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知道要流向哪里的河流


一条不知道要流向哪里的河流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给童毅发过很多短信,一开始是“宿舍楼下等我”,没过几天之后,它们就变得越来越短,“楼下等我”、“等我”、“等”,直至一片空白。他也并不回复,或长或短的几分钟后,等待在我右手边的手机铃声便会响起:

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

Je suis une fille

Comme les autres

……

一首被淡淡诉说的法语歌曲。第一次给他听过之后,童毅说他也会唱法语歌。我一如既往地笑出声来,我认为他在吹嘘,虽然他唱歌的水平相当不赖。我还记得童毅第一次给我唱歌时的情景,在球场看台的左侧顶端,那里杂草丛生,他唱了一首《每次都想拥抱你》。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有些颤抖,却不失好听。唱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我的同时把手僵硬地搭上我的肩膀,然后用得意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样,没听过吧?

高旗,超载乐队。我的语气轻描淡写。

哎呦不错哦,我看好你。童毅学着周杰伦的腔调说着,顺势把手收紧了一下,也明显放松了许多。

把手拿开,别得寸进尺。我在心里暗自发笑。

童毅把手摆回先前的位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那我还是回到寸吧。

童毅真的唱出了一首法语歌,虽然我听不懂什么,但感觉上好像是那么回事。在我让他亲了一下之后,童毅告诉了我关于那首歌的信息。原来那是朴树的歌曲,名字叫作《La perte》。我问童毅还会不会别的,他得意地耸耸肩说了声当然不会,把话题扯向了苏菲·玛索。

我在一个适合心情的音符上把铃声摁掉,然后起身站在窗口,挥手冲他打过招呼。有时我并不马上下去,就重新坐下来跟苏漓瞎聊。同样是那些老掉牙的话题,明星啦衣服啦某某男生之类。晚上熄灯之后,我们还会聊到音乐和电影,有时会老旧到让她们几个无法忍受,集体发出抗议的噪音。我和苏漓并不理会,最多也就大笑几声。但不管怎样,最后我俩都会把话题扯回到女人本身,并不可避免地以自我赞扬作为卧谈的结束。

但在这个时间,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们根本来不及聊得那么深入。十分钟过后,童毅就会打来催促的电话。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 ……音乐总让人心情舒展。苏漓说行了大小姐,赶紧下去舒展去吧。我笑笑说女孩子嘛,要含蓄,也该磨一磨他的耐性。

童毅从来都不喜欢等待,对此他说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最起码也应尊重时间。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是如此,可就是想让他等一等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俩就认识了,苏漓帮我借了一把吉他,后来童毅告诉我说在从窗口观望过后,他就“顺便”送了下来。

从吉他的主人那里,童毅向苏漓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晚上我跟苏漓刚刚把话题聊到女人身上,就收到了童毅的信息:明天一起吃个饭吧。我并没多想就回复说好的,正好你陪我出去买本琴谱。第二天是我们三个一起去的,我、童毅还有苏漓。苏漓在知道我把童毅也叫上之后,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行啊大小姐,一见钟情呢你们,那我就不跟着瞎掺合了,你们去吧。哪有的事,真那样这话还用你说,我就是觉得他比我俩多懂一些,我说。这是我的真心话,那时我对童毅也就是有那么一点志趣相投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七岁,还远远不是可以左思右想的年龄,回想童毅拎着吉他向我走近时的情景,或许我看到了曾经带我逃课去看过他们演出的地下乐队主唱,那摇摇晃晃而又不知所踪的身影,不知不觉中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让我感到久违的熟悉。

也就那么三四天之后,童毅就突然告诉我说他喜欢我。不,他甚至不是这种多少可以让人心生情愫的表达,即使你并不喜欢对方。他的原话应该是这样说的:我觉得你不错,咱俩好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我笑了笑说不好吧。其实就我而言,相比于“我喜欢你”之类的温柔缱绻,我更倾向于他的表达。但就像我对苏漓所说的那样,我对童毅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或许在那个时候,对于感情,我也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最为真切的感受,虽然我时常会心生幻想,虽然在宿舍里聊到这些话题,会常常露出恬不知耻的模样。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对于爱情,自然也就迷惑不清。那个时候,我能看清的或许只有一点:什么人呀这是,也太着急了点吧。所以当三年之后我俩莫名其妙地走在一起,我就时常会忍不住要磨一磨他的耐性,结果却往往总是无疾而终。就拿中午十二点这个时间来说吧,用不着太多童毅的催促和苏漓的调侃,我的肚子也早就抵挡不住了食物的召唤。

此刻,同样的时间,没有人可以让我发出召唤的短信,食物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充满诱惑。有时我磨蹭着不肯下去,童毅就对着我的窗口呼喊,向我描述餐厅二楼新增的菜品或后门旋转涮锅热气升腾的样子,或者菜煎饼鏊子上吱吱作响的声音……凡此种种,它们总能轻而易举地就击中我的软肋,俘获我嘴里抑制不住的口水。

我慵懒地洗刷完毕。一年多了,我都在这个最为喧嚣的时间才会醒来。磨蹭到肚子切实地需要食物以对抗饥饿的时候,我就打开冰箱,里面会有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减的鸡蛋和袋装挂面。小火,一点油,一个鸡蛋,等它泛出澄黄的颜色,就用木铲把它换到另外一面……加水,依旧是小火,慢慢地看着它沸腾开来,二俩挂面,一小撮盐……刚毕业的那半年里,童毅负责给我们做饭。我俩,以及苏漓和她男朋友,我们四个挤在一起。童毅做饭总是用大火,并且故意多放些盐,他说这样会比较节省。或许那时的我真的是重口味,那么多难以下咽的饭菜竟都吃得有滋有味,现在口味轻了,一切也都寡淡无味。那个时候,我们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理想照不亮一丁点现实,楼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公园,刚来的那天我们还兴致勃勃地踩过一次,后来它就停滞在那,就像厨房里那热闹的油烟散后,我们各自茫然的内心。

我现在只能自己刷碗,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嘟着嘴说:人家刚涂的指甲油,好贵的。或者:洗洁精对皮肤不好,费护手霜不说,你攥起来就不那么舒服了呀!

刷碗,洗手,往嘴里扔一粒口香糖,往沙发上扔一个自己。这个时段,无聊的电视剧会一集接着一集,有时候连广告也没有,看起来让人发晕。好像一下子天就黑了,你觉得有些惊讶,便试着回想都看了些什么,结果却又无迹可寻,时间就那样莫名其妙的被抽离了。回想起这一年多甚至是这几年和童毅分手后的生活,好像也是同样的感觉……还有第一次见到童毅到后来和他在一起之间的那段时间,所有的这些现在回想,就像站在高速前进的地铁里面看到的那些外面墙壁上一帧帧闪过的图片,模糊而又急切。遇见童毅,和他在一起……刚刚说了分手,你拿起剪刀,把时间剪开照这样重新粘在一起,菜煎饼鏊子上吱吱作响的声音骄傲地散发着历久弥新的香气,你呆呆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感觉它是如此清晰。

童毅对我说咱俩好吧,我笑了笑表示拒绝,之后便没了他的消息。我本想多问一问他关于吉他的事情,想一想还是算了。十七岁生日那天,童毅给我送了一个哆啦A梦的毛绒玩具,并且笑着拍了拍它的肚子告诉我说:想要什么随便拿,包括我。我笑着说尽量吧,想了想时间过得真快,一恍已是两个月过去。

在这之后的三年时间,我和他几乎没有过几次遇见。有时候远远地看见他迎面走来,也都是在前一个路口调转了方向。你是不是在故意躲我?在一起后我这样问过他几次。也许是吧,我也记不清了,他模棱两可地回答。下午的时候从操场经过,总会看见他在那里踢球,他跑起来很快,一副横冲直撞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透过我们宿舍的窗户也可以看到操场,很远,一片片身影来回涌动,犹如印象中那产卵期的大马哈鱼,让人看了同样忍不住发笑。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苏漓,拿着一把三棱刮刀慢慢把我逼到死角。苏漓的表情冷漠而又专注,用刀子在我身上一道一道地划着,手腕轻柔,我们曾经在宿舍合作完成过一些木雕,比如“一只不解风情的兔子”、“一见她心就慌张的小猪”、“无法用来喝水的瓶子”、“弄丢了眼镜的美狄亚公主”等等,苏漓就是这般陶醉其中……苏漓会给我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我暂时忘记了害怕,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觉得叫什么好呢?苏漓像从前那样问我。

这次你自己决定,会比较客观。我认真地想了想说。

说真的,我也无法把握。

我的身体绽放出许多细长的伤口,一条条鲜血慢慢渗出,鲜艳并充满诱惑。我不再去想名字的事情,一把从苏漓手中夺过刀子,刀背上趴着一只蜘蛛的图案,却并没有沾上一丝血迹。我把刀插进苏漓的脖子,并用尽全力向右割开,苏漓的身体毫无声音,任凭鲜血汩汩地涌出,我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苏漓边听边笑,隔着手机听筒,多少有些不太真实。

当时又被吓醒了吧?苏漓继续笑着问我。

没,不跟你说了吗,我觉得自己安全了,也就慢慢平静下来。

行啊你,娘们越来越狠毒!

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让我感觉亲切无比。我想起苏漓第一次这样叫我时的情形,我俩面对面坐在宿舍的床沿,苏漓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行啊大小姐,一见钟情呢你们,那我就不跟着瞎掺合了,你们去吧。

哪有的事,真那样这话还用你说,我就是觉得他比我俩多懂一些。

行了吧你,看你这短信聊的,前仆后继风风火火。

不是童毅。

行啊大小姐,战火连连春风得意。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苏漓你肯定是“还珠格格”看得太多,说起成语来不着边际。苏漓是个不语斧凿的姑娘,有着很多古灵精怪的想法,为了对付宿舍里让人烦躁的蚊子,苏漓颇费周章地捉了几只壁虎回来,有人被吓得脸色煞白,禁不住失声尖叫,有人就也跟着尖叫起来……我坐在床边捂着嘴笑,苏漓摇着头走到窗前,把壁虎从瓶子里倒掉,满脸遗憾地看着我说:真可惜,多么生态环保。

拉黑之后,我把手机递给苏漓,自己看吧,我说。

……

最后一遍问你是谁,再不说我就拉黑。

好吧,我是你老公。

别闹,我是你老娘。

最后一句太有才了,你这娘们也够经典!苏漓大笑着说。在这之后,我和苏漓单独对话,说到得意的时候,就会忍不住以此互称。再后来童毅也自然地加入进来,他会对苏漓说行啊娘们,懂的还不少来;对我说娶了你这样的娘们,何愁不散尽家财!还好我没有家财;在厨房里冲着我和苏漓大喊:开饭了娘们们,收拾桌子上菜。苏漓的男朋友从未这样称呼过我们,至少我没有听过。

说真的,如果我任由你雕琢成形,你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你觉得叫什么好呢?苏漓像从前那样问我。

这次你自己决定,会比较客观。我认真地想了想说。

说真的,我也无法把握。

是一场大雨把我叫醒的。在这个季节,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可并不多见。雨点接连不断地在窗户上撞出噼啪作响的声音,清脆而充满磁性,让人心生向往。我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站起,一直在喋喋不休的电视里依旧传来新闻联播的消息。刚刚好晚上七点,结束小憩,走进永无休止地充满魔力的夜色。

我把窗户拉开一个手掌的间隙,冬季的冷风裹挟着清冽的雨水迎面扑来,让人神清气爽。我们四个挤在一起的那个平安夜,同样有这样一场倏然而至的大雨把大地冲洗得沁人心脾,凌晨时分,我和苏漓在冷风中一起点燃热烈的烟火,那些我们小时候不厌其烦的东西,气火、宝宝乐、地老鼠、提了机子……童毅带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把它们捏在指间点燃,在将要绽放的瞬间抛向天空,看它们在空中各具风情的表演,感觉自己不再害怕什么,很是安全。

我给苏漓打通电话,问她那里下雨了没有。

刚停,你怎么知道,你在青岛?苏漓的语气疑惑而充满盼望。

真假,这下轮到我有些惊讶了,因为我这正在下雨,我禁不住笑出声说。

哦,可能那是同一片云吧,飘得挺快。苏漓也笑着说。

我刚梦到咱俩血拼了。我向苏漓说起刚才的梦境,我能看到她在另一端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她说我真是越来越狠毒了。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平安夜里我们一起燃放的焰火,苏漓告诉我说永世不忘。

太冷了,我不得不把窗户关上。雨停了,像是夏天的风格,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让人总想出去干点什么,就像那一次我们在淄博时那样。

苏漓一说到让人总想着出去,我也立马在脑海中浮现出清风寺的模样。那个清晨暴雨初歇,山顶的小村庄静寂有声,犬睡蝉鸣,我和苏漓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出门去。

在朋友家的房顶上看那座寺庙并不算远,走起来却用了很长时间。路早已被冲刷得泥泞不堪,越往前走越是无法分辨,我和苏漓索性把鞋子脱掉,光着脚摇摇晃晃地踩向目标。苏漓大笑着说这样才叫虔诚,我说那你干脆匍匐前进得了。临近门前,我俩不再说笑,用院子里的压水井把脚冲洗干净,静静地走进佛堂。佛像不大,让人觉得亲近许多,垫子是明黄色,和佛像的目光相互映照,庄严肃穆,让人心生安定。一个有一些年纪的师太不苟言笑,一步一步地教导我们怎样叩拜,我觉得有些紧张,控制不住笨拙的身体,拜过后才想起忘了许愿。再拜,许下三个愿望,家里、自己、我和童毅。出去的时候师太送给我俩每人一个装有符纸的吊坠,到了下面又有师太每人送给一个带有“佛”字的胸针,并且教导我们如何上香。上香的时候我把刚才的愿望再次默念了一遍。

再到下面还有一个老佛堂,佛像的手中轻拈一朵鲜花,我抬头去看,上面写着南华地藏王。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却又无从记起。出门的时候再次拜了门口的大肚弥勒,感觉很是快乐。

你发现没有,其实我们想出去做的事情很多,每一次都不尽相同,但每一次都像是有一个同样的声音在召唤我们,就像那个雨后的清晨仿佛近在咫尺的清风寺。

或许我们就是想要出去。

也许是吧,对了,那次你许了什么愿望?

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灵了吗?

呵呵,保密。

走吧。

走啊。

我换好衣服,在楼下的煎饼店里吃了一卷菜煎饼,两张饼,一点点辣椒,少放油盐,不加鸡蛋或者火腿,不要韭菜和水萝卜,不加孜然,永远都面带微笑的摊煎饼阿姨对我现在的标准了如指掌,或许她早已忘记,从前的我完全不是这样。

街上的行人更加稀少,走起来也就倍感轻松。十五分钟之后,我来到小清河的岸边,寒风会把在树枝上附着的雨水偶尔吹在脸上,这里更是空无一人。夏天的时候,这里会是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喧闹景象,很多人撑着简易的鱼竿坐在岸边的石头上钓鱼,尽管很少有人钓到;小孩在他们身后放肆地跑来跑去;马路的另一边是一排排烟火弥漫的烧烤架子,酒杯的撞击声和人群的欢笑永无休止……我曾经问过一些垂钓者,在他们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条河的源头在哪,最后流向哪里?这些垂钓者大都有一些年纪,他们会先抬起头仔细地看一看我。我很认真,并不怕他们多看。你说什么?他们又大都会这样再问一遍。

这条河的源头在哪,最后流向哪里?我依旧认真的说。

他们的表情仍是茫然,然后就笑着冲我摆一摆手,告诉我说并不知道,我只管钓鱼。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模棱两可地告诉我说应该是微山湖吧,或者京杭运河,不管来去,应该和它们有关。

其实我可以通过很多方式来解答这个问题,但在此刻之前,我好像并未意识到此。我想起那一两个对我说出微山湖和京杭运河的人,他们的声音并不悦耳,所幸的是,我也知道微山湖和京杭运河的名字。所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把它解决,就像地理课本上标注的那样:雅鲁藏布江,源于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杰玛央宗冰川,自西向东横贯西藏南部,绕南迦巴瓦峰南流,出麦克马洪线经印度进入孟加拉国与恒河相汇,最后注入孟加拉湾。好像这样一来,它就变成了地理图册上那可怜的一小段曲线,而丢失掉它看到我时汹涌着穿破我脑海的模样。简单来说,我的脑海可以装下无数条曲线,却无法容纳一条不知道要流向哪里的河流。我想小清河一定也喜欢后者,它只管时而安静时而奔腾地流过,假如无意间听到一些关于它的谈论,它一定更喜欢人们告诉它说:我只管钓鱼。

曾经带我逃课去看过他们演出的地下乐队主唱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今晚去不去未知数酒吧。和童毅在一起的时候,蒋寒也会偶尔打来,童毅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不接。有时候我在做别的事情,童毅还会向我转告:是那个号码,接吗?《武林外传》的第一部看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向童毅说起了蒋寒的事情。童毅说那你就跟他说清楚啊。

我早就跟他说的很清楚了……可他还是不停打来。

也许他就是想和你随便聊上几句,或者仅仅是打通你的号码。

那是你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生气了。

那要是我处在这样一种情境,你会接吗?片刻的沉默之后,童毅笑着问我。

放心吧,你和他不同。

我想自己当时的这句话给出的应该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尽管那时我从未想到这些。实际上我和童毅刚分手的那段日子也的确如此,他不时会给我打来电话,在那些热闹散尽的夜里,简单的寒暄问候,说一些关于现在的寻常琐碎的生活。我想我俩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如果能一直那么无关痛痒地聊下去,至少可以在通电话这件事上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关系。可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忍不住地或者无意识间一句话就把话题拉回过去……大多数通电话的时候他都喝了酒,包括我偶尔给他打过去的那么几次,后来我想了一下,在童毅不喝酒的时候,我们总能多聊一些时间,甚至有一两次,不用在对过去无休止地纠缠中不愉快地结束。

后来我就不再去接童毅的电话……好像一切都跟蒋寒那时候没有太多分别,至少看起来如此。可是我和蒋寒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或者说我一点没有那样想过。蒋寒是我同桌的哥哥,高三的时候经常会到学校里来给蒋蕊送一些吃的,每次蒋蕊都会叫上我一起,我俩吃,蒋寒在一边轻唱蒋蕊点播的歌曲。蒋寒唱歌真是好听,第一句出来我差点惊讶得被可乐呛到。童毅笑着问我和他相比结果如何,我说没法比,童毅颇为得意地拍了拍胸脯,说自己酒后魅惑摇滚男高音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你和他没法比。这也是我的真心话,蒋寒的声音让人崇拜……但我还是喜欢听你唱歌,我看着童毅的眼睛说,这么说吧,蒋寒唱歌时会让人感觉到好像就是黄家驹在唱,或者张学友刘德华等等等等,而你唱歌时只是你自己,有时候听你唱歌,我就能看到你在想些什么。

是的,我喜欢童毅的想法,哪怕有时候只是一句简单的听起来甚至很不着调的话,也会让我心生情愫。比如说那一次,童毅唱出那一首法语歌的时候,我惊讶得差点被茉莉清茶呛到,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吃饭,就那么静静地听他唱完……快点吃啊,好发育!唱完后童毅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

后来呢?仿佛一下子就被我看穿那样,童毅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视线从我的眼睛上挪开,不大常见地追问我说。

有一天晚上吃过饭后,蒋寒说过一会他们乐队有一场演出,问我想不想去看。我有些兴奋地说当然想去,随即便冷下心来,可也出不去啊,又有晚自习。

我想办法给你请假。蒋寒说。

蒋蕊呢?我问。

蒋寒看了看蒋蕊,然后说你俩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们请假。回来后蒋寒垂头丧气地告诉我说班主任只给蒋蕊开了假条,说肚子疼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再有一个人陪着,马上就要高考了,学习比什么都重要。

一切为了高考,高考就是一切。这句话就挂在教室黑板的正上方,每天被班主任不断的重复,也许在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忍受,又或者我感受到一种不被信任的愤怒,不管怎么说吧,这让我忘记了自己的蠢蠢欲动和蒋寒为我们编造的谎言,语气决绝地对蒋寒说:带我出去。

你看是吧,你们女人想干什么,总能为自己找一千个理由。童毅笑着说道。

蒋寒的演出还未结束,我俩就在台下冲他们挥手说了再见。没办法,再不回去宿舍就该关门了。

我们的乐队表现如何?轮到放假的星期六晚上,我和蒋蕊约好去吃民族宾馆后面小胡同里的那家麻辣烫,后来蒋寒也来了,聊到他们演出的时候看着我说。

很棒,特别是你弹吉他的时候,还有敲架子鼓的那个哥哥也很有范!

是吗,有机会带你好好认识一下。

一言为定。

我们就那样东拉西扯地从演出聊到其它,从麻辣烫店内聊到店外,经过他家楼下时我冲他俩摆摆手说了再见。让我哥送你回去吧,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我对别人不放心。蒋蕊笑着冲我说道。

经过小清河的时候蒋寒说坐一会吧,你也给我唱首歌听,听我妹说你唱的很好。我想了想说好吧,尽管很是不好意思。我觉得不好意思是因为我还不曾单独给一个男人唱过歌听,何况他还是一个在唱歌方面让我很是崇拜的哥哥。可我又不能拒绝,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偿还……一种亏欠……总之与此相关。我唱的是王菲的那首《我也不想这样》,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清河的水面波澜不惊,在路灯和柳枝的掩映下更显优雅从容,我就坐在它面前盯着它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把那些粼粼的水光当作是对自己赞美的掌声……可蒋寒竟然亲了我一下,在我唱到那句“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覆覆,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的时候,我感到脸颊突然一热……我站起来扇了他一巴掌,我感觉很是愤怒。

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蒋蕊也没再叫我吃过加餐。我能看得出来,在那之后蒋蕊和我说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高考过后家里给我买了手机,开学前几天蒋寒给我打来电话,说想请我吃个饭,给我送行。

没有这个必要吧,我淡淡的说。

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聊聊。

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再见。

然后他就会不时地打来。

那你就跟他说清楚啊。

我早就跟他说的很清楚了,从他第二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觉得应该把一切说开,结果却都无济于事。其实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可他还是不停打来。

也许他就是想和你随便聊上几句,或者仅仅是打通你的号码。

那是你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生气了。

那要是我处在这样一种情境,你会接吗?片刻的沉默之后,童毅笑着问我。

放心吧,你和他不同。

苏漓说同与不同的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都没能走在一起?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就像童毅也是突然间就亲了我一样,在我还没有答应他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不仅如此,第二天童毅同样趁我不备,竟然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胸部。我站起来用脚尖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疼得他双手抱住搓了好大一会。可我却一点都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我说行啊小伙,越来越大胆了。发育太好,情不自禁。童毅边搓腿边呲牙咧嘴地说。那个时候,我喜欢和童毅在一起的这种感觉,互道晚安的那一刻,你永远也猜测不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自然也就无比期待。

那个时候,我绝对想象不到,我现在不仅再也不接童毅的电话,还在手机科技的帮助下,把他设置到黑名单里面,并拒绝掉一切陌生号码。就像我同样无法想到,我会和蒋寒重新回到朋友关系,并在心情需要的时候,偶尔微醺一下他的未知数酒吧。

蒋寒问我喝点什么,我说矿泉水吧。蒋寒给我拿了一瓶百岁山,同样说了句有事叫我,就转身离开去忙其它。蒋蕊来到后我俩一如既往地瞎聊,十一点过后,店里渐渐变的冷清,我接过蒋寒递来的话筒,走上台去唱了首歌。

我至今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童毅一直说他没有想好,尽管如此,这仍是童毅写下的歌词里面,我最为喜欢的那么几句:

夏夜的晚风 悠远的天空

走吧 在雨中

很久不曾如此轻松

那些花儿 姑娘漂亮

看不见曾经约定的地方

风吹麦浪 再见理想

再见了 所有一起雕刻的时光

……

同样的雨后,可现在却并非有着清凉晚风的夏夜,而是寒风更加刺骨的严冬。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虽然我也会喜欢夏天的热闹,可更为需要的始终还是冬季的安静。我们四个挤在一起的那个冬天,房间里家徒四壁没有丝毫一丝暖气,可我们并没有觉得太冷。到了晚上,我和童毅仍会咬着牙把衣服脱掉,酣畅淋漓地冲一个澡。热水暖进骨头,驱赶掉一整天的寒气,给我俩提供难得的热量。童毅先洗,然后等我洗完就冲进来用毯子把我裹走,放进被窝中他已经暖热的地方。用毯子把我裹走的时候,童毅还会阴阳怪气的喊上一句:皇帝召幸,洗刷干净!苏漓对此提出过抗议,童毅就会更加绵长地重复一遍,以示回应。

蒋蕊说要是你能成为我现在的嫂子,该有多好。我笑了笑,我说怎么了,嫂子不好吗。那倒不是,蒋蕊也笑着说道。角落里残破的古钟闷声闷气地敲响了零点的钟声,时间进入冬季的中心,我和蒋蕊也都该回家去了。蒋寒想开车去送我们,我说走回去吧,反正路也不远。

这个时间在家里站在窗前往外去看,会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回去的路上我对蒋蕊说道。

比如呢?

有一次两个精神病流浪汉在一起行走,男的突然大声地冲着女的喊道:天亮了我就去给你捡一床席梦思的床垫,看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嫁给我!

蒋蕊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她一同欢笑。

说不定现在也有人看着我俩,同样觉得很有意思。蒋蕊继续边笑边说。

差不多吧,我说,其实我站在窗前的时候,一直都希望能看到一群黑社会拼杀,最后有人把密码箱藏进绿化带之类的什么地方,然后我去捡到,你猜会是什么?

一箱宝石!

我俩都笑得蹲在了地上,好大一会才喘过气来。我看你俩真是疯了,蒋寒终于忍不住说。

我回到家里把灯打开,拉开窗户冲着站在下面路边的蒋寒和蒋蕊挥了挥手,蒋蕊也举起手来对我作出回应,然后就转过身去离开了。我把窗户关上,屋里的温度真是暖和,我也就不再需要热水来冲走寒冷了。

我看了一会自己和他们的博客,又看了很大一会小说,凌晨四点的时候,我的身体告诉我该睡觉了。前几天孙总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公司的事情已经解决,问我还愿不愿意回去上班。我说好啊,问他什么时间。孙总说近期都可以,看你方便。下周一吧,我说。我仍然不知道回去后会发生什么,但是至少我熟悉那里,或许就现在来说,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当我睁开双眼,依旧会是中午十二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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