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圖:四川美術學院院長演示人體寫生,引發爭議

近日,四川美術學院院長因示範人體寫生,被網友指責低俗、傷風敗俗,事件一度登上了熱搜榜高位。

這確實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在21世紀的今天,人體寫生竟然還會在社交網絡上引來大規模的抨擊,進而變成熱點事件。

揆諸歷史,這本該是早已“啟蒙完結”的問題。

“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圖:不少網友贊同“藝術就是耍流氓”的說法

百年前的“模特兒事件”

作為一種繪畫技藝,早在19世紀中葉,人體寫生即已被歐洲美術學校廣泛採用。

20世紀初,清末留學生們人體藝術的概念及技法帶回了國內。

李叔同留學日本期間,繪有名作《半裸女像》,他後來任教浙江兩級師範學校,在1913年開設了中國最早的人體寫生課。

1915年,劉海粟僱到一名15歲少年充當模特,使上海圖畫美術院(即“上海美專”前身)的高年級學生們,也學上了人體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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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李叔同所繪《半裸女像》

1917年,上海美專選出50多幅學生習作,在張園舉辦了一場展覽。展覽中出現的幾幅人體素描,被指責是“公然陳列裸體畫,此乃大傷風化”。劉海粟未被嚇住,1919年他再次展出人體素描,依舊被視為“狂妄”和“菲薄不道”。1920年,劉海粟更進一步,為上海美專找來一名白俄女子充當模特,開中國學校使用女模特之先河。①

按照畫家陳抱一的說法,在上海地區,1920年前,“裸體人物畫之陳列還不輕易實行,往往受到無常識、無理解的干涉”;1920年後,“對於裸體畫之陳列,已漸次不致有人過分神經過敏了。”②

不比上海民眾的日趨開明,當時中國大多數人還是不能理解人體素描的存在。

1924年,上海美專畢業生饒桂舉在南昌展覽人體素描後,被在江西教育會工作的韓志賢舉報,引來江西警察廳的禁令。禁令稱,模特都是學校“誘僱窮漢苦婦,勒逼赤身露體”,人體素描“有傷風化,較淫戲淫書為尤甚”,為“預防臨時秩序及未來之風化起見”,必須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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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上海美專學生正在進行人體寫生

在這之後,劉海粟單槍匹馬,開啟了一場真正的“舌戰群儒”。

他先是給教育部長黃郛和江西省長蔡成勳去信,力斥江西警察廳“阻梗學術之進程,謗毀學者之人格”;又在上海發表文章,與反對使用裸體模特的閘北市議員姜懷素、上海總商會會長朱葆三等論辯,指出他們之所以對人體素描大驚小怪,乃是“未嘗讀書、未嘗行遠,坐井觀天”的結果。③

最讓劉海粟意外的是,他倡導人體寫生,激怒了自稱“五省聯帥”的孫傳芳。劉為此致信孫傳芳,婉言規勸:

“先生以為不適國情,必欲禁止,粟可拜命。然吾國美術學校,除敝校外,滬寧一帶,不乏多數;蘇省之外,北京亦有藝專,其他各省,恐無省無之……粟一人受命則可,而吾公一人廢止學術,變更學制,竊期期以為不可也……關於廢止此項畫理練習之人體模特兒,願吾公垂念學術興廢之巨大,邀集當世學界宏達之士,從詳審議,體察利害……”④

劉海粟的意思是說,孫傳芳能讓上海美專一個學校廢除人體寫生課,卻不能讓全國的美術學校都遵令如此,如果一意孤行,孫傳芳勢必要背上“廢止學術”的罵名。

孫傳芳當然不會把這種警告放在心上,只是因為上海美專設在法租界內,他不能直接將其關掉,不得不幾次派人去找法國駐上海領事,要求協助。領事無奈,只得請劉海粟暫時撤去人體模特,不再發表反駁文章。為保全學校,劉海粟同意委曲求全,聲明“為學術安寧,免節外生枝起見,遵命將敝校西洋畫系生人模型,於裸體部分,即行停止”。所幸不久後,北伐戰爭爆發,孫傳芳倒臺,長達十年的“模特兒事件”宣告終結。

“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圖:《北洋畫報》上的裸女畫

經過劉海粟與上海美專的堅持與啟蒙,人體寫生和人體素描漸被時代接受。1926年在天津創刊的《北洋畫報》,於11年時間裡,曾刊登中西方裸女畫作或照片500餘幅。⑤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爭論

經過民國時期的發展,人體寫生在隨後的數十年間時興時廢。

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各美術學校再次完全恢復了對模特的使用。

1984年8月,北京10所藝術院校聯合招聘模特,作為評選委員會的主任委員,書畫家錢紹武收到不少反對人體寫生的來信。他在接受採訪時說,

“我每天都要接到十多封信,絕大部分表示支持畫裸體模特,也有兩三封信是罵我的。公安局的同志來學院聽過我講座,因為他們中有的人不懂這方面的知識,時常把畫模特的學生逮起來,還聲稱‘人贓俱獲’。我還建議給海關的同志開講座,因為他們經常把教學用的人體資料莫名其妙地沒收,或者剪掉。”

“罵的無非就是那一套,千篇一律,什麼‘你脫光了,在大街上走一圈’之類。當然,也有人的很惡毒,說什麼‘你不是中國人’,等等。這些人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還是無知啊!”⑥

“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圖:錢紹武的素描作品

一年後,即1985年,上海《勞動報》就人體模特和人體寫生的問題,專門組織了一次討論,人們的觀點總結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

1、“把學習繪畫基本功必須的人體寫生和使用裸體模特兒,看成是照搬西方腐朽沒落的東西。”

2、“認為進行人體寫生是‘野蠻的’,是某些人‘鑽了法律的空子’,‘客觀上造成社會不安全’。並且認為藝術院校招收女性裸體模特兒是對‘純潔善良的姑娘’的一場欺騙,主張‘立即予以制止’。”

3、“認為進行人體寫生是為‘性解放’鳴鑼開道,準備溫床。”

4、“有的讀者認為,要拋棄世俗觀念,正確看待使用裸體模特兒進行人體寫生。”⑦

由此可見,在80年代中期,許多人對人體寫生還是不理解,甚至堅決反對。

1988年,26位美術家在中國美術館聯合舉辦了“油畫人體藝術大展”,2元的門票,是以往觀展價格的10倍,但在展覽的18天時間裡,還是吸引來了約22萬名參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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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油畫人體藝術大展”作品(為避某些麻煩遮一下,雖然沒必要)

此次展覽極為成功,只是期間發生了一點意外,導致靳尚誼、楊飛雲等畫家的5幅作品被撤。具體原因是,兩名模特見到畫有自己肖像的畫作展出,認為中央美術學院違反保密承諾,侵犯了自己的肖像權和名譽權,和家人到現場抗議。一名模特的丈夫當場質問:

“你們瞭解我們目前的處境嗎?我們現在天不亮就得出來,人睡了才能回去,我們過得還是人的生活嗎?你們是搞藝術的,能理解我們,可觀眾呢?有多少懂藝術,對我們怎麼看,你們知道嗎?你們出名,讓我們丟人,你們倒挺合算……”⑧

其實,從北京市健康人格研究會、北京市社科院社會學所等在展後所做調查看,多數參觀者(被調查者主要為知識分子和幹部)對人體模特工作其實持正面評價,有高達78%的被調查者認為,人體模特“是一種崇高的工作,應得到和藝術家一樣的尊重”,只有2.3%的被調查者認為,人體模特是“一種見不得人的工作,只有臉皮厚者才願意幹”,8.1%的人認為,人體模特“理論上可說‘崇高’,但實際上是‘低下’”。⑨

“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圖:被調查者對問題“這次《大展》對中國人原有的性觀念有何影響”的回答

針對有關人體寫生的以上爭議,90多歲的劉海粟專門撰文,參與討論:

“吾殊未能料及者,事過五十餘年,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今天,國內又起模特兒風波,模特兒不以為榮,反以為恥,乃至起訴,實令吾費解……究其因,為模特兒受社會環境之持舊觀念者所嘲諷、辱罵,人身、名譽受辱所至……中國自‘五四’運動至今,社會已發生巨大變化,而封建道德之遺毒,至今仍能如此加害於進步文化,危及中國的藝術發展,阻梗學術之進程……”⑩

當然,劉海粟肯定也料不到,在2019年的今天,依然有人抱持著他在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就已批駁過的舊觀念,視人體寫生為下流、無意義。

只能說,中國的美學啟蒙,依舊任重道遠。

“人體寫生”在2019年被批傷風敗俗,這是百年啟蒙的沉重遺憾

圖:某些網友在社交網站上發表的看法

註釋

①劉海粟:《存天閣談藝錄》,中國青年出版社1990年,第233—255頁。

②陳抱一:《洋畫運動過程略記》,素頤編《民國美術思潮論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第514頁。

③李信:《新文化運動時期的裸體模特之爭與文化衝突》,首都師範大學2006年。

④朱金樓、袁志煌編:《劉海粟藝術文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年,第485頁。

⑤李從娜:《畫裡話外: 民國畫報對女性裸體的表現與品評——以為例》,《新聞界》2015年第19期。

⑥文洋:《為什麼要畫裸體模特——錢紹武教授答記者問》,陳紹偉編《人體模特兒的悲歡》,廣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0頁。

⑦方剛、阿鴻:《中國人體模特兒》,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5年,第287—289頁。

⑧王靈書、張學珍:《藝術家與模特發生爭端》,李束、文力主編《中國名人名案實錄》,法律出版社1994年,第234頁。

⑨許金聲:《民意調查》,李束、文力主編《中國名人名案實錄》,法律出版社1994年,第231頁。

⑩ 李妙根:《模特兒風波》,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4、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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