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碼“謎一樣”的山水宗師

解码“谜一样”的山水宗师

巨然《溪山蘭若圖》

解码“谜一样”的山水宗师

董源《夏山圖卷》(局部)

解码“谜一样”的山水宗师

董源《瀟湘圖卷》

於中國書畫史而言,五代畫家董源、巨然的山水畫,有如“謎一樣”的存在。

雖說在董源、巨然之前,繪畫史也有一些難題,譬如,享有盛譽的顧愷之、李思訓、吳道子、王維,他們的傳世畫作少之又少,幾乎沒有可能細探究竟了。不過,話說回來,對於那些極小概率事件,直接剔除出局似乎於整體影響甚微。而董源、巨然的歷史座標,屬於黎明前的黑暗,正好處於邊界線之前的“迷霧中”。

而撥開迷霧的,離不開各家博物館近期雲端“曬”出的董源山水佳作。諸如,故宮博物院“數字故宮”裡的《瀟湘圖卷》,上海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雲展精品裡的《夏山圖卷》《夏景山口待渡圖》,以及藏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董源《溪岸圖》。透過它們,“謎一樣”的山水宗師或能走出疑團,讓世人一窺真容。

五代十國是中國歷史上的割據混戰時期。不過,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唐王朝,卻聚集了一批卓爾不群的國畫大家。據文獻記載,董源在五代南唐宮廷任職,南唐中主時,他就參加宮廷作畫,但是地位並不突出。不料,其身後的地位卻越來越高,元代之後,成了畫壇的精神領袖,任何山水畫家都要宣稱“學董源”,依附者有之,革新者亦有之。

熟悉藝術史的人,一看這樣的羅列,馬上就明白,當前藝術史將《夏景山口待渡圖》《瀟湘圖卷》《夏山圖卷》,確定為董源的主導風格,並不準確。這三卷繪畫中可靠的信息,是柯九思、虞集的題跋,這是元代發生的事情。當時,更加重要的鑑賞家趙子昂、湯垕,對董源有全然不同的描述。

趙孟頫在元大都看到數件董源真跡後,興奮不已,與鮮于樞信札中,詳細描述了董源大幅青綠畫的特點:“近見雙幅董源著色大青大綠,真神品也。若以人擬之,是一個無拘管放潑底李思訓也。上際山、下際幅,皆細描浪紋,中作小江船。何可當也。”

以往這段文字也被引用過,但是沒有認真分析。其中包含兩條重要信息,第一,董源的繪畫“是一個無拘管放潑底李思訓也”,也就是說,從格調上看,董源不是拘謹的畫法,這一點很重要。其二,“上際山、下際幅”,也就是說,畫面畫得滿滿登登的,這個式樣,與大多數宋元山水畫截然不同,所以趙孟頫特別在意這個環節。在董源現存風格中,這樣的模式,不就是《寒林重汀圖》展現的嗎?

現存幾種董源模式的繪畫,哪個是真相,顯然處於“迷霧中”。為了不陷入簡單的爭論,筆者突然想到,歷史上董源與巨然並稱,其中自然存有共性。若能再分析一下巨然的繪畫,或能找到更多蛛絲馬跡。

若從身世論,早年在南京開元寺出家,後隨後主李煜到開封居開寶寺的巨然,所處“迷霧”更為深重。但有《溪山蘭若圖》《層巖叢樹》《蕭翼賺蘭亭》三軸,記於巨然名下的宋代山水畫,卻為後人提供了難得的解碼密鑰。

尤其後兩件山水的風格、畫法較為接近,畫中雲氣往復,墨法變化精微,與宋畫精密的理念非常一致。《溪山蘭若圖》卻有點不太一樣,因為此畫藏於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自2002年春天開始,筆者多次前往觀看。當時正值編撰《宋畫全集》的前期準備階段,該博物館幫助我們重新拍攝了優質圖像,出版之後,非常清晰。最初的感覺就是迷惑,不知道畫中怎麼會出現這麼多不熟悉的要點。

但是《溪山蘭若圖》中,出現了這麼多讓人不熟悉的要點,譬如說,樹木的畫法非常輕鬆,用筆都是松的,按照北方的畫法來看,這都是不合格,現在看起來也會說“沒有筆力”;再譬如說,描繪山頂的輪廓,用筆隨意,還有點重複,後世不敢想象,名震天下的巨然會這麼隨意。《溪山蘭若圖》上,還有一些明顯的觸目環節,譬如說,主峰的淡墨皴法,一直拖到中景上,沒有留下空間過渡;再譬如說,近景與中景之間,山石與樹木完全靠在一起,沒有緩衝,從照片上看,空間非常費解。

這些特徵,與傳世北宋幾件著名作品,如關同《關山行旅》、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展現的嚴肅、緊湊的畫法,截然不同。這就讓人感到很不習慣、滿腹疑竇,如果熟悉北方山水畫,那麼對《溪山蘭若圖》一定感到陌生。

如果沒有畫面右上角的“尚書省印”,很多人也許不會承認這是南宋中期以前的畫,因為看起來太輕鬆了,像是元代繪畫。但是這枚印鑑是嚴肅的,再加上畫絹質地較好,害得大家有點不敢輕易評述,1980年的《八代遺珍》中對此畫的論述,已經是最為激進的論述。

但是,上文討論到趙孟頫描述董源繪畫的兩個特點,卻與《溪山蘭若圖》中,遊離於北宋主流山水畫之外的特徵,一一暗合。

學界有種觀點認為,中國文人畫肇始於王維,至董源時,約摸二百多年。後者在山水畫領域,除構建了氣勢雄渾的南派山水外,還以細膩筆觸讓畫面繁而不亂、隱逸高雅。如果仔細看看《溪山蘭若圖》的用筆,特別是山石、樹木、建築的用筆,堪稱“輕鬆自在”“無拘無束”。畫裡的景物上頂天,下到幅面最低處,中間很多宋畫中常見的留白,全部都沒有,四處畫滿,甚至水池也用淡墨掃了一遍。

以往趙孟頫描述的董源繪畫中那些難以被理解的信息,卻為《溪山蘭若圖》一一承接,這是非常驚人的信息。這個意外承接,顯示《溪山蘭若圖》是董源、巨然畫派可信的作品,而且同時預示,如果董源真跡存在,一定是這種輕鬆自如的畫法,而不是類似於北方的緊張的畫法。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對董源評價不高:因為郭若虛擅長觀察北方畫家,講“三家山水”一語中的,但是對南方山水畫,他缺乏鑑賞力。

如果回到董其昌的著名的“南北宗”論斷來看,董源和巨然二人,發展出了一種輕鬆自如的山水畫格調,與北方山水的嚴肅認真、高大雄偉,完全不同。《溪山蘭若圖》正是一件因為畫史研究不深透,而被一直忽視的重要北宋早期山水畫真跡。

(作者系藝術史學者、《宋畫全集》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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