不久,我妻子的堂姊来看我们,告诉我们她在郁曼陀先生家做家庭教师。我父亲说,他在北京念书的时候曾见过曼陀先生,于是和他约定在一个星期天到法租界郁家去。我父亲告诉我,曼陀先生是个法官,又工诗善画,为人刚正、严肃,他三弟达夫先生都有几分怕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郁老先生。他深度近视,看去果然在慈祥中有点严肃。我在他们面前很是拘束,便和我妻子去找姊姊谈天,谈起郁夫人在南京路被敌人的炸弹削掉了半只耳朵,大家都很气愤。在我的记忆里,这样到郁家去,至少有两次,我都见到郁老先生。一九三九年初冬的一个上午,姊姊忽然到我家来,满面泪痕的告诉我们曼陀先生遇害的消息。我陪着父亲去参加曼陀先生的追悼会,我父亲上台义正词严地责骂敌伪。旁边有人悄悄对我说,会上有奸细,回去路上要小心。在路上,我们提高警惕,故意多乘几路电车,总算平安地回到家里。这时候,我才初步懂得达夫先生所说的"争气"的意义——威武不能屈,为正义、为民族而献身。这才是最大的"争气"。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上海这孤岛已经"陆沉",学校、书店纷纷内迁。那时朱自清先生来信邀父亲到西南联大去教书,金兆梓先生叫我到中华书局去当编审。我们全家一再商量:"此地已无鸡肋弃,逼天烽火整归装"。

归途中,在上海火车站入口处,我母亲藏在衣袖中的一本稿子被搜查出来了。敌伪要把她扣押起来,我父亲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说这稿子是他的。我也挺身而出,说是我的。于是我们父子都被关进车站地下室,惨遭严刑拷打。这时候我眼前浮现出深度近视、既严肃又慈祥的容貌,耳际响起"争气"的声音。在一天一夜的连续的折磨中,我咬着牙、紧闭着嘴,不吭一声。后来,由于上海亲友的营救,才获释放。

达夫先生在南洋遇害的消息,是一九四六年我在上海市立师专中文系教书的时候,一位同事告诉我的。这消息刺痛了我的心。我又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争气"的意义。

一九六四年初夏,浙江省人民代表参观富春江冶炼厂,我们住在城里县委招待所,早出晚归,用汽车接送。休息这天,我徘徊在鹳山上曼陀先生的血衣冢前。低吟着"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的达夫先生遗诗,不仅感慨万千。"鹳山有幸埋忠骨",这是我当时口占诗中的一句。

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我从解放以来,一直担任杭州大学中文系的行政职务,所以遭受迫害也特别残酷。至今尚有一足不能行动,给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们讲课和撰述工作,都只能在家里进行。加以存书散佚十九,工作上困难很大。因此,有时情绪消沉,不能自已。但一想到两位郁先生和其他烈士以身殉国的伟大精神和崇高品德,就会给我以无限的勇气和力量。粉碎"四人帮"后祖国前程似锦,中日两国化敌为友,我们所处的时代和两位郁先生相比,真是"我比前贤路已宽"了。

作者原注:《宇宙风》是当时以讽刺散文为主的刊物。

(原载1980年《富阳风貌》第一集)

【专栏6】 蒋祖怡:《春兰秋菊见精神 》

蒋祖怡(1913---1992),大源镇新关村人,蒋伯潜子,教授,《富阳县志》顾问。幼承家学,后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抗日战争时期,一度任教于浙西三中、富阳简师。民国37年(1948)8月受聘于浙江大学文学院,1952年2月转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1958年8月,就职杭州大学中文系副主任。

1950年5月,参加中国民主同盟。历任民盟浙江省委宣传部长、秘书长、副主委、顾问等职。1984的年6月,参加中国共产党,兼职省人大、政协、作协工作。

祖怡长期从事文艺理论和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与教学,成绩卓著。尤于王充《论衡》、刘勰《文心雕龙》和钟嵘《诗品》,探求阐发,造诣甚深,已出专著十余种。其中《论衡选》、《王充卷》、《文心雕龙论丛》等,在海内外学术界影响殊为广泛。1978年11月,为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青年教师六人讲授《文心雕龙》。1979年起,连续招收三届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生。教书教人,立德立言,深受学界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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