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講解《前赤壁賦》的精華


葉嘉瑩先生講解《前赤壁賦》的精華


【導讀:要是從另外一方面來看的話,“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如果我們從宇宙不改變的一方面來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那麼,我們身外宇宙之間的萬物與我們自己都是無盡的,都是無窮的。】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東坡借自己的一段話來安慰他的朋友。“蘇子曰”,東坡於是對他的朋友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客亦知夫水與月乎”,說朋友你也曾經知道、注意過那流水與天上的明月嗎?“夫”這個字沒有實際的意思,是指示語詞“那”的意思。那流水與明月又如何呢?於是東坡接下去又說:“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他說,你看那流水,是不斷地流下去的。“逝”就是消失、流過去的意思。而這“逝者如斯”也是有出處的,見於《論語 ·子罕》: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說有一次孔夫子站在岸上嘆息說,“逝者如斯夫”,這流過去消失的流水如此一去而不返,“不捨晝夜”,不分晝夜不停止地流過去了。“如斯”是如此、像這樣的。

東坡就說了,你看那不斷地流過去的水如此不停止,可是你如果反過來看是“未嘗往也”,那水又何曾流過去了呢?比如說我們看長江,說“滾滾長江東逝水”,不斷地流過去,可是到今天這長江還存在在那裡。如果你隨便站在任何一條小小的溪流之上,你看到水不斷地流過去,但你的腳下仍然有水在那裡流過,未嘗斷絕,還在那裡流著。他說“逝者如斯”,你看那不斷消失、不斷流去的河水,如此不停止,可是“未嘗往也”,並不曾真的流過去。“未嘗”是不曾,“往”是過去,“未嘗往也”是沒有消失。水仍然在我們的腳下,江水之中仍有流水。

這本來是很難講的,李白曾經有兩句詩說:“前水非後水,古今相續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前水非後水”,前面流過去的水就不是後面流來的水了,所以李後主就說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去而不返,過去的就永遠地過去了。“古今相續流”,可是從古到今那水永遠不斷在那裡流著,所以宇宙萬物的外表,雖然時時刻刻都在改變,可是它本體實在是未曾變動的。新人也不是舊人了,可是年年都有人在那橋上走過的,“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東坡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水不斷地流走,可是眼前的流水卻未嘗斷絕,這是你看到的水如此。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流水是如此,那還有明月呢?那明月是“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盈”是滿的意思,月滿、月圓;“虛”是虧缺的意思,月缺。他說,你看天上的明月有的時候盈,就是月滿月圓;有的時候就虛,就缺了。“如彼”,像那樣不停地變化著,有的時候就圓了,有的時候就缺了。可是我們從明月的本體來說,“而卒莫消長也”。“卒”是終於,他說,終於沒有“消”——沒有消減,沒有“長”——沒有增加。天上的明月雖然有的時候圓,有的時候缺,可是它本身始終沒有增加,也沒有消減。

於是東坡接下來論說道:“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他說,原來宇宙之間的萬物就是如此的——如果我們對於宇宙萬物從它們時時刻刻不停地改變那一面來看的話,“曾不能以一瞬”。

這個“曾”字有很多種意思,我們常用的是“曾經”的意思。此外這個“曾”字還有“何”的意思,見於方言,如同我們說怎樣的“怎”字一樣;另外“曾”字有“則”“乃”的意思,比如《論語》裡邊有這樣的話:“曾是以為孝乎?”像《孟子》裡邊所說的“爾何曾比予於管仲”,這個“曾”字就有“乃”的意思。所以如果從宇宙不停地改變這一方面說的話,“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宇宙天地之間的萬物乃不能以一瞬,是不能夠有“一瞬”——“一瞬”是一眨眼、一閉眼的時刻——天地就沒有一眨眼、一閉眼的時刻是不變的,即不能有一刻的時間是停止而不改變的。

就以我們眼前來說,我們所面對的桌椅、書本、紙張,我們所面對的眼前一切,你以為現在一瞬之間它們沒有改變嗎?其實它們已經改變了。如果沒有改變的話,我們這宇宙的萬物,我們眼前的東西,無論是桌椅、書本、紙張,它們為什麼會陳舊、敗壞呢?所以天地沒有一樣東西能有一刻之間能夠停止而不改變。我們人與物都同時在變了,所以如果從宇宙改變的方面來看,那麼天地就不能有一瞬間的停留。

可是反過來,要是從另外一方面來看的話,“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如果我們從宇宙不改變的一方面來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那麼,我們身外宇宙之間的萬物與我們自己都是無盡的,都是無窮的。

我們剛才說這個流水“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如果把宇宙之間不斷不停止的生命也比作生命的流水的話,那麼這個生命之流也是“未嘗往也”。有生也有死,然而整個生命之流是不會改變的,所以,如果從宇宙不變的一方面來看,萬物與我都是無窮盡的。

那麼也許有人會說,萬物的無窮盡我會相信的。今年的花落了,明年仍然再有花開;今年的草枯黃了,明年仍然還會碧綠,萬物是無窮盡的,宇宙永遠如此。可是,宇宙萬物雖然是無窮盡的,然而我們人生是有窮盡的,是短暫的,為什麼東坡卻說萬物與我都是無窮盡的呢?

因為我們人類的生命之流,是由我們子子孫孫的生命來延續的。不但我們肉體的生命有這樣的延續,我們精神上的生命,我們所接受的一切的思想都是古人遺留給我們的。也許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之間所說的一句話、所做的一件事、所寫的一篇文章都影響到千年萬世之後的人。所以從不變的一方面來看,東坡說萬物與我都是無窮盡的,他說:“而又何羨乎!”他勸他的朋友,你又何必羨慕那無窮的長江呢,人類的生命同樣是無窮的。

接下去東坡又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而且人也不要羨慕那些不可得的東西——這個“夫”字與“客亦知夫水與月乎”的“夫”是一樣的意思,是個語助詞——在天地之間萬物各有它的主人,就是說,某一個物件應該歸哪一個主人所得到,那是有定數的,是“物各有主”。

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苟”是說假如,假如不是我所能夠得到的,雖然是一絲一毫這樣微小的、渺小的東西,我也不要過分地去得到它、佔有它。中國古人常常講“樂天知命”“知天命”,有的時候人應該有這種心態,我們之所得的是有定數的,不要去強求,古人就有這樣的看法,所以說“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假如不是我們所有的,雖一毫的、微末的東西,我們也不要強去佔有它。這種看法也許有些人認為過於消極了,其實不然,我們知道滿足,能夠樂天知命,但並不是停止在那裡不動,所以儒家一方面講樂天知命,另一方面講君子自強不息,這並不是互相違背的事情。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那麼,有什麼東西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享有的呢?東坡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只有那江上吹過來的徐徐的清風——在這篇《赤壁賦》開頭曾說“清風徐來”,還有那“山間之明月”——升在那高山上明亮的月光。江上之清風跟山間之明月是“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當我們的耳朵得到它的時候,“得之”這個“之”字是代詞,代指江上的清風,當江上的清風吹過來的時候,說“耳得之而為聲”,就聽到那美妙的瑟瑟的風聲;“目遇之而成色”,當我們的眼睛遇到它的時候,遇到山間的明月,“而成色”,就看到那美好的月色。風聲和月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他說,我們想要取得它,取得這風聲與月色,是“無禁”,是沒有窮盡的;“用之不竭”,如果我們想要使用它,來享用這風聲月色的話,它們是“不竭”,是沒有窮盡的。所謂風月無邊,風聲月色是可以無限地享用的。

像這樣美好的東西,“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那就是造物者給我們的。“造物者”是創造宇宙萬物的人,指的是天上的上帝。《莊子·列禦寇》這一篇的註解上,曾經有這樣的話:“能造化萬物,故謂之造物。”為什麼稱他為“造物”呢?因為他能夠創造化生萬物,故曰造物。就是西洋的宗教上所說的,造物主是創造萬物的上帝。他說,風聲和月色——就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這就是造物者給我們的無盡的寶藏。

“無盡藏”的“藏”,這裡是名詞,是寶藏、寶物、藏有寶物的地方,應念zàng。這個“無盡藏”本來是佛家的話。佛家講:“德廣難窮,名為無盡;無盡之德,包含曰藏。”這個功德廣大難窮,叫作“無盡”;這種無窮盡的功德能夠包含其中,就叫作“藏”,包含著無窮盡的珍寶就叫作“寶藏”。

在《華嚴經探玄記》這本書裡邊——這是一本佛教書——這樣記載說:“出生業用無窮竭,故名無盡藏。”什麼叫“出生業用無窮竭”?“業”字的意思本來是梵語“羯磨”這個字的音譯的省略,“羯磨”簡稱就叫作“業”,比如說菩薩本來是梵語“菩提薩埵”的簡稱。“業”字是造作的意思。這是說,人出生以後的這一切的造作都是無窮盡的,在佛家說來,功德也是無窮盡的,所以叫作“無盡藏”。

東坡這裡只是借用佛家的話,至於佛家所說的“出生業用無窮竭”以及“德廣難窮”之原意,與這個意思沒有什麼必然的關係,東坡只是斷章取義地說“無盡藏”,就是無窮盡的寶藏的意思。他說,這江上的清風跟山間的明月可以任憑人來享受和取用,真是一個沒有窮盡的寶藏。“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而我與你——東坡與那吹洞簫的朋友——我們可以共同擁有這種享受。這個“適”是享受安適的快樂,享受這清風明月的安適的快樂。

我們曾經講到過,這篇《赤壁賦》是東坡被貶官在黃州時所做的,他把自己在挫折、患難、被貶官的時候能夠有的這份超曠的襟懷寫得很好。人生何必眼光這樣拘狹,把得失看得這樣不能夠擺脫呢?所以他說“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所以我們不要把得失看得這樣狹窄。清風明月是多麼美好,我們可以盡情地享受,我們為什麼還追求那微末的、渺小的、物質上的,或者說是名利祿位的得失呢?

最後一段: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他說,我的朋友聽到我說的這些話的時候,就把他剛才的那種悲哀慨嘆消解了。於是“客喜而笑”,我的朋友很歡喜,露出了笑容。我們“洗盞更酌”,把剛才吃酒的酒杯再洗乾淨,“更酌”,我們再開始高興地喝起酒來了。

這一次吃酒我們吃得很盡興,直吃到“餚核既盡”。“餚”是指煮熟了的肉類食物。“核”是指乾鮮果品。《詩經·小雅·賓之初筵》裡邊有這樣兩句詩:“籩豆有楚,餚核維旅。”什麼是“籩豆”呢?“籩豆”是裝東西的器具,“籩”是竹器,是竹子做成的器具;“豆”是木器,是木頭做成的器具。“籩豆有楚”,就是說這種種的裝食物的竹器和木器“有楚”,“楚”是排列很整齊的樣子。“餚核維旅”,“餚”剛才我們說過了,是肉類食物,是裝在“豆”裡邊的;“核”是果子一類的食物,是指像棗、李子、桃子、梅子等一類有核的果實,是裝在“籩”裡邊的,“餚核”就是肉類和果子一類的食物,“旅”也是陳列很整齊的樣子。“餚核既盡”,我們把所有的食物,不管是肉類的食物還是果實一類的食物都統統吃光了,直吃到“杯盤狼籍”。

“狼籍”是雜亂的樣子,吃到酒杯和菜盤都雜亂不堪了。為什麼雜亂叫“狼籍(藉) ”呢?《通俗編》裡邊引蘇鶚《演義》說,因為狼這種動物是“藉草而臥”,就是把草墊在身子底下而睡臥的,“去則滅亂”,當狼睡臥起來離開這裡,會把睡過的草撥亂,所以凡是物之縱橫散亂就叫“狼籍(藉)”,於是“相與枕藉乎舟中”,我們就互相“枕藉”。“枕”是睡覺放頭的地方,“藉”是墊在身子底下的東西,剛才我們說狼“藉草而臥”,“枕藉”就是彼此互相靠著、枕著的樣子。“相與枕藉乎舟中”,就是你靠著我、我枕著你臥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因為他們都喝醉了,直到東方都露出白顏色,天都亮了,他們都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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